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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节

      “有什么好笑的。”但司徒九月只是这般冷冷的说道:“都混成这幅惨样了。”

    如果说永宁公主恨一个人,就会把他丢到私牢里狠狠折磨。那么看这人,一定是得罪永宁公主得罪的不轻。他虽然脸庞还在,但全身武功都废了。司徒九月替他检查过,这人应当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武功原先可能很不错,但全身经脉都断了,这辈子也不可能重拾武功。而他的腿最为严重,司徒九月猜测,可能是找重物生生将他的腿,自膝盖以下的骨头碾碎了,再找了药物续骨。这样往来好几次,他的两条腿,这辈子也不可能站起来。司徒九月绞尽脑汁自己所知道的办法,最后还是遗憾的发现,没有一种办法,可以使得这人的处境改变。

    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废人。

    从他的样貌,还有这几日总是微笑的性情来看,这少年应当是一个心境开阔,英气疏朗之人,但日后就要沦落到只能坐在椅子上过日子,未免令人唏嘘。

    司徒九月掀开他的衣裳,将自己的银针一根根拔下。她的动作说不上轻柔,甚至还有几分粗鲁,这少年的脸却红了。司徒九月觉得好笑,每次她掀开这少年衣裳的时候,对方都会脸红。

    他可真是个单纯的人,司徒九月想着。

    “大……大夫……”正想着,那少年冷不防突然道。

    司徒九月一怔:“你会说话了?”

    他吃力的点了点头。

    司徒九月之前发现,这少年并非是被喂了哑药,而是大约受刑的时候忍不住痛呼出声,直到把嗓子都喊哑了。这几日司徒九月用药给他调理着,以为还要过几日才能开口,没想到今日就可以了。

    他的声音非常嘶哑,且透着一股疲惫,说话的时候,忍不住露出些痛苦的神情来,可见说话对他来说,也很费力,但他竭力保持着方才的微笑,道:“多谢。”

    “别对我道谢,”司徒九月道:“我只能救得了你的命,其他的,我没办法。”

    赵轲把少年扛来的时候,说过是姬蘅让救的,姬蘅大约是想要把这人放在国公府的侍卫里。但他的腿废了,武功也没了,是不可能成为国公府的侍卫的。而且国公府不养无用之人,这少年迟早会被驱逐出去。

    司徒九月并不会轻易同情别人,她只是觉得这少年脸上的笑容可能会在得知这件事后消失,不由得有些惋惜。

    那毕竟是很难得的纯粹。

    “我的……腿……”

    “没救。”司徒九月道:“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治不了你的腿,天下间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治得好你的腿。”

    少年的眸光一黯,司徒九月很清晰的看见,他的眼里有过一点泪光,但他还是笑了,费力的对司徒九月道:“没关系……还是多谢大夫……”

    “你不觉得可惜吗?”司徒九月扬眉,“我以为你会伤心欲绝,毕竟你看上去若是不出这件事,会有大好前途。”

    “留有……命在……就很好了。”

    “你有什么执念要完成的事么?”司徒九月问,“要留着一条命去做?”

    少年一愣,清澈的眼眸渐渐深沉,氤氲出司徒九月看不明白的雾气,他迟迟未回答,就在司徒九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少年开口了,他说:“报……仇。”

    意料之中的回答,这世上,但凡有什么执念的事,让人不肯去死无论如何也要活着的,除了报恩,就是报仇。但恩义之人,又总是寡于负心之人,所以报仇的比报恩的,总是多许多。

    司徒九月拔掉最后一根银针,问:“永宁公主?”

    这少年既然是被永宁公主囚禁在私牢的,仇人自然就是永宁公主。

    “不……错……”

    “那你就不必担心了。”司徒九月一笑,这一笑,使她冷漠的脸也变得娇美灵动起来,她说,“永宁公主和沈玉容下大狱了,再过几日就要问斩。你不必报仇,仇人也会下地狱。”

    少年吃了一惊,像是猛然被雷电击中一般,怔了半晌,才问:“……怎会?”他问的很是急切,像是迫切的要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徒九月眉头一皱,她不习惯与人说这么多的话,就如对闻人遥,说不了三句她就要赶人。可对着陌生的少年,司徒九月实在是说的太多了。她匆匆道:“还能有什么?杀人偿命罢了。你想知道,等你好起来的时候,自己去问吧!”

    司徒九月收拾好药箱,就要离开屋子,快要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叫……阿昭。”

    阿昭,司徒九月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两次,心道少年只说了名字而不肯说姓氏,大约是身份非同寻常。

    但她又在意这些做什么?左右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罢了。

    ……

    刑部的天牢里,永宁公主和沈玉容被扔进了牢狱。

    这里就连狱卒似乎也不屑于多看他们一眼,到处都是鬼哭狼嚎。原先的囚犯见有新的人进来,猛地扑到铁栅栏前,大声怪叫。永宁公主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尖叫起来。她的尖叫似乎取悦了那些人,牢房里便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各种不怀好意的笑声。

    永宁公主害怕极了,她想起过自己在宫里听到的那些腌臜的传说。一些进了牢狱的女犯人,会被狱卒和其他犯人一起欺辱,过的畜生不如。她不安的往沈玉容身后靠了靠,企图从沈玉容这里能寻得一些心安。

    但沈玉容没有与她在一间牢房,沈玉容在与她相邻的牢房,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栅栏。永宁公主只得隔着栅栏扯着沈玉容的衣服,让沈玉容不至于与自己分离开来。

    沈玉容木讷的坐着,任凭永宁公主动作。

    永宁公主道:“沈郎,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第一百八十一章 探监

    “沈郎,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永宁公主道。

    到了现在,成王和刘太妃也没有人来与她接应,哪怕只是说说话,安抚她,让她等一等就好,只要是一句话,就能让永宁公主的心定下来。但是没有,从头到尾,从三司会审结束后,她没有见到一个自己人。就算她搬出成王和刘太妃的身份,这些人也毫不搭理她,他们看她的神色,像在看一个必死之人。

    永宁公主终于感到了恐惧,感到了对未来的不确定。这一辈子,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牢狱里陷入如此无助的局面。她在公主府设私牢,用尽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折磨那些人,听着他们的惨叫,看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叫的越恐惧,她越得意,享受操纵人生死的快感。

    然而如今,人为刀鉏我为鱼肉,她竟然成为了阶下囚,等待着别人决定她的生死,这是何等荒谬的一件事,让她以为这一切几乎是个梦。

    没有成王,没有刘太妃,也没有公主的身份,她只好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沈玉容。她隔着栅栏推沈玉容:“沈郎,你倒是说话啊!”

    沈玉容转过头,淡淡的看着她,不知为何,他那死灰一般的,毫无波澜的眼睛,突然让永宁公主感到害怕了起来,她不自觉地松开攥着沈玉容袖子的手。

    “没有办法。”沈玉容道:“我没有办法。”

    永宁公主愣了一会儿,像是才反应过来沈玉容在说什么,她尖声道:“怎么会没与办法呢?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怎么能说你没有办法呢?你是在骗我对不对,对不对?你还有办法,我们不会死的,对不对沈郎?!”

    她急切又哀求,恐惧又疯狂的表情落在沈玉容眼里,不知为何,沈玉容心里,竟闪过一丝快意。

    像是要故意击垮她似的,沈玉容又道:“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没有办法,认命吧,永宁,这就是报应。”

    ……

    永宁公主和沈玉容被关进刑部天牢了,死囚犯是不可以有人去探望的。

    芳菲苑,姜梨坐在桌前,望着窗外出神。

    天上下起了小雨,二月到了尽头,三月初,燕京城的雨水开始多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窗沿,一些细密的雨珠碰到了人身上,冰凉又柔软。干枯了一个冬季的土地也湿润起来,已经生出新绿。

    宫里没再传出别的消息,想来刘太妃和成王二人,也已经黔驴技穷了。永宁公主和沈玉容不可能逃过这一劫,她最初想要做的事情,似乎已经做到了。洗清自己身上莫须有的罪名,找出杀害薛昭的真凶,把凶手做过的恶行昭告天下,替薛家一门报仇。这些事情,她都统统做到了,甚至还挽救了父亲的性命。但当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她却没有如释重负,如愿以偿的轻松之感。反而觉得悲凉。

    她的命不知道还能存在几时,和父亲相望不相识。过去发生的一切不可能挽回了,世上也的确没有了薛芳菲这个人。她这一辈子,也不愿意再嫁人生子,年少时候的梦想,走遍名山大川,现在身为首辅千金更不可能完成。活着,并不是按自己意愿中的活着,好像怪没有意思的。

    “姑娘,”桐儿走过来关窗,道:“您想好去国公府送什么东西了吗?”

    之前姜梨去国公府见姬蘅的时候,请求姬蘅在永宁公主的私牢里,将姜幼瑶救出来。这件事虽然最后做的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到底也是做到了。姜梨想来想去,竟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送给姬蘅作为报答的。金银财宝那人不缺,绝色美人姜梨这里也找不到。

    这一路走来,她原本对姬蘅敌对、提防、怀疑之心,不知从什么时候,早已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信任,甚至或许还有一点依赖。

    “再想想吧。”姜梨道:“我先去瑶光筑,有话要对父亲说。”

    姜元柏自从刑部三司会审结束后,就没有再上朝,整日在府里陪着姜幼瑶。他的心里也是内疚至极,总觉得若是自己当初对姜幼瑶不那么冷淡,姜幼瑶也不会赌气跑出府去,遇到这等祸事。如今人已经疯了,姜元柏便经常陪着她,像是在补偿什么似的。

    到了瑶光筑,果然一眼就看见在院子里的姜元柏。

    姜元柏坐在院子边上,看着姜幼瑶出神,姜幼瑶在丫鬟簇拥下,坐在软凳上,呆呆的看着天空,她被挖掉眼珠子的那只眼睛,缠上了厚厚的白布,只剩下另一只眼睛,眼神也是呆滞混沌的,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认识所有的人。

    姜梨的脚步在院子边上停了一停,道:“父亲。”

    姜元柏循声看过来,看见是姜梨以后,道:“阿梨,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三妹,也来看看父亲。”姜梨说着,走上前来。姜幼瑶对姜梨的出现毫无察觉,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打扰不了她,再无当初骄纵任性的模样。

    姜元柏长长叹了口气,姜家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可也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变得七零八落。季淑然死了,剩下的两个女儿,姜梨变得陌生而客气,姜幼瑶直接疯了。他倏而也感到一阵无力,就连仕途,现在看起来也是前途迷茫。

    姜梨轻声道:“有一件事,我想请父亲帮忙。”

    “何事?”姜元柏问。

    “刑部天牢里,死囚是不能让人探望的。”姜梨道:“我想见一见永宁公主,希望父亲能与刑部的人说一说,破例而为。”

    闻言,姜元柏拧起眉,问:“你去天牢看永宁公主做什么?”

    “有些问题的答案,还需永宁公主为我揭开,就算是为了薛县丞而问的吧。”姜梨道:“我不用进去,隔着栅栏看看她就好了。父亲能不能答应我?若是不能,我再想别的办法。”

    她语气温和,然而说的是“若是不能,我再想别的办法”而不是“若是不能就算了”。

    姜元柏盯着姜梨,这个女儿内心的执拗,是他也觉得诧异和罕见的,且她极有主张,而且对他这个父亲,并不完全坦诚。

    她守着自己的秘密,但并不会告诉他这个父亲。姜元柏觉得很是无力,但他不能要求姜梨去做什么,在姜梨年幼的时候,因为他的错怪,使得这个女儿受苦,与他生疏,因他的疏忽,姜梨的生母也被人害死。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他这个父亲恢复从前的亲密,是他一手把姜梨推出自己的生活,如今就要独自吞下这枚早已酿好的苦果。

    所以,他只好道:“好,我去说,你只管去就行了。”

    以姜元柏的身份,与刑部的人打声招呼,让自己的女儿去看一个死囚,并不是大难题。尤其是世人都知道永宁公主害死了姜家三小姐,姜梨也不会趁机做什么事。

    姜梨笑了笑:“多谢父亲。”又看了看姜幼瑶,“父亲要照顾三妹,那我就不打扰了。”转身离去。

    姜元柏看着姜梨离去的背影,苦笑一声,哪里是什么特意来看他特意来看姜幼瑶,分明就是要与他说这件事而已。这个女儿啊……还真像是叶家人,交易归交易,恩怨分明。

    但聪敏一些也好,不至于被人欺骗,姜元柏叹息一声。

    ……

    这天傍晚,等姜元柏的人过来说,已经与刑部的人打好招呼,姜梨可以随时去刑部“探监”的时候,姜梨就决心出门了。

    白雪看了看外面:“姑娘,外面还在下雨,要不算了?”

    “明日就要问斩了,”姜梨道:“今日不去,明日就没得机会。”

    她说的如此笃定,两个丫鬟便也不再劝阻。只是心中皆是纳闷,为何偏偏要去天牢看沈玉容和永宁公主呢?虽然永宁公主是害了姜幼瑶,可姜梨和姜幼瑶关系并不亲密,犯不着为姜幼瑶出头。而薛芳菲和薛昭,姜梨更是认都不认识,又没有因为他们的事去找永宁公主。

    但主子的话自然有主子自己的道理,桐儿想着,突然看见姜梨在自己梳头,愣了一下,道:“姑娘怎么自己梳头?奴婢来吧。”

    “不用了。”姜梨已经插上最后一根簪子,道:“我已经梳好了。”

    她站起身来,桐儿和白雪不由得都是一愣。

    姜梨自来喜欢穿青碧色,衣裳也是从简,素淡为主,妆容更是脂粉不施。然而今夜的姜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描了螺黛,轻扫了一层脂粉,越发显得肤如凝脂,口脂也是淡淡的红色。一双眼睛仍旧清澈如水,却又多了些看不明白的东西。她穿着月白绣花小袄,妃色长锦裙,随云髻,玛瑙簪,耳垂两滴米粒小的红宝石耳坠,显得她明艳又陌生。

    分明还是熟悉的眉眼,却像是一夕之间有了少女完美的情态,得了些佳人才有的风华绝代,站在此处,连夜雨都成了青烟陪衬,让人看得转不开眼。

    桐儿喃喃道:“奴婢都快认不出姑娘来了。”

    虽然姜梨一直以来,总是表现出和从前不一样的东西,但时间久了,桐儿也都习以为常。但今日的桐儿,这种感觉却尤为强烈,只觉得面前的这人不是姜二小姐,而是别的什么女子,是姜家不曾有过的佳色。

    “走吧。”姜梨笑了笑:“别等得太晚了。”她推门走了出去。

    雨水未停,姜梨走的很慢,省的溅起的泥水脏污了裙角。从前做薛芳菲的时候,她喜欢这么打扮,女为悦己者容,她愿意把自己装点得格外美丽,看沈玉容眼中的赞叹欣赏。然而今夜,她再次做熟悉的打扮,却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只是为了提醒他们。

    薛芳菲可以好好活着,以另一种方式,并不像是他们想的那般。永宁公主令人勒死她的前一刻,还在劝道她下辈子托生千金之家,今夜她就告诉永宁公主,得偿所愿,却不知现在的永宁公主,会露出何等神情?

    上辈子的恩怨,总该做一个了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