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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你——”刹时间,少女便是勃然作色,一双潋滟明眸狠狠怒瞪了过去,几分要飞出刀子来。

    项羽却浑不在意,只听得“锵——”一声金属质的轻响,他轻巧地自她手中夺下长剑掷到了地上。然后,便饶有兴致地细细打量起怀里的美人儿来,继而,眼中极少见地泛起惊艳之色——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眉目间的稚气尚未褪尽,却已是清姿玉质,光艳照人,日后若长成……不知该是何等的倾城颜色。

    “石公,府上这舞伎甚是有趣,便舍了项籍如何?”

    “区区一伎子,能得将军青眼,老朽荣幸。”西面主位上,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眼里带了几分谄笑,目光徐徐巡过堂上余下几个彩衣翩跹、骈阗而列的献艺少女,恭声询道:“这几个姿容也尚可,不知将军有意否?”

    “不必。”他声音雄浑清刚,斩截似的利落。

    而后,项羽几乎不假思索,清声向身后侍立的随从吩咐:“你明日将厩中那匹‘蹑景’送了来,也不能令石公平白吃了亏。”

    “不过区区一贱伎,哪里当得起将军名马相酬?”老者连忙推脱,却觑见那年轻倨傲的客人眉峦略略一轩,便立时识趣地急急收了声。

    随即,项羽便不再理会这些,只笑拥着怀中瞪大了一双潋水明眸怒目相向,气恼得几乎双颊涨红的少女,兀自惬意地斟了满杯,一口仰尽。

    宾主尽欢,酒宴夜阑方散。

    此岁,正是秦二世元年。大秦律法,明令禁止百姓聚饮,但自今年七月陈王在大泽乡揭杆反秦以来,这些官家的律令,在楚地便不怎么作数了。

    这厢,项羽酒醉微酣,抱着宴间得来的美人儿上了马。他一手牵缰,一手便箍在少女腰间,将她半裹进了自己的紫貂裘衣里。子春十月,屋外朔风砭骨,委实冷得很。再者,他实是怕手上一松劲儿,这犟脾气的小丫头当真从马上挣了下去。

    因着主人极少与人共骑,他座下那匹通身似雪、长鬃压霜的白驹颇有些不满地趵了趵蹄,昻头喷出大团鼻息。

    项羽安抚似的拍拍了爱骑的颈侧,然后扬空振鞭,马儿闻声便奋蹄疾驰了起来,奔逸如飞,蹄下扬起一路尘烟。

    “怎的不挣了?”耳畔风声呼啸而过,他略略低头,下巴贴着少女发鬓,带着几分酒薰的气息透了漫不经心的笑意。

    自马儿撒蹄一跑,这方才还挣得厉害的小丫头竟然便立时温驯了起来,安安静静地被他拥在怀中,不言不语,似个乖顺极了的孩子。

    话出了口,那厢却半晌也未见回应,项羽倒是有些意外——方才宴席上,分明是一副伶牙俐齿的狡黠模样。

    他拥她在怀中,少女单薄的脊背就贴在他胸前,此刻细下心来,才察觉到她身子正微微瑟缩着,而随马儿每一回纵步跃起,肩背都畏冷似的轻轻作颤……

    “莫非,你竟是怕骑马?”他讶异地高高挑了眉。

    项羽自幼喜欢射御,打小在马背上长大,而性子又一惯恣肆无羁,御马甚至从不用鞍辔,向来骣骑,且最喜疾驰。

    他自个儿艺高人胆大,奋蹄奔逸,急飙若飞,半点儿也未觉惊险,但一个十三四岁的弱质少女,哪里经过这般阵仗?

    “莫怕,我骑术好得很。”他仍笑得漫不经心,神情之间,得意远远多过安抚。

    言罢,扬空振了一个响鞭,那同主人一般肆意无羁的白驹蓦然蹄下生风,飙驰得更迅疾了些,足音跫跫,一骑绝尘。

    半个时辰后,到了太守府邸时,怀中那小丫头已是面色泛白,身子微颤着僵作了一团。

    项羽方才只是稀奇这小丫头难得的乖顺模样,想再惊她一惊罢了,未承想会给吓成这样儿……这些妇人女子,果然都是弱不禁风的!

    他有些无奈地抱了少女下马,径直回到了自己所居的侧院。

    看着她小口抿下了整整一碗热烫的酢浆,又倚在曲几上安静地小憩了一会儿,面色恢复了过来,他也便安了心。

    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色渐渐好转过来后,便端起身子,静静垂眸跽坐在竹木曲几边,不发一语。

    室中一盏厄灯莹莹亮着,暖黄的灯晕里,少女螓首低垂,却仍是姿仪幽娴,颜色清艳。

    “你是楚人么?”回到了自己的地界儿,项羽姿态放涎地耸膝踞坐在不远处的韦编茵席上,随意问道。

    “是,妾乃河东郡阳城人士。”她语声还微有些虚弱,略显轻低,垂敛着的眸子里却仍带了几分犟气。

    “噢?”他饶有兴趣地挑了眉“倒与陈王同乡。”

    “妾自鄙贱,未敢高攀。”清泠泠的语声似静水无波。

    “那,如何会到了会稽?”项羽看着她,又问。

    “两岁时,阿父被征为民夫,死在了送材木入秦的途中。期年,阿母病殁。妾年幼,给旁人辗转卖到了石公府上为伎,如今已近十载。”她对这十三年的生平轻描淡写,不惊微尘。

    闻言,那厢的项羽却是神色蓦然一顿。

    语罢,少女一双似水潋滟的眸子波光欲流,挑了丝倩笑看向他,语声流珠溅玉似的清脆:“当年,妾身价只五十钱。将军的名马千金不啻,这笔买卖,算来可是亏大了。”

    青年微微垂了眼,一时静默,良久无语。

    “我,亦父母双故。”半晌后,他方缓缓启声道。

    她看向他,略略弯了弯唇角,继而垂眸,眼底的神色怎么也辨不清……

    她幼失怙恃,孤苦无依,为人掠卖。他同样双亲早逝,却有视之如己出的叔父悉心照拂,诱掖教导,而今已是一方执牛耳者。

    真正天渊之别,贵贱如云泥。

    一时间,两对默然,良久,他方重开了口,问:“河东郡那边,似这样的情形多么?”

    闻言,她怔了瞬,然后轻轻点头。

    秦始皇帝续建阿房宫,大兴土木,而荆楚之地林泽深广,多有良材。于是年年都要自河东郡征发数千民夫,采伐材木运送入秦,十多年间,不知多少闾左庶民死在了途中,以致百姓怨怼。

    “会稽郡位于川流交汇之处,湖泽广布,盛产珠贝,以前始皇在位时,年年须上贡明珠五十斛。”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方开了口,沉着声道。

    “自秦二世承位以来,变本加厉,珠贡增了两倍,郡中年年为此殒命的采珠人不知多少。”

    项羽神色全不似方才的恣肆与放涎,他振衣起身,阔步走到西壁前,目光透过壁上半启的菱形横棂窗,落向无星无月的寂黑夜穹:“十七年前,西秦灭楚,虏楚王,杀昌平君,迫楚国大将军项燕,自戕阵前。”

    说起已逝的祖父,他神色更凝重了许多,语声不自禁地微微缓沉。

    “亡楚之后,始皇以楚王之冠赐臣下,掠楚宫妃嫔公主以为婢妾,岁岁奴役荆楚,征发民夫,收敛重赋,搜取良材美玉珍珠皮革不可计数。”

    “而我楚国子民,因此破家离散、亡身殒命者,亦不可计数。”

    他凝目窗外,只一片黑阒沉沉的夜色亡国之恨,失亲之痛,奴役之苦,孰能忘?谁堪忍?

    静了许久之后,他目光转回室中,却见那少女仍默然跽坐于曲几边,垂着眼睫,神色静敛。

    “今后,便跟在我身边罢。”他看着她,语声清刚,落地有音“项羽自会护你周全。”

    室中静了半晌,项羽都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却听得一记清冷冷的语声入了耳——

    “一生相护,非死不弃?”十三岁的稚嫩少女却蓦地抬了眼,一双潋滟眸子定定与他对视,凝着语声字字清晰,问。

    好生胆大的小丫头!

    “非死不弃?”他眼角略略上挑,一双黑亮炯然的眸子熠熠然带了丝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且凭你本事了。”

    说罢,仿佛审视似的凝目端量着她,带了几分探究,道:“除了舞剑,你还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苍梧缥清】产于桂林郡苍梧县,是秦汉时期的名酒。

    本章补齐!这两天稍微忙一点,下一更应该在后天(这个故事大约是六七章,然后开始第三个故事~)

    大约再有三四天就能恢复日更了吧,希望暑假期间搞定秦汉卷,然后就开魏晋了,握拳~

    ☆、项羽与虞姬(二)

    “扶熙、六博、歌咏、围棋、投壶、吹埙、弄竽、弹瑟,巾舞。”十三岁的少女垂眸跽坐,语声珠玉似的清越,熟极而流地平静应道。

    她话音未落,项羽已然微微瞠目。

    早听闻郡中巨富石公府上颇多伎伶,个个色艺不殊,但……也未曾想过竟会有遍学诸艺、厉害到这般地步的小丫头。

    静了好一会会儿,他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她道:“照这般看来,你的剑能学成那样漂亮的花架子,已是十分难得了。”

    凡贪多,必不精。

    清艳动人的少女,只安静地垂着眼睫,并不言语——石公府里,与她年纪相若的姊妹不知几多,数她容貌最出众,天资也最颖悟,所以自幼便教养得格外精心。

    弈棋歌舞,丝竹管弦,十年苦习下来,几乎样样冠绝郡中……石公待她,一向也惜售得很。若非今日这一位贵人身份着实尊崇,断不会拿了她出来饷客。

    “阿虞的剑舞虽入不了将军的眼,旁的技艺,却尚值得一看。”她抬眼看向他,一双眸子清波潋滟。

    虞姬所言非虚——女子天生气力较男子要弱些,习练刀枪剑戟之类吃亏得多,加上她年纪尚稚,膂力不足,哪怕再精湛的招式也难免显得矫揉轻飘,是以剑舞的确是她诸般技艺里最弱的一样儿。

    “那,你便唱支曲子罢。”项羽神情爽朗,浑不在意地笑道“其他的那些,我倒是一样儿也不懂。”

    “好。”见他这副随意不拘模样,她语声似乎也在不觉间微微轻松了下来,继而,少女姿仪娴雅地敛衽起身,娉婷玉立。之后,却是目光落向他,清波流转的眸子里漾了丝浅笑,脆声道:“阿虞斗胆,敢请将军为妾弹剑?”

    请他弹剑相和?——项籍微微一愕,全未料到这小丫头的胆子竟比他以为的还要大。

    自太守府易主,他成了叔父的裨将,手绾兵符以来,众人敬畏,还有谁敢向他提此等事?

    怔然也只一瞬,他看着小丫头,眸间划过丝漫不经心的笑意,同方才说“且凭你本事”时如出一辙。

    未得他回应,少女也未见丝毫气馁,只面朝着西窗娉婷而立。十三岁的年纪,身段尚未长成,在一室清灯中,纤削单薄得仿佛一抹素淡的剪影,却又因那乌发雪肌,水碧纱襦,添上了十二分的动人韵色。

    方才一碗酢浆已润过了喉,是以,她只除除吐纳片时,调匀了呼吸,而后凝定了眸光,启唇:

    “操吴戈兮被犀甲,凌余阵兮躐余行——”

    那歌喉极清越,却也极冷彻、极凛冽,仿佛阵前的金戈杀伐一刹响回耳际,声遏行云——

    闻声的霎时,项羽蓦然抬眼。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她一字字续唱,嗓音愈见清冽,一派铿锵铮然,又隐隐的慨然悲声贯于其中,直是震聋发聩。

    “锵——”一声清锐的剑鸣,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项羽五指聚力,拨剑出鞘,一泓寒刃湛湛泛着清光,银寒似雪。而后,他屈指相扣,其音铮铮,一声声应着这悲凉冷彻的曲调击剑而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她语声高处,他弹剑重击,宛石磬震响。

    她语声低处,他沉力轻敲,似匕箸偶击。

    她语声疾处,他轮指急拂,像羯鼓频催。

    她语声缓处,他小意轻扣,如琴瑟调弦。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她清冽冽的嗓音徐徐缓唱,渐而不断拔高,直至巅峰之处嘎然而止——

    歌停,剑亦停。一室阒然,仿佛亘古岑寂。

    原来,这世上,竟真有这样一种感觉,一见相知,倾盖如故——

    过了许久,项羽方缓缓收回了神思。

    “你如何会这曲《国殇》?”他看着她,清声问。

    ——优伶之流,习的不该都是些俚俗之曲,秾舞艳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