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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

      莫文轩怔怔听着,脸色涨红,突然怒道:“够了,住口!难道我不愿意为薛大人平反吗?难道我不知道薛大人是冤枉的吗?仁义忠孝,我读书的时候都读过的!但冯裕堂实在太不是东西了!你知道他怎么对待那些之前想帮薛大人的人吗?他加害别人的父母妻儿!我莫文轩虽然算不上什么好汉,但一条命而已,也没什么怕的,只要能帮恩人!但我还有我娘,我娘辛辛苦苦抚养了我,现在她眼睛瞎了,什么都做不了。我这辈子没能让她享福,但不能让她因为我而身陷险境!”

    莫文轩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的起伏,他大概从没与人这般争吵过。连脖子都涨红了,激动地额上青筋都浮现。

    叶明煜看着他,怒火稍微散了点,但仍恨他不争气,只道:“你不愿意让你娘因为你犯险,但你愿意让你娘因为你而蒙羞吗?你不知道,你这么做,你娘知道了,心里会有多失望?你是这么一个儿子,让她抬起不头来,这比什么贫穷无能,还要低贱百倍!”

    “你!”莫文轩被堵得哑口无言。

    正在这时,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了起来:“文轩。”

    二人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莫文轩的娘亲,这位瞎眼的老妇人,拄着拐杖一步步的摸索了过来。她大约是听到叶明煜二人的争吵,终于还是忍不住过来,可想而知,方才他们的争吵,全都被老妇人听在耳中。

    老妇人问:“文轩,这位小哥说的可是真的,薛县丞真的入狱了?”

    莫文轩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老妇人瞎了眼,不能外出,不晓得桐乡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也没告诉自己娘亲,因为晓得以老妇人的脾性,一旦知道此事,必然要为薛县丞说话。

    可他不愿意看着自己亲娘犯险。

    “文轩。”老妇人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是真的。”莫文轩无奈的答道:“已经有大半年了。薛大人是以贪污赈灾银两入得狱,很快就要处刑了。”

    “一派胡言!”老妇人突然伸出拐杖,狠狠地顿了一下地,显然是被气着了,她道:“薛县丞是什么样的人,桐乡百姓都知道。没有薛县丞,就没有桐乡的今天。文轩,你快跟这位小哥说,你愿意做这个证人,做人不能忘本,如果我们不站出来,那我们和那些奸人有何区别?这是助纣为虐!”

    “可是娘……”

    “我知道你心里在怕什么,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已经活够了,我不怕死!你要是不怕死,就站出去,要是有人想害你,娘陪你一起担着,这么多年咱们母子都一起过来了,一起死又怕什么,做人最重要的是有骨气。要是你怕死,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和这位小哥出去作证,绝对不连累你!”

    “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子怎么会让你一个人犯险。”莫文轩急的跺脚,看向叶明煜,狠心道:“这位大哥,你还是找个地方把我娘藏起来吧,我和你出去作证。我娘说得对,做人不能忘本,冯裕堂这样的奸人,迟早要下地狱,这一次由我做这个送他下地狱的人又如何?”

    叶明煜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这个叫莫文轩的书生,畏首畏尾,他又最是不耐烦和读书人打交道的。姜梨或许还能婉转劝服,他却实在磨不来。连薛怀远对他们的帮助都说了,还是不为所动,那就是真的没法。谁知道会在最后一刻,峰回路转,莫文轩的亲娘跳了出来,改变了莫文轩的主意。

    叶明煜看着这母子两,突然有一丝感慨,他年富力强,自小又胆子颇大,做事顾头不顾尾。但许多人有家人,有羁绊,勇气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生出来的。难怪姜梨要说,最后一步是最困难的,因为人心难测,又有许多桎梏。

    但终于还是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了是吧?

    五百六十八户人,有一户人站了出来,肯定会有第二户,第三户……人性有恶,也有善。

    叶明煜拍了拍莫文轩的肩,粗声粗气的道:“小子,别抱着一副英勇献身的模样,冯裕堂就是只纸老虎,不值一提,再说,他在桐乡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没人会对你怎么样,也没人会对你娘怎么样。大家都会没事,有事的只有冯裕堂而已。”

    莫文轩拱手:“都仰仗大哥了。”

    “别客气!”叶明煜道:“那我就不多呆了,我还得去找下一户。”

    “下一户?”老妇人奇怪的问。

    “桐乡五百六十八户人,家家户户都受过薛县丞的恩惠,我要找完这五百多户,一家一家寻找证人。”叶明煜十分自豪。

    “您可真是个好人。”莫文轩呆呆的道:“这样尽心尽力的帮助薛大人,是过去也受过薛大人的恩惠吗?有您这样知恩图报的人,薛大人一定很欣慰。我替薛大人谢谢您。”

    “哎,别瞎说,我可没受过薛县丞的恩惠。”叶明煜道:“是我外甥女,和薛大人的家人有故交,这次才特意赶来桐乡帮忙。要谢就谢她吧,她叫姜梨,是当今首辅姜元柏的女儿,以后你们就能看到了,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叶明煜乐滋滋的想,这才是第一户人家,便找着了愿意站出来的人,姜梨要是知道此事,一定很高兴吧。

    为她自己,也为那身在狱中的,可怜的薛县丞。

    ……

    县衙里,冯裕堂在焦急的等着回信。

    他必须要在五日内取了姜梨的性命,他不知道姜梨在做什么,薛家案子且不提,便是永宁公主知道了他把事情办砸了,也不会放过他。

    况且那派出去的人马,摆在县衙后院的二十具尸体,实在让冯裕堂坐立难安。姜梨是个这样难对付的敌人,谁知道她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自己的人马已经失去了二十最精锐的,会不会接下来,自己也成为那二十具尸体中的一具。

    冯裕堂想也不敢想,唯一能让自己停止恐惧的,就是现在、立刻让人杀了姜梨,日后的麻烦日后再说,至少在现在,他必须得除去这个让自己难以安心的危险。

    但今日一大早他派出去的人马,又如昨夜里派出去的二十三人一般,到现在都还没有讯息。冯裕堂从早晨等到晌午,又从晌午等到午后,傍晚时分,小雪渐渐停了下来,外人无风无雪,很是平静。

    平静的让人心生焦躁。

    没有音讯,不仅如此,这些人也没有被发现在什么地方出现过,他们就像在短暂的几刻中,突然销声匿迹了似的,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否真实的存在过。

    “大人……”守门的小厮屁滚尿流的滚了进来,声音惊恐的不得了,“大人,他们……他们找到了!”

    “找到了!”冯裕堂心中一振,站起身来,他现在甚至都不指望听得到姜梨的死讯,只要那些人有下落就行。他问:“在哪?”

    “在……在后院。”小厮惶惑的道。

    冯裕堂的心,渐渐沉下去。他脚步一滑,差点没能站稳,努力的打起精神,道:“去看看……”

    可便是看小厮的脸色,也晓得后院的情况不好。但冯裕堂没有问,仿佛只有自己亲自见到,才会死心似的。

    之前早晨发现的二十具尸体,被他的手下蒙上白布,摞在后院角落,还不知如何处理,如今小雪停了,原本已经空出来的后院,又多了一排没有生机的身体。

    冯裕堂闭了闭眼。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挑衅,他已经不知所措了。姜梨分明只有七个人,怎么能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将他的人马折了一茬又一茬。难道他们这些护卫全都是绝世高手不成?

    但他们又是如何悄无声息的将这些尸体送回县衙的后院的?冯裕堂知道,他们既然能将尸体在无知无觉的时候送回县衙,也就意味着,他们随时都可以悄无声息的取走自己的性命。

    但他们为何没有暗杀自己呢?

    冯裕堂不明白。他问:“院子里不是有个哑婆吗?让她出来,问她什么时候看见过可疑人?不能说话就比划!”

    如果哑婆在院子里,也许能看清楚那些人是怎么进来的。

    小厮一愣,像是才想起有这么个人,道:“说起来,好像有几日没看见哑婆了?”

    “莫不是死了?”冯裕堂眉头一皱,那个老妇,活得够久,每次看到她,都觉得下一秒她就会断气。他们从没关注过哑婆,所以哑婆的消失也没人发现,便是发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大约是老死在自己屋里了吧。

    “这些人既然没能杀的了姜梨,姜梨现在就还活着。”冯裕堂突然问:“姜梨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两个手下面面相觑,皆是不敢说的模样。

    冯裕堂看着就来气,骂道:“说!”

    “姜、姜二小姐一大早就和叶三老爷兵分两路,顺着县东一路往西走,敲开了百姓人家的门,不知道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很快出来,又找第二家,就这么找了几时来户。”

    “但是听说,能听见他们提到了薛怀远的名字,应当说的是薛家的案子。”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恩情

    桐乡自从冯裕堂上任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街上说起“薛县丞”三个字,别说是在外面,就是在家里,“薛县丞”三个字也像是大家共同的禁忌一般,从未有人敢主动提起这个名字。

    久而久之,似乎有人都忘了,薛县丞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走投无路时候的一丝曙光,意味着遭遇不公时候的唯一希望,意味着正义,意味着良心。

    但所有人似乎又没有忘,像是埋下的屈辱火种,只等有一日有人带着火星前来,只消一点点,便能熊熊燃烧。

    今日,“薛县丞”三个字,又悄悄地,在桐乡四处响了起来,如春风夜草一般蔓延,有人蠢蠢欲动,有人惶惑不安。

    夜里,青石巷的一间屋子里,燃起灯火。

    灯火幽微,一屋子的人,或坐或站,面色皆是沮丧。

    叶明煜坐在矮凳上,一拳擂向桌子,愤愤道:“这可太难了!”

    他与姜梨,还有手下的六位弟兄,一大早分成几路,挨个的去找桐乡的百姓。五百多户人家,今日从早到晚,问到的也就几十户里。其实几十户也不算少,但愿意站出来为薛怀远作证的,也只有那个穷秀才莫文轩。这还是莫文轩的瞎眼老娘听到,严厉指责莫文轩,莫文轩才抱着同归于尽的悲壮心情站出来的。

    叶明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去责怪这些百姓忘恩负义?别人也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家人,与其责怪百姓,倒不如痛骂冯裕堂手段下作。但这些百姓就真的没有任何责任吗?如果只要他们稍稍反抗一些,或许薛县丞便是入狱,也不会显得这般悲惨。

    人世间总归有许多无奈的事。

    “没事的,舅舅。”姜梨微笑,“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有一人也好,不是么?只要今日有一人,明日有一日,这样下去,到五日过后,我们统共能有五人。也是不少了。”

    一名护卫嘟嘟囔囔的道:“五百六十八户人,站出来的只有五人,这也太心酸了。”

    姜梨仍旧笑着,叶明煜却觉得,自己这个外甥女一瞬间却显得有些忧伤。仿佛从桐乡的这些人事中,窥见了人心的不可期待似的。叶明煜也跟着伤感起来,很快回神,暗暗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有心想安慰姜梨几句,自己又嘴笨,不知如何安慰。感叹着若是昨夜那位俊美的国公爷在就好了,也许姜梨少女心思,看到心上人便会暂时忘却眼前的烦恼。

    但姬蘅到底不在。

    叶明煜只好笨拙的扯开话头:“说起来,今日好几次,我都感觉到有人在跟着我们。好似还有杀气,本来等着大战一场,结果过了一会儿,那感觉又没有了,真奇怪。”

    “我也是我也是!”屋里的护卫们七嘴八舌的纷纷附和:“我今日也有这种感觉,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

    “莫不是见了鬼,怎么大伙儿都有这种感觉?”

    “我看是桐乡的匪寇,本来劫道勒索我们,结果看兄弟们武艺高强,心生忌惮,自己就退去了。”

    “有这个理,我看就是这样了!”

    “去去去,”叶明煜挥了挥手,道:“你们懂个屁,别什么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攀,谁会劫你们的道?你们看起来很有钱吗?要劫也是劫老子的。再说了,桐乡能有劫道的吗?桐乡这么穷,要有劫道的,早就饿死了!”

    屋里顿时哑口无言,叶明煜转头问姜梨:“阿梨,这事儿,是那劳什子国公爷帮的忙吧?”

    叶明煜不晓得姬蘅的名字,还以为“国公爷”是个官儿,开口闭口称呼姬蘅都是“国公爷”,姜梨哭笑不得,道:“多半是了。”

    冯裕堂的人马一夜间少了这样多,他却一声不吭,一点动静也没有,自然是姬蘅的手笔。今日他们在桐乡公开提起薛怀远的案子,冯裕堂的人也不来阻拦,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是,冯裕堂的确是派人阻拦了,只是被姬蘅的人拦了下来。

    一码事归一码事,至少在这件事上,姬蘅帮了她,替她省去了许多麻烦,她应当感谢。姜梨莫名的想到,倘若有人和姬蘅结盟,那真是天下最划算的一桩生意了。因姬蘅会最大程度的替盟友扫清不必要的障碍,“闲杂人等”,很多事情就会事半功倍。

    叶明煜闻言,顿时一声也不吱,想着那男人虽然容貌太盛,但至少还晓得护着姜梨的周全。便是做不得外甥女婿,做个朋友也是好的。

    “明煜舅舅,你们早些休息吧。”姜梨道:“今天你们也累了,晚上养养元气,明日一早还要继续呢。”

    叶明煜点头,今日他们去招人,说的口干舌燥,跑的远,也腰酸背痛,是该洗个澡好好休息。便也没反对姜梨的话,带着手下们先去休息了。

    姜梨坐回桌前。

    桐儿和白雪本以为她也要休息了,见状吃惊的问:“姑娘怎么不睡?”

    “我还得写一下册子,明日分发给舅舅们,写完了再睡。”姜梨按了按额心,道:“白雪,替我倒杯热茶来吧。”

    ……

    雪过天晴,第二日是极好的天气。

    姜梨一大早,就和叶明煜他们分道扬镳,各自去寻各自的人家。

    她如今也不怕会有冯裕堂的人在背后对她下杀手,反正姬蘅会替她解决。她就放心的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姬蘅了。

    昨日的出行,她拜访的人家是最多的,叶明煜也没有她拜访的人家多,只因为她识的桐乡的路,也知道每一户人家住在什么地方,节省了不少时间。清晨从青石巷门口过的时候,还看到了第一日在桐乡见到的春芳婶子,春芳婶子挎着她的篮子,站在院子里,小心翼翼的看着姜梨一行人走远,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姜梨也没有看她,她的时间太少,没工夫照顾到每一个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要靠缘法,有些事自己努力过了,不成的话是命,也犯不着不甘。

    昨日整整一天,从第一户人家代云开始,到最后一户人家,至少在姜梨这一头,没有说服一家人,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今日还得继续。无论是什么结果,她都必须要去接受。

    远处,屋门已经能看到了。

    姜梨走到这户人家面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敲开了门。

    这户人家的丈夫,是个屠夫,人称张屠夫,生的凶神恶煞,十分可怕,寻常小孩被他看一眼,都会看哭。姜梨只记得薛昭小时候很怕这位张屠夫,总觉得张屠夫手里的屠刀十分吓人。但作为薛芳菲的她,只记得每次从肉铺经过的时候,这汉子僵硬的扯起嘴角,似乎想对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但十分别扭的模样。

    敲门三声,有人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