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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他识趣地开门出去。

    4.疑云重重

    唐震云走进房间时,医生正要离开,夏英奇守在床边。

    “他怎么样?”他走过去。

    “手术很成功。”医生一边回答他,一边在收拾各种手术所用的器械。

    他看见床边的一盆清水已经变成了红色。女管家芳姑端起那盆水进了盥洗室。

    王医生端起案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大口。

    “他多久能康复?”唐震云问道,他发现夏漠双目紧闭,好像已经睡着了。

    王医生又喝了一口茶,才回答他:“要说完全康复,一般人怎么也得一个月,不过一周后他就应该能下地干点轻活了——他是谁?”他问道。芳姑正好拎着洗干净的水盆从盥洗室走出来。

    “他是老爷的亲戚,南京来的。”芳姑轻声回答,一边弯身收拾丢在地上的脏纱布和棉花,“太太说,您这几天最好每天都来。”

    “好,明白了。”王医生把茶碗放回案几,开始穿外衣,“外面在下雨吗?”

    “在下小雨。您别担心,会有车子送您回去的。您回去前,去太太房里一趟,她在那边等着给您诊金呢。今天真是有劳您了。”

    “好好好。”王医生一迭连声地答应着。

    芳姑手里拿着垃圾,夏英奇站起替她开了门,芳姑忙恭敬地道谢,后者朝她笑了笑。等王医生出门之后,芳姑小声道:“姑小姐,您别担心,王医生医术很高明,他要是说不要紧,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嗯。”夏英奇朝她点了点头。

    芳姑离开后,她才走到她哥哥的床前,轻声叫道:“哥,他来了。”

    夏漠勉强睁开了眼睛。

    “你找我?”唐震云问道。

    “听说在那里找到了尸体?”

    “是的。”

    “是谁?”

    “是这个家的人,周子安,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

    “是他?”夏漠颇为意外。“怎么了?”

    “今天早上,他太太收到过一封恐吓信……”

    “我知道。”唐震云道,之前夏秋宜已经把那两封恐吓信都交给了他,“看起来,他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有两拨人要绑架他。有两封恐吓信。”

    “两封?”夏英奇插了一句。看她的眼神,他就知道,她很想看看那两封恐吓信。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封信递给了她。

    她快速把两封信看了一遍,他原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把信立刻还给了他。

    “你有什么话快说吧,医生让你早点休息。”她催促她哥哥。

    “周子安是怎么死的?”夏漠问他。

    “现在还不清楚。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枪。”

    “他们说是自杀。”夏英奇道。

    “自杀?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夏漠声音虽轻,语气却很尖刻,“要自杀的人怎么会朝我们射击?他有这闲工夫吗?如果自杀受到干扰,他应该朝我们大喊大叫,让我们滚开,别打扰他,可对方直接朝我们开了枪,周子安是死在墓地的吗?”

    “对,他是。”

    “在我们到达墓地之前,就听见枪声。如果他是自杀的话,如果那是他在朝自己开枪,那应该不至于会打偏吧,既然他已经打中了自己,又怎么可能再朝我们开枪?所以说,当时肯定有另一个人在那里。”

    他不得不承认夏漠的分析很有道理。

    “而且,我们还听到有人离开的声音……”夏漠接着说。

    “我们的听觉不能作数,我们不知道那声音是有人逃走,还是鸟或者野猫走过。再说,我现在还不知道那把枪里原本有几发子弹……”

    他习惯性地提出异议。

    “那把枪在哪里?”夏漠又问。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倒是。”夏漠又闭上了眼睛,“你知道我找你是什么事?”“我正等着你说呢。”

    “在我说话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打算怎么确认周子安是不是自杀?”

    唐震云觉得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事实是夏秋宜答应在两天之内找一个“内行”来验尸。虽然他觉得时间相隔太长了,但他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现在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这次的事件跟夏漠无关。

    他之所以答应为夏秋宜保密,是因为他担心上海的巡捕房一旦接手,夏漠便会落在对方手里,到时候很可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夏家有钱有势,如果凶手来自夏宅,夏秋宜很可能为了保护“家人”牺牲夏漠。毕竟夏漠对他来说只是个从南京来投奔他的无足轻重的穷亲戚,真可以用“死不足惜”四个字来形容。而且,夏漠显然也不清白,不是他这个南京的警察追到上海了吗?所以,唐震云答应夏秋宜的要求,其实也等于是在保护夏漠。不过这么复杂的道理,夏家兄妹恐怕是想不明白的。

    “到目前为止,你一直在提问。我希望你有什么话就尽快说。”他催促道。

    “好吧,我开门见山。我想验尸。”

    “你验尸?”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没错。我学过这个。”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没想到夏漠会提这种要求。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跟我有关?”夏漠笑嘻嘻地看着他。

    如果他说是,他预感夏漠马上会嘲笑他的“愚蠢”。

    “首先,我得声明,我跟周子安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是把这事跟我联系在一起,那就是在浪费时间,”夏漠道,“其次,我算半个验尸官。多年前,我有个老师是西班牙人,我父亲以为他是医生,但其实他是个验尸官。他教过我很多这方面的知识。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也帮着验过尸。我能帮你确定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夏漠居然想验尸。

    “让我考虑一下。”他只能这么回答。

    夏漠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好吧。”

    他看到了床对面的长沙发。那应该是他今天晚上的卧榻,佣人早就替他铺好了床。

    这时他想起了一件事。

    “我去去就来。”他开门出去。

    就在关门的一刹那,唐震云听见夏英奇在跟他哥哥说话,“你跟唐家的人说么多干什么呀……”

    “唐家的人”。自从她弟弟死后,她就这么称呼他。

    “我弟弟是被人推下去的,他不会游泳,他不会自己去河边玩。而且从家到那条河有五里路,他不可能自己走过去,是有人把他带走的。”那时候她振振有辞,他也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但是当警察的总不能光凭她的臆测就抓人吧,再说她指控的还是他大伯唐仁义。大伯是他的恩人,他从小到大的学费都是大伯出的。可是为了她,他背着忘恩负义的骂名,像模像样地立了案,并展开了正式的调查,但最终他找不出确实证据证明是大伯派人绑架了她弟弟并把他扔进了河。反而有人告诉他,曾经看见她弟弟一个人在河边走。

    他一直希望她能冷静下来,理智地看待弟弟的死,然而,她却坚持己见。

    “那些证词都是假的!你大伯买通了所有的证人!是你大伯杀了我弟弟,就是你大伯!没有别人!就是他!”她大声冲他喊,说这些话时,她的眼里满是泪水,整个身子却好像在喷火,他仍然记得她当时穿了件藏青色短褂,脸上不施粉黛,但即便如此,她仍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她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弟弟就是溺死的,只因为唐家之前收了那两家当铺,所以她才会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他从北京回来后,她整整跟他闹了一个月,最后终于消停了,他以为她想明白了,但是等来的却是她的断交信。

    “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她退回了他之前送给她的一切物件。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阿泰开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第一印象是,没有人偷偷进来过。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跟他离开时没有两样。

    他放松下来。脱去外衣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今晚离开章焱家后,他拿着那批烟土直接去找卖家,但也不知什么原因,那个家伙居然不在老地方。看来只能等明天再说了。

    该死的!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可怜她年过四十还在被人骑,如果没认出她是他过去的乳母,他也不会发这么大的善心。三千!一个像她这样的妓女值三千?开什么玩笑!这个价格简直可以买下大半个妓院了!

    那天跟朋友到那条街去办事,她就站在街角,迎着寒风正簌簌发抖,见有男子经过,她就会强颜欢笑,朝对方走过去。那天她路过他时,他认出了她。

    “张姨。”他惊愕万分地看着她。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发抖。

    而她,则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但她跑得太慢了,没几步,他就追上了她。这是分开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见她。那一年她离开时,还是个年轻女人,身材健壮,体态丰满,脸颊从早到晚都红扑扑的,可现在,她又黑又瘦,身上散发出一种烟味、廉价脂粉味和汗味混杂在一起的怪味。

    他一句话也没说,似乎也不用说什么,他知道她在干什么,他从未帮过她,所以他没有资格评论她的生活。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给她。

    她朝他深深鞠躬。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一条小巷。看着她的身影,他觉得喉咙发干,眼眶发酸。如果母亲当年没有解雇她,她会像现在这样吗?如果他当年没有告诉母亲,她打碎了那个花瓶,她会像现在这样吗?只不过是一个花瓶而已!

    是康熙年间的花瓶又怎么样?能比得上她日日夜夜对他的关心和照顾吗?他记得小时候发烧生病的时候,都是她在照顾他。

    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才终于找到她的老巢。老鸨是个胖女人,一见他的穿着,开价就是一万,还说什么美琴是她的台柱!真他妈的!从没听说过四十岁的妓院台柱!见他要走,她主动降了一半,后来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才以三千块成交。

    这个价其实也是在榨他,可他还是决定接受。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那个买家什么时候会再出现。那意味着,烟土还得在他身边呆一段时间,当然不能一直藏在车里。他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唐震云回到楼上时,夏英奇正好开门出来。

    “他睡着了?”在走廊里,他问她。

    她没理他,正要去拉隔壁房间的门把手,他连忙走到她面前。

    “英奇,我想问你点事。”

    她回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好大,他想。

    “你跟周子安熟悉吗?”

    “我上一次看到他,是在八年前。”

    “当时他怎么会去南京?”

    “他想说服我爹投资南京郊外的一个跑马场。我爹向来不怎么看得起这个人,他说这个人说话太浮,办事不牢靠。当时正好父亲遇到风寒,病得挺厉害,也不方便见人,便让我和哥哥接待她。周子安说的那些,我粗略算了算,我爹的收益根本没他说得那么多,这事,我当即就回绝了他……”

    “你?”他想到八年前,她才十二岁。他真想看看十二岁时的她是什么样子。

    “我爹那时候已经七十了,他大部分事都让我作决定——还有什么事吗?”她看起来已经十分疲倦。

    “能不能告诉我,吃完晚饭,你去了哪里?”

    “吃完晚饭,我直接回房休息了。”她冷淡地回答,“大概十点左右,二太太来叫我,说我哥哥出事了,我才下楼。”

    “你在房间时,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比如说?”

    “比如说,有谁出去,有谁进来,或者奇怪的脚步声……”

    她摇头。

    “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