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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黛玉垂下眼帘,不一会儿便是微微仰起脸面,便要出去。紫鹃见状,忙取了一侧放着的淡青素面斗篷,且与她披上,因道:“现今越发冷了,姑娘可得仔细些。”口中这么说着,她却与春纤使了个眼色,自己往后退了两步。这会儿她也是渐次有了准数,在外头的事儿上面,却是春纤这丫头更精明些,竟是打发她去的好。

    春纤见着这眼色,心中微微一顿,又见着黛玉行动间摇摇摆摆,忙略一点头,就是上前搀扶住,一面道:“姑娘,仔细脚下。”又添了两句:“可是让紫鹃姐姐瞧一瞧老爷那里?只怕这会儿管家也是忙着天使的事,一时顾不得。虽说那边想来也是打点妥当,又有李嬷嬷他们,可没个人过去回个信,只怕姑娘担心太过,又要将这事存在心底。”

    闻说这话,黛玉眼圈儿便是一红,只是点头,又吩咐了紫鹃一番。只可恨尚且有那一样天使的事儿,她不敢怠慢了去,只得先一路到了大堂,立时见着叶家的老夫人余氏,少不得先行礼致谢,后有见着那边站着三个人,锦袍加身,俱是朝中冠带,便瞧了管家一眼。

    当即管家便忙设了跪拜的垫子,一通忙乱,方有那为首的太监取来鹅黄锦轴,徐徐打开,高声颁下圣旨来。黛玉闻说得封县君一事,心内不喜反悲,暗想着父亲如海一片怜爱之心,今番却是一朝去了,自此而后,父女再不能团聚,得享天伦,不免珠泪滚滚,垂头饮泣。及等后头听得御医两字,越加悲痛,竟有几分不能自抑。

    好在她也晓得规矩礼数四个字,待得接旨两字落下,略略迟缓了片刻,到底缓过神来,且叩拜接下圣旨。余老夫人原就是经历过的,当即便揽下旁个事务,且与那太监应付一番,就令取了茶钱奉与太监并两位御医,将他们送了出去。

    这原略有几分不妥,但黛玉本就生得姿容绝代,虽是年岁尚小,却也让人由不得生出怜惜之情来,这太监并御医又想着林家绝户,只剩下眼前这个重孝加身的女孩儿,休说动怒,倒越加生了些叹息,且与如海上了一炷香,方才离去。

    黛玉原也是撑着一股精神罢了,见着已是走了过场,一时也是摇摇摆摆,径自软倒。春纤忙伸手搀扶住了她,且扶着到了一侧坐下来,又紧着唤了热茶来,且与她吃了两口。

    那边儿余老夫人恰巧回转,看着她这么一个模样,心内也是怜惜,也是低声劝慰再三。

    见着她如此,黛玉想着今日,虽是双目通红,心内悲痛,犹自与她拜谢,又道:“舅婆之意,侄孙女儿深知的,先前,只是思及林家现今竟只剩我一个儿,且禁不住这一番悲凉。现下想来,若连父亲的大事都不能一一完备,日后岂不惭愧。且父亲生前孜孜念念俱是在我,若我不能好好儿的,他瞧见了,岂不担忧?竟不敢再生旁的念想……”

    老夫人听得这话,又是年老之人,且如海本就是她跟前瞧着极好的晚辈,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虽不是至亲,也是心内酸楚,当下来一老一小,倒是抱头哭了一场。还是春纤想着叶家老夫人着实上了年纪的,再熬不得这些,又想回转黛玉的心思,且暗中与黛玉说了一句话,方才将叶家老夫人送了出去,又是将黛玉送到如海之所。

    此时外头早已备下棺材,又有胆大的老婆子且与如海换了衣衫,整了妆容,黛玉瞧着父亲形容一如就往,仿佛只是睡了过去,不免涕泪满襟,满心悲痛之念,竟不愿将如海入棺,口中道:“父亲好好儿的,只睡了去,哪里竟是、竟是……”一言未了,只扑上去护着。

    春纤等忙上来劝慰,好半日才是拦着黛玉,且将如海送入棺材之中,又是抬到灵堂之前。黛玉为孝女,摔盆居丧且不必说,只在灵前哀哀欲绝,及等宾客前来吊丧,便要应承一二。好在前面尚有叶家老夫人回去后使了自己的孙子前来代为应酬,黛玉所支应者,不过一些女眷。饶是如此,这几日下来,她也足足瘦了一圈儿,越加只剩下一把骨头。

    紫鹃并春纤百般劝慰,千般支应,黛玉心内又是强自撑着,总算不曾病倒。转眼五六日过去,她也便渐渐和缓了几分,谁知这日却有外头回报的,道是贾府长房的二爷贾琏到了,现下已是代替叶家表兄,接过了理丧这一样事。

    “琏二爷来了,自是应托与他的,原也是姑娘姑表兄弟呢。”紫鹃听得这话,倒也不以为意,现下世情便是如此,虽说叶家也是颇近的亲眷,到底不如贾家,本为如海姻亲,又有黛玉舅家的身份,却是更为亲近的。只黛玉想着先前父亲尊尊叮嘱,虽也有几分宽慰,到底不比先前那会儿,半日过去,竟也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春纤,你与管家说去,一应事体总与二表兄说一声儿。”

    春纤闻说这话,忙垂头应了话,自去前头回说此话后,才是与黛玉回说一声,道:“姑娘放心,琏二爷竟是极通这些往来应酬之事,我瞧着竟是比叶大爷在的时候更周全了些呢。只衣裳许是未曾得,倒是略有些不合。”口中这么说着,她心内却是想起当初贾敏故去,贾府之中多是不曾理会五服之事,照旧穿红着绿,浑然视此事如无,今儿贾琏又是如此,着实让人心里厌憎。

    黛玉听这话也是微微抿了抿唇,才是低声道:“这些上头,我却不好多说,只让管家瞧着办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又添上一句话来:“再者,及等父亲这一桩大事过去,府中上下人等除却李嬷嬷他们几个老嬷嬷并两房人,旁个都要好生与一封银钱,却也是主仆一场,莫要慢待了。”

    这话一说,春纤双眸一亮,心内不免对如海添了几分感慨:这林如海果真是世情上面经历过的,休说前番种种安排,就是下人仆妇这里,也是一番仔细。

    大约,贾琏多会将这些个忠心的老仆役随意发卖打发了去,但这么一来,却是在黛玉心上烙下一个印子,存了这一点心思之后,她自会越加避开贾府。二来,若能留下一二个来,总也是黛玉的好处。不论怎么瞧,这都是好事儿。

    然则,贾琏却半点不知道内里情况,且将丧事理了之后,他便唤来管家,道:“此番得了我家老祖宗之命,又是至亲,表妹又无旁个兄弟,方代为筹办一二。现今诸事顺畅,因着表妹尚且要到京中,我思量着,这里的一应笨重不得用的,竟还是早日处置了的妥当。再者,府中人口说多不多,说少也是不少,总也要安排一番,才是正理。”

    管家早已得了吩咐,又是几代的陈人,自是一一应承。

    不想,贾琏竟是将府中上下人等俱是与了身契,又有些银钱,不过两日便将大多的人都打发了去,独独留下几个紧要的陪着黛玉,然则,过不得几日,大约也是要打发了去的。黛玉自也得知这番事情,心内一是恼恨,而则悲凉,面上还得露出几分笑容来,打发人送了个信儿,道一声:“多谢表兄周全。”

    第三十三章 双泪流黛玉归贾府

    待得回到自己屋子内,黛玉越加沉默,因又暗想:于下面的仆役等,父亲先前分明早有吩咐,管家亦是知道,必定会回。二表兄分明晓得如此,却是生生遣散了去,这内里意思,竟是、竟是不能往深处思量的!可见父亲先前所思所想,并非多虑,竟是真情了。

    这厢亡父,先前母亲弟弟又是去了,黛玉原就觉得是没了家的孤个儿,那边儿亲眷又是心怀叵测,她想到这里,一则烦扰担忧,一则不免生出许多悲凉之意来。及等再三思索,这一番心思,竟自渐渐缠绵成一桩病来,每每在屋舍帐子之内,多有饮泣,却总躲着人。

    这般情景,紫鹃并春纤都是瞧在眼底,却并无旁的法子,再三劝慰,经心照料,也就让她略略好了一点儿。

    而另外一面,贾琏虽是得知先前圣旨,因想着自家之势,也不曾放在心上,只将林家于江南的一应宅院、店铺、田亩等物俱是发卖了去,唯有祖宅并扬州的这一所宅院,因黛玉特特使了紫鹃过去说道了,他方留下。又有古籍孤本并画轴笔墨等物,黛玉心内担忧,生怕他轻易卖了去,便特特亲自过去与贾琏说了半日,方才留下来,都收拾在自己屋子里。

    这般事,贾琏也不甚在意,只令下面的仆役将旁的一应物件便都打点起来。

    黛玉又想着应酬往来四个字,便托了贾琏前去买了些乡土之物,亦是日后回去,好做赠礼。这本也是小事,并无多少花费,不两日,贾琏便带了一车子的东西回来,黛玉因见着除却单子之外,尚有许多旁的小物件,便挑拣出来瞧了瞧,因又叹息一声,且摩挲了两下:“二表兄也是有心,倒是特特带了这些来。只怕我日后再也见不得它们了,你们且收拾了去。论说土仪,先前单子上面的原也尽够了,很不必再添上这些来。”

    “姑娘放心便是。”春纤瞧着黛玉身形纤弱,虽是微微带着些笑,双眉之间却笼着一层轻愁,倒是越发透出孱弱两个字来,心内也是焦急,口中却是一如旧日,并不露半分痕迹:“这些东西,原是小件儿的,最是好收拾的,姑娘既是稀罕,我们必得收拾得妥当,再无缺损。”

    那边紫鹃也是笑着,轻手轻脚地与坐在那里的黛玉披上一件淡青绸面披风,正要说话,外头忽而有个丫鬟回报,说着是京里赏赐了东西下来。黛玉微微一怔,一面令紫鹃春纤与自己梳妆,一面又是令小丫鬟仔细回话。

    那小丫鬟一番说道,她们这才明白,原来五日前,老圣上想着自己年老,竟生了恩养之心,退位与皇长子,做了太上皇。素来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登基,且不说气象一新等话,倒是先恩赏了一番,不知道怎么的,竟惠及黛玉等处。

    “姑娘不知道,圣上却是极有心的,特特令娘娘与姑娘加厚三分,说着是念及老爷对太上皇的一片忠心,他也要格外恩赐。”那小丫鬟虽知因着府中上下人等不日便得散了,可到底这会儿尚是林家的仆役,想着难得这般的恩典,不免生出几分欢喜。

    闻说这这么一个缘故,黛玉手指微微一颤,慢慢垂下头去,半日不曾言语。

    春纤原是在她左近,见着她面上并无喜色,反有几分悲痛,便知她又是想起了亡父,心内也是一阵叹息,面上却并不露痕迹,只几句话打发了那小丫鬟,便靠近黛玉些,口中轻声道:“再想不得圣上竟有这般恩赐,可见圣明,晓得老爷那一番忠心,惠及姑娘。若老爷泉下有知,想来也能宽慰,现今,也独独姑娘一个,是老爷的牵挂了。”

    这话一说,黛玉不免将心思一转,面上神色也略有所变。紫鹃见状,忙又问道:“姑娘瞧着这般可是妥当?”

    黛玉瞧了镜中的自个儿两眼,见着虽也是装束清淡,并无纹饰,却尚有一点子颜色,并非重孝在身那般形容,也算过得去,便点了点头,道:“这般便罢了。”紫鹃与春纤四目一对,春纤便扶着黛玉出了屋子,一路默默,径自行至大堂,那里早设了香案等物,当即一番礼数暂且不提。

    只叩拜谢了皇恩,黛玉回来后瞧了瞧赏赐下来的东西,不过是云锦妆花缎等物,俱是上上等的贡品。不过,这般脸面却是难得而已。不说旁个,就是贾琏在此之后,竟特特送了单子过来,且与黛玉过目,口中道:“到底是林家之物,总要过妹妹的眼,才是正经。”

    于此,黛玉也不甚多说话,口中应了一声,留下单子细看了一回,虽暗暗瞧着有几分不合式的地方,但想着如今景象,口中再无旁的话,只压在心中而已。好在她在这里尚有许莹、叶谙并江澄等几个女孩儿相处得好,时有书信送来,倒也略略减去心中几分烦闷。如此,忽忽又十数日过去,贾琏将林家庶务俱是打点妥当,因又问了黛玉,方定下日子,五日后启程,少不得又打发人先与京中府里送信。

    许莹等闻说如此,想着京城离扬州千里之遥,日后彼此未必有再见的时候,不免也是伤感,且特特上门来与黛玉践行一回,又是说了许多衷肠话儿,足足两三个时辰,方才告辞。黛玉心内也是闷闷的,却也知道这般原是常理,竟不能如何,五日后便随贾琏登舟而去。

    自此而后,一番风雨路三千,唯有舟车劳顿四个字可说。

    按说黛玉原也是往来行动过两回,本该好过些,谁想着她因着经历离殇,又是远离故土,且舅家也是多有不合心之处,在这船上再无解闷的地方,不曾发散一二,越加积在心中,每每不思饮食,常有伤怀悲痛,渐渐便有些不胜之态。好在春纤与紫鹃,俱是细致伶俐的,照料周全,又是每日里劝慰,黛玉虽是越加瘦弱,却尚能支应,且有几分精神在。

    及等到了贾府,旁个休说,春纤并紫鹃都先松了一口气,因暗想:再在这船上,只怕姑娘这里可要积下病症来。谁知入了贾府,先有贾母一番哭诉,后头才是收拾妥当,宝玉先便来了。

    便是先前,黛玉素日里也有几分远着宝玉的,何况现今。她心内思量,面上却越加礼数周全,先问了好,次又道了几句别后景象,又令倒了茶来,方才说及随常事儿:“可是见了我送的那几样土仪?虽是简陋了些,倒是乡土之物,却有几分野趣。”

    宝玉原便觉得黛玉今番回来,越加超逸了些,此时又见着她着了秋香袄儿,玉色锦棉裙,别无装饰,素净之中衬出眉眼如画,肌肤如雪,别有一番风流,心内更生亲近之意,忙笑着取出一个匣子,推到黛玉面前,道:“你送的东西,自是一等的,我瞧着也极好,倒是因此想起先前得的一样物件,特特与你送来。”

    黛玉闻说这话,倒是一怔,口中略略应了两句话,一双眼睛却是往那匣子看去。宝玉早便开了匣子,内里却是一串十八子的念珠,色调极好,只泛着一层淡淡的圆润的光华,内敛而又不俗。

    见着这东西,黛玉的目光由不得柔和了几分,又转头看向宝玉,轻声道:“好好儿的,怎想着送这个过来?”

    “原是……”见她这么说,宝玉面上含笑,正待说话,外头又有丫鬟回报,说是宝钗来了。

    黛玉忙令请进来,宝玉便将那匣子盖上,又是递给紫鹃令她收起来。这说话的功夫,宝钗已是款款而入,依旧是眉眼带着几分笑,只是一应妆容倒是比平日里减了些。及等厮见过了,宝钗便先谢了东西,且含笑道:“东西虽小,却是颇有几分野趣,我瞧着也是想到了故土。”

    听着这话,黛玉想着她原在金陵,也是远离故土,且金陵与扬州甚近,神色也柔和了几分,因道:“如此方有故土难离这四个字,虽有千里之遥,到底根在那里,总不免思量到了那里,却不比旁个所在的。”

    两人不免就此多说了两句话。

    宝玉却听不得这话,只口中不好辩驳,便心内一想,又问着道:“听得二哥哥说,妹妹这一路过来,竟是有些病弱,现今可是好些了?不若明日里便请御医过来诊治一番,我们也好安心。”

    “原不过路上劳顿,不比家中自在罢了,并无病症,哪里用着请御医过来?平白生出一桩事儿来。”黛玉听得这话,也不过淡淡一句话,就是了结,心内却不免想着:我这又算什么,倒是让御医过来诊治?当初若父亲能有如此,许是能好些呢。既是思量到了这一处,面上的些许笑容也是散了些。

    就在此时,又有三春一道前来,一则谢了赠礼,一则算作探病,倒是让屋子里热闹了几分。黛玉原为此间主人,忙略作安排。三春不过打个呼哨罢了,且与黛玉等说谈半日,便各自散去。

    黛玉且起身送了两步,瞧着他们俱是出了门,便重头坐下来,不想这会儿竟是眼前一黑,忽而有些晕眩起来,身子也不免有些摇摆。

    春纤原离着她极近的,见着如此景象,当即惊呼一声,忙上前来搀扶。又有紫鹃瞧着如此,也是几步上来,当下里三人各有所动,竟是凑到一处,倒是将一侧放着的茶杯撞得翻倒,啪嗒一声就是摔在地上。

    第三十四章 道病亡春纤婉言劝

    这番惊吓非小。

    好在春纤紫鹃两个虽有些踉跄,黛玉却不曾摔在地上,到底被搀扶住了。外头又有丫鬟婆子等听到响动,过来问话。春纤原是不小心扭到了腰,冷汗淋漓,犹自忍痛难言,紫鹃已忙高声道:“姑娘昏了过去,快些过来搀扶。”

    话音落地,一干丫鬟婆子已是进来,见着黛玉虽被搀扶着,也是摇摇欲坠,忙伸出手来搀扶,且将黛玉安置到床榻之上,又有将春纤并紫鹃扶起的,口中问道:“姐姐可还好?”

    紫鹃原不过磕碰了一点子,并无大碍,春纤因扭了腰,一时痛得双眸隐隐沁出些泪光来,好在也不甚严重,坐下来略歇息了半晌,虽依旧痛楚,倒还能忍耐。只这会儿,她们两个都无心于此,先忙瞧了黛玉,却见着她面无华色,唇色微青,似是有些不好,越加焦急,忙使人报了贾母,又问王嬷嬷:“嬷嬷原是经历过的,想来见识也比我们好些,姑娘这般,可是怎么了的?”

    那王嬷嬷素来老实,原是个使力不使心,最是省事不过的,这会儿也是惊着了,一发不敢多说话,半晌过去,她才是说出一句:“总要请大夫瞧了才是。我们老背悔的,知道什么?”紫鹃与春纤两人见着如此,思量一回,紫鹃先取了被褥与黛玉盖好,又是探了探额上,见着并无冷热汗意,倒是与平日一般无二,才是松了一口气。

    春纤想了一回,也是无从入手,到底黛玉这模样,竟是没个征兆,半日也不过道一声:“姑娘这两日饮食无心,说不得是身子受不住,旁的先不说,且先让厨下备着些好克化的米粥汤羹来。”紫鹃也是无法,且点了点头,唤了个小丫鬟过去吩咐了这事儿,又瞧着屋子里着实拥挤,便让一干婆子丫鬟先退下去,只留了王嬷嬷并雪雁:“你们且下去,这里还有我们瞧着呢。屋子里人太多,反倒气闷。”口中说着,她却多走了几步,且将那推开来的窗牖重头闭合,只留了一道缝儿。

    黛玉原是依傍贾母而居,不过说话的功夫,贾母便是知晓,忙亲自过来探视,因又有宝玉宝钗并三春在那里凑趣,遂一道过来。

    见着贾母等人来了,春纤等忙起身迎上去,因又告诉先前之事。贾母瞧了黛玉一回,见着她虽是面色不好,到底不曾有甚高热,呼吸却有些低弱,心下一转,倒是有几分猜测出来,面上松缓了些,且叹了一口气,道:“想是先前经了姑爷那一场大事,后头又是紧着回来,舟车劳顿,她身子素来又弱的,里外交加的,小孩儿家家的一时受不住,也是有的。”

    虽是这么说,贾母却立时令请了太医过来,又是亲自唤了热水,且与黛玉擦拭了面庞双手,坐在那里候了半晌。宝玉等等了半日,见着她犹自坐着,方开口请她回去安坐。贾母却是不肯,执意在此候着。春纤与紫鹃对视一眼,紫鹃便先劝道:“老太太放心,我们自是好生照料姑娘,再不敢轻慢分毫,若是姑娘醒来,见着老太太如此,只怕心里不安呢。”

    听得这话,贾母方有些沉吟。

    春纤因又道:“是呀,老太太,姑娘想来也就是小小的病症,并无大碍,若是叨扰了您,反倒不美。待得过会儿姑娘好了,必定过去与您说话儿。”又有探春宝玉两个在侧劝说,贾母才是叮嘱再三,起身离去。

    紫鹃并春纤送这一行人到了门外,瞧着远去了。紫鹃便伸手搀扶住春纤,因道一句:“你也歇一歇,前头才是扭了腰呢。”春纤只摆了摆手,道:“我躺在那边儿的榻上,也就使得了。这会儿也不甚疼了,想来并不算什么。倒是姑娘那里却是难说呢。”

    “姑娘原就伤心太过,又是劳顿,又是操心的,她身子弱,自然有些受不住,想来后头补一补,必定也就大安了。”紫鹃口中说着,两人回转来,只先走到床榻边瞧了黛玉半晌。看着她依旧如此,便一个坐在黛玉身侧,一个躺在边上的小榻之上,两个人四只眼,就盯着黛玉一个了,倒是将旁的事物都抛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方传了信过来,说着太医已是到了外头,立时便至。紫鹃闻说,忙将黛玉收拾了一回,又唤了两个小丫鬟并两个婆子,仔细叮嘱了一番行事。春纤则起身到了屏风后头,略等片刻,紫鹃亦是到了内里,两人一道儿站在那儿。半晌过去,就有王嬷嬷等引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大夫到了内里。

    凡事自有丫鬟婆子周全,且与这老太医望闻问切一番。那老太医略一沉吟,见着周遭俱是婆子丫鬟一类的,便是将那些病症的话都是压下,只道:“原是这位小姐心思重,竟致忧虑成疾,且素性体弱,此番倒也无甚大碍,却得好生调养一番。不然,只怕日后却要成个症候的。”

    闻说这般,王嬷嬷且吓得脸色发白,忙请这老太医开方子。当下里,外头又有丫鬟过来,说是贾母有请太医过去,意欲询问黛玉之病。那老太医听得如此,先与这里留了个方子,又是叮嘱了几句日常饮食上头的禁忌,就是去了贾母之所。紫鹃见状忙打发了小丫鬟跟着去,只说引路,她出来再瞧了黛玉,再打发了两个婆子去抓了药来煎。

    春纤则瞧了那已然平复的帘子两眼,心中暗暗思量:贾母虽说先前也待黛玉颇为疼爱,且似与宝玉并肩,却不如现今,竟是越加了一层,倒是稀罕。虽是做此思量,到底黛玉更为紧要,她便将这些抛开,只一心照料黛玉。

    好在,后头黛玉被喂了一碗药,及等晚间,便是苏醒过来。春纤等都是松了一口气,又忙令取了燕窝粥来——这却是用贾母在后面特特打发人送来的,足足一箱子的补品,燕窝便占了大半。

    黛玉先吃了一盅,觉得精神好了几分,便问缘由。春纤与紫鹃你一言我一语且将后头的种种俱是细细道来。黛玉不免有几分懊恼,因道:“我原也无事,睡一觉也就罢了,倒是平白生出一番事儿来,还要老太太他们担心。”

    “姑娘又是浑说,这可不是小事。”春纤听得她话语淡淡的,便知道她自小儿起便是吃药,听得太医的话,便也只做自己伤心劳累之故,并不在意,忙就将太医后头的话挑出来再三说了,因又道:“都是这么说了,姑娘仍不在意自个儿身子?我们瞧着也是心疼呢。”

    紫鹃亦是点头,且与春纤一道儿夹杂了一阵,黛玉只得道:“罢了,我还不知道这些?不过不好多说罢了。你放心,我自是会好好保重的。”话虽如此说来,黛玉本就是敏锐细致,生就一副玲珑心肠,心内存了一番事,却也不能尽数消去,这病虽小,却是断断续续,眼见着将将要入冬,犹自不曾好转。

    这么一段时日,春纤并紫鹃俱是聪慧,如何不知道内里,只是不好深劝。有些话,说得多了反倒不好,重又与黛玉添上一层心事,只得小心周全。贾母等人见着黛玉如此,虽也时有过来探望一二,但因着是久病,竟渐渐也就视若平常了。反倒是另外一面,那边儿东府的小蓉大奶奶新近越发病的重了,连着凤姐都特特过去探视了两回。

    今番琥珀过来送东西,便说道了这个,又是叹息:“小蓉大奶奶原是极好的,生得俊俏,性情也是温柔周全,最好不过的一个人,年纪也轻,竟就这么越发病重,着实可惜。”这么说了一回,她方记起黛玉原也病着的,竟不好多说这话,忙将这话题转开,略略说了几句旁的话,便是告退。

    黛玉听得这话,原是病中的人,心中却不免有些闷闷的,瞧着琥珀走了,方问紫鹃:“那边府里的小蓉大奶奶真个这般了?”

    “可不是,着实可惜呢。”紫鹃度量着黛玉的神色,便想将这事儿带过去。那边春纤却是心中一转,虽有几分犹疑,到底开口打了个岔,叹道:“我也听说了几回,珍大奶奶十分担忧,也是百般请了大夫过来诊治,连着小蓉大爷等都是不敢高声说一句话。只盼着苍天见怜,只瞧着这些,且让小蓉大奶奶好转才是。”

    她口中这么说着,心内却是不做此想,说来秦可卿那般境地,竟也是无话可说的,究竟如何,也是瞧着她自己而已。倒是黛玉,听得这话后,竟是靠在枕头上面愣愣想了半日,并不做声。还是后头雨声渐起,她方抬头瞧了窗户一眼,因道:“也只盼着能如此罢了。”

    然则,秦可卿之病竟不见好,府中上下人等口中不说,心内早已存了点思量。谁知过了年,腊尽春回,可卿犹自缠绵病榻,倒是一个贾瑞先病故了。

    这事黛玉并不知晓,毕竟贾代儒一家子原与她无干,隔了好几重的亲,却是春纤思量一回后,特特提及,口中犹自叹息道:“都说小蓉大奶奶那边儿只怕有些不好,可到底过了年,春日里万物复苏,只怕也就好了。倒是那边儿瑞大爷,竟就这么去了。听的说那代儒太爷一对老夫妻,竟是哭得眼睛都瞧不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悲痛!”

    第三十五章 久病愈忽闻封妃事

    听得这话,黛玉由不得一怔,转头看去,却见着春纤眼圈儿微红,似有几分泪光闪烁,她心里虽有悲凉之意,倒是暂且被诧然压住,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原不该与姑娘说这话。”春纤也是一叹,心内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双眼有些酸痛,便胡乱用帕子擦了擦,道:“只是听得太爷他们老夫妻的年岁,便想起我那已是去了的祖母,便有些酸楚。”这话却是真心的,这身子的原主旁个不说,对着收养她的老祖母极有心的,仿佛所有的情感都是在这一个人身上似的,一旦触动,便能引得她也生出酸楚悲痛之情来。

    黛玉也是知道这个的,兼着又是失了父母亲长,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便是轻声劝道:“老人家已是去了,你何必自伤?倒是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呢。”话音方才落地,她自个儿也是微微一怔,心内仿佛有些酸痛,又有些苦涩,且又渐渐想起旧日之事,又忽生了几分温暖,一时倒是说不得话来。

    见着黛玉如此,春纤方才回转过来,心下一想,便知道她是由此想到了父母,便有意劝说一二,道:“姑娘既是知道这个理儿,怎么还不振作些,也是让老爷太太放心?”

    黛玉便不说话,半晌过去,她才低低一叹,双眸氤氲一片,声音亦是有些黯哑,面上却渐渐生出些坚毅之色来,道:“却是我糊涂了,只想着那些不中用的,倒是将紧要的抛到一旁去。”话语落地,她便渐渐往后靠去,再不说旁话,只瞧着帐子出神。

    听得她那几句话,春纤便不做声,暗想:似黛玉这般名苑仙葩,原是抽了芽的好兰花儿一般,极娇嫩的,自是不能轻易经了风雨,这一场病便能瞧出几分来。可若是全然不经风雨,到头来自己立不住,现下就是艰难,更别说后头贾府渐次败落,她手中又有万贯家财,自作嫁妆的,只怕越发得难。

    哎,只盼着黛玉能渐次回转,且将当初为着如海而振作的精神,放一放自己身上。

    心内想着如此,春纤却着实不能十分做此思量,倒不是因为旁的,实在是黛玉一朝没了父亲林如海,后头又是见识了舅家算计,心内存着事,却总闷在心底,只自己为难自己,数月里她与紫鹃什么不曾劝过?什么不曾说过?只不过她虽是明白,心内过不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