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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我没事。”唐梦龙勉强笑道。

    他口中说着没事,但少年之人,血气方刚,被王十五娘和王家轻视侮慢,心里焉能不气?当天夜里便发起高烧,身子似火炭一般,把唐四爷、黄氏吓得都慌了,连夜请了医生,合家担忧。

    本家亲戚和街坊邻里多有来探病的,可气的是王十五娘的母亲阎氏和桑十九郎的母亲罗氏竟然也有脸登门来看唐梦龙,还是族长夫人陪着来的。

    族长夫人也有些尴尬,“她们是来看望梦龙,是来修好的。王家、桑家也知道错了,彼此亲戚,四郎媳妇,你大度些吧。”

    含笑板着脸端了三碗茶上来。

    族长夫人心思不在喝茶上,另外两位客人却是似笑非笑,心里嫌弃得跟什么似的。这唐家也太穷了,偌大的宅院只有区区几名仆婢,这个端茶的丫头还这么土,真是上不了台面。嗯,唐家这个名叫梦芙的姑娘生得倒标致,可她运气差啊,听说她原名梦福,是“做梦都想有福气”的意思。这做梦都想有福气,可见这家人是何等的倒霉,何等的不走运。这婚退的好,当年就不该和唐家定亲。

    王十五娘的母亲阎氏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没说话先笑,“这可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十五娘和她十九表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前桑家祖父和王家老太爷有些龃龉,现在冰释前嫌,两家原该结成秦晋之好。”

    桑十九娘的母亲罗氏正襟危坐,“我们两人本是从小的手帕交,早有让孩子们结亲之意,可惜从前不能当家作主,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十九郎和十五娘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四太太雅量高致,必能成人之美,对么?”

    唐梦芙陪在母亲身边,算是开了眼界。

    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你们家的孩子郎有情妾有意,就该拿别人家孩子的婚事来开玩笑了啊。

    第2章

    族长夫人尴尬得汗都要下来了,心里暗暗抱怨:你俩到底是来修好的,还是来挑衅的?越想越不对,坐不住,借口有事悄悄溜了。

    黄氏怒而拍案,唐梦芙笑着按住她手,扬声道:“含黛,给客人续茶。”

    黄氏不由的奇怪。

    因为含黛生的实在太出挑,唐梦芙怕惹事,所以但凡有客人来家里,都是含笑出来端茶递水,今天怎么让含黛抛头露面了?

    一位青衣青裙的丽人应声捧着个托盘过来了,托盘上放着两杯清茶。

    这丽人正值二八芳年,丫环打扮,发髻之上连一件首饰也没有,却也掩不住她的倾城之色。

    阎氏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失声问道:“这位是……?”

    唐梦芙笑得淡而甜,“这位姑娘名叫含黛。有她服侍照料,我哥哥身子已是大好了。王太太放心,有含黛在,莫说退了王十五娘的婚,便是退了位天仙,我哥哥也不在意。”

    阎氏眼光闪烁,忍不住又打量了含黛几眼,酸溜溜的、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

    唐梦芙一脸认真的转向罗氏,“桑十九郎的母亲,对吧?我有一句逆耳忠言,请你转告令郎。”

    罗氏不知不觉挺直了腰身,“我桑家和王家通家之好,别人挑拨离间是不管用的。”

    唐梦芙一笑,“你想多了。我只不过要勉励桑十九郎而已。桑十九郎他这辈子可一定要顺风顺水节节高升啊,千万不要经历任何波折、任何磨难,他若胆敢一个不慎跌入低谷,小心后院起火,红杏出墙,头上的帽子变了颜色……”

    “什么头上的帽子,什么变了颜色?”罗氏气得拍桌子,激动得站起身。

    “我没学问,依稀记得王介甫有句诗是‘春风又什么江南岸’……”唐梦芙笑容可掬。

    “这都不知道,绿!”罗氏气冲冲。

    “哦,原来是绿……”唐梦芙恍然大悟。

    唐梦芙和黄氏、含黛都忍不住笑了,含笑这个小丫头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阎氏和罗氏恼怒到无以复加,“你,你们……”

    这两个女人从唐家出来的时候,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别提多难看了。

    族长夫人走的时候挺没意思,“唉,都是亲戚,本来是一片好意……总而言之,以后大家都好好的,顺顺当当的……”

    “甚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黄氏话里带着气。

    族长夫人老脸一红,装作没听出来,赶紧走了。

    黄氏拍着院子里的小叶嫩蒲柴,“福儿,你爱这楠木不?”一边说着话,眼光有意无意的瞟向往东厢房。

    唐梦芙知道她的意思,笑容甜美,“娘,听说用小叶嫩蒲柴制成的家具不光金丝闪耀,辉煌绚烂,摸上去还很舒服呢,如婴儿肌肤般温润细腻,是不是真的?”

    唐梦芙声音也高,明显是说给屋里的人听的。

    黄氏来了精神,“好处还不止这些呢,下雨时会发出阵阵幽香,清雅无邪,娴静平和。”

    “也不知将来哪家姑娘有这好福气,能嫁得哥哥这样的俊美少年,用这样金丝闪动光彩夺目的家具。”唐梦芙和黄氏一唱一和。

    东厢房有了窸窸碎碎的声音。

    过了片刻,东厢房门开了,唐梦龙站在屋门前,“娘,我饿了,家里可有粥?”

    “有,有,有。”黄氏大喜,一迭声的说着有,“我儿稍等,娘这便到厨房取粥。”

    “娘,用不着您动手。”唐梦芙坐着没动,笑吟吟的冲对面努努嘴。

    含黛端着个托盘过来了,托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还有两样清淡小菜。

    “含黛,快拿过去吧。”黄氏笑呵呵的催促。

    含黛曲膝,“是,太太。”脸微红,捧了托盘至东厢房,将粥和小菜摆在窗前的书桌上。

    唐梦龙慢条斯理喝着粥,含黛体贴的站在一旁替他布菜。

    “你哥哥总算肯吃东西了。”黄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哥哥并不爱那王家姑娘,只是被王家蒙在鼓里哄骗着退了婚,心里不舒服罢了。”唐梦芙翠眉微颦,同情的向东厢房瞅了瞅。

    提起这件事,黄氏便气不打一处来,“王家欺人太甚!”

    含笑从前院跑进来了,“太太,姑娘,孙家堡来人了。”

    黄氏不由的纳闷,“这不年不节的,孙家来人做什么?”

    唐梦芙和孙启风的婚事是祖母在世时定下来的,黄氏和孙太太并不亲厚,唐家、孙家除逢年过节相互送节礼之外,其余的时候鲜少往来。

    唐梦芙幽幽叹气。

    孙家来人还能做什么?孙太太的亲生爱女嫁到了王家,婆婆就是王十五娘的母亲阎氏。阎氏在唐家渡弄了个没脸,孙太太能按兵不动么?孙家堡这次,怕是来者不善啊。

    黄氏带着含笑去了客厅。

    唐梦芙素知母亲性急,含笑又是个没心眼儿的丫头,不放心,悄悄的也跟着去了,站在屏风后向外张望。

    孙家来的是个姓常的管事婆子,穿戴得很是华丽,身上的衣料比黄氏的更好,神态倨傲,皮笑肉不笑的请了安问了好,黄氏让她坐,这婆子让了两句便坐下了。

    唐梦芙不禁皱了皱眉头。

    按时下的礼节来说,黄氏命常婆子坐是主人的礼节,常婆子做为孙家下人的礼节却是推辞不敢坐。便是真的推辞不过要坐,也是坐小凳子,哪有大大咧咧坐在官帽椅上的道理?

    常婆子举起茶碗略沾了沾唇,也不和黄氏多寒暄,便说出了这回来的目的:“贵府有位名叫含黛的姑娘,若太太不嫌弃老奴,还请出来和老奴见个面。”

    她虽自称老奴,语气却接近于命令了,非常的傲慢。

    唐梦芙小脸绯红,两颊像火烧着了似的。

    黄氏是个急性子的人,这会儿要是依着她的脾气,早拉下脸要把常婆子撵出去了。但黄氏性子虽急,毕竟是位母亲,要为女儿的将来着想,不愿就这么跟孙家翻脸了,忍着一口气,隐忍不发。

    含笑惊讶的看着常婆子,“含黛姐姐无亲无故的,没听说她有你这样的亲戚呀。你长得跟她一点儿也不像,你的脸长长的,像马脸一样,含黛姐姐是鹅蛋脸,又好看又温柔。”

    “谁说我和她是亲戚了?”常婆子被含笑说是马脸,气得不行,额头青筋直跳,恶狠狠的。

    “你和含黛姐姐不是亲戚,那你要见她做啥?”含笑也不高兴了,清脆的质问。

    “我见她要做什么,需要跟你个小丫头说么?”常婆子厉声喝道。

    含笑可不是被吓大的,白了常婆子一眼,“你想见我姐姐,却不说原因,可能见得着么?”

    常婆子自恃是孙家有体面的管事婆子,没想到在含笑这个土巴巴愣乎乎的小丫头这里碰了钉子,头是昏的,脑是胀的,啰嗦着问黄氏,“四太太,敢问这便是府上的教养么?任由个小丫头对客人无礼?”

    “谁对客人无礼了?”唐梦芙忍耐不住,绕到门后出来,快步到了门口。

    常婆子看到一位少女站在门前,豆蔻年华,亭亭玉立,不由的呆了呆,心想这位唐家八姑娘可真好看,五少爷有福啊。

    常婆子起来见礼,唐梦芙非常和气,“常妈妈是吧?你是服侍长辈的人,不必多礼。”

    常婆子见唐梦芙这么平易近人,穿的又实在平常,连她这个管事婆子都比不上,便轻慢起来了,“八姑娘,老奴是奉了我家太太之命来的,要来见见贵府的含黛姑娘。”

    “见含黛做什么啊?”唐梦芙一脸的天真烂漫。

    常婆子笑着瞅瞅唐梦芙,“不瞒姑娘说,如果含黛真是位绝色佳人,我家太太便要跟姑娘讨了去……”

    常婆子话没说完,唐梦芙脸色就沉下来了。

    不光唐梦芙,黄氏也变了脸色。

    含笑气愤不已,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可不行。”唐梦芙干脆利落的拒绝了,“我早就答应过含黛,她服侍我一场,以后我要放她出去匹配良人做正头夫妻。我是不会把含黛送人的。”

    常婆子恼怒之极,嘿嘿笑了两声,威胁的道:“姑娘可知道孝道两个字怎么写,我家太太便是你婆婆了,婆婆发了话,媳妇胆敢不听?我们孙家可容不得这般没规矩没家教的媳妇!”

    黄氏冷笑,“我闺女还没嫁过去呢,孙家便想指教她了?”

    唐梦芙叹了口气,问道:“常妈妈,孙家乃书香门第,妈妈乃孙太太面前得意之人,想必也是通诗书的,和寻常仆妇不可同日而语。常妈妈,你可知道子女事父母,媳妇事公婆,和臣子事君上有什么不同?”

    常婆子怔了怔,也不好意思说她不懂这些,硬着头皮道:“没有不同,一样的。”

    唐梦芙道:“那你知不知道,臣子事君主,若犯言直谏,可称直臣;若曲意逢迎,只知谄媚顺从,便是佞臣、媚臣了?”

    常婆子不过是仗着孙家的势在这儿耍横,大字不识几个,这番道理她更和唐梦芙辩不明白,这下子可被问住了,僵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唐梦芙侃侃而谈,“所以,臣子事君主,子女事父母,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并不是子女必定要事事听从父母,父母若有不对的地方,一定是坦白直言,不敢藏私,这才是真孝顺,懂不懂?譬如说我已经答应了含黛,孙太太迫我失信,是为不慈,我听了孙太太的话,这叫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不听孙太太的话才叫孝顺呢,你明白了么?”

    常婆子脸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她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哪里反驳得了唐梦芙。

    常婆子当然没要到含黛,灰溜溜的走了。

    黄氏既觉解气,又很担心,本来挺开朗的一个人,现在却愁眉不展,“福儿,咱家这可是把孙太太给得罪了。你以后终究是要嫁到孙家的,婆婆若想为难儿媳妇,有的是办法。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娘不必忧虑。”唐梦芙安慰黄氏,“我将来未必会嫁到孙家呢……”

    “为什么,为什么?”黄氏着急上火,“你哥哥被退了婚,难道你也要被退婚?”

    唐梦芙方才本是顺嘴那么一说,黄氏一提醒,唐梦芙却心中一动。她前几天朦朦胧胧做过一个梦,梦里好像就是她和孙家退了婚……

    “娘,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唐梦芙委婉的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爹和哥哥的乡试。哥哥本就年轻,恐怕火侯未到,身体又没养好,这回乡试可以不用去了。父亲还是要到府城贡院考试的。哥哥的身体,爹爹的考试,眼下咱们顾这两件事就行了,别的都往后放放。”

    黄氏觉得有道理,“对,赶紧让你爹考中了举人再说。他若能考中举人,再考中进士,你有个做官的爹,夫家也不敢看轻你。”

    黄氏便不管什么孙家、王家、桑家的闲事了,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费尽心思替唐梦成调养身体,另一半放到唐四爷身上,忙起他乡试的行头,一件一件亲手检视,不敢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