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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节

      冉念烟道:“你也一样,说得太多,我的一切就等于在你面前一览无余。”

    谢暄忽然道:“如果有一天,天下平定,没有内乱,也不再与突厥作战,你觉得你会做什么。”

    冉念烟道:“什么也不做,就待在后宅,和从前一样。”

    谢暄笑道:“对啊,险些忘了你是女人,女人可以永远留在后宅,这样很好,一辈子能望到尽头,踏实又安稳。我呢,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就要远走高飞,远离京城,再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腌臜的俗事。”

    冉念烟道:“你父亲同意吗?”

    谢暄有些酸涩地道:“他会同意的,何况我已经走了,之后的事谁又知道呢,眼不见心不乱吧。”

    冉念烟不喜欢消极的人,偏偏不觉得谢暄的牢骚可厌。

    当夜,谢昀来过一趟,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大抵是让她等着好消息,且离谢暄远一些。

    他攫住她的手,眉眼间得志意满的样子,不像她认识的那个腼腆羞涩的谢昀,分明是个初尝权力滋味的莽撞少年。

    “你且等着,等徐夷则一死,你就注定是我的。”

    冉念烟觉得可笑,“如果注定,何须等到他死了?”

    谢昀一怔,自己的假想只是一戳就破的泡沫,可他只等着那一天,徐夷则死在自己手中,一切便名正言顺了。可有些事,现在可以做,生米煮成熟饭或许可以解除他心里的不安。

    冉念烟知道自己的力气敌不过一个比自己大四岁的男人,幸而谢暄及时出现,敲门声让眼中神色古怪的谢昀回过神来,是兄长来叫自己,父亲在书斋有事找他商议。

    冉念烟对适时出现的谢暄十分感谢,谢暄只是道:“我是为了我弟弟,为了不让他一错到底。”

    其实,他只是觉得这样不妥,却无法解释心中的妒意是从何而来,他发现自己不光嫉妒徐夷则,竟也开始嫉妒起谢昀,嫉妒他口中那套“名正言顺”的说辞,可如今见冉念烟十分厌恶他,谢暄便放宽心,仿佛近在眼前的战事也不成问题了。

    明天就是滕王归来的日子,今晚大军已临近居庸关。

    居庸关外是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此时木叶披着黄色,和山上灰黄的粗粝沙石辉映,尽显秋日暮气的苍凉。

    滕王坐在马背上,手持西洋进贡的千里镜,透过那小小的银制长筒,远处落日余晖下的居庸关近在眼前。

    徐衡正策马追来,在他身后停下,这是君臣每日一次的单独会面,徐衡总是独自远远跟在后面,除了滕王最信任的几个亲卫,没人知道他还在人世。

    “徐衡,你来了?”他依旧看着千里镜内的世界,镜片让一切微微变形,有种扭曲的美感,“你来说说,咱们明日进关会顺利吗?”

    徐衡道:“可能会吧,但就算战场不在这里,也会在京城,都是一样的,或早或晚。”

    滕王道:“不一样,或早或晚……早了,这里山川险恶,易守难攻,我们难免全军覆没,罪责在下手的人身上,晚了,我们兵临城下,和城里的人两厢对峙,就算我们胜了,百姓也只记得我们的暴戾。”

    无论怎样都有风险,进退维谷不过如此。

    “可我们还是要回去。”徐衡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说道。

    滕王道:“不回去,还有哪里能容身呢?”

    次日开拔,傍晚在西山扎营,第二日一早才向京城逼近。

    其实昨夜就能入城,可考虑到居庸关宁静如常,战场必然定在了京城,便不再赶路,而是带领士兵养精蓄锐,等待再战,于是从哪道门进城就成了大问题。

    “德胜门。”滕王指着舆图上一座城门的标识,那是京城的正北,“我们在西北是打了胜仗的,从这里进城是堂堂正正的。”

    徐衡忧虑道:“可依臣所见,刘梦梁极有可能在此地设伏。”

    话音还没落,营帐外爆发出惊叫声和哭声,次第传开,两人终于没办法继续交谈。

    “出去看看。”滕王示意徐衡,想了想,自己也起身跟上。

    结果却是他意料之外的,他的父亲,乾宁帝昨日驾崩,消息今日才传到郊外偏远的山中。

    “如此一来,出师更有名!只要我打起彻查大行皇帝死因一事,谁敢说不?”他的言语间只有高兴,并无失去父亲的半分伤感。

    ···

    德胜门内,谢昀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城墙重新修正过,坍塌损坏的部分全部连夜修葺完好,以防被敌人攻击弱点破城而入。城头立满弓箭手,几人中间就有头戴黑巾的小兵看管巨釜中的沸水和投车上的巨石,准备给云梯爬墙的敌人重重一击。

    这都是谢昀在古兵法里看到的手段和阵法,他确信,这里将固若金汤,甚至一想到滕王有可能绕路而行,无缘死在他看守的城门下,是种毕生遗憾。

    可滕王偏偏选了德胜门。

    他的排兵布阵在最开始起了很大效用,但那是兵法上的成文的死规矩,滕王麾下都是身经百战的真正将士,不多久便看穿了禁军的全部手段,甚至可以猜出下一步他们会变换什么阵型,于是几个回合下来,德胜门外死伤无数,谢昀也只能下令暂且关闭城门,以免滕王的人乘胜冲杀进来。

    眼看着滕王的士兵在城外叫阵,数里外都能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呼喊,谢昀气急不过,便抓过弓箭,独自一人迈上城楼,凌空一箭射去。

    他的箭法并不高明,更不精于瞄准目标,可彼时的恨意支撑起他的弓箭,一箭直直刺入远处观战的滕王,伤口在左胸,很是危险的位置,偏一寸便是脆弱的心脏。

    谢昀觉得,兴许世上真有命中注定一事,就在他沉浸在擒贼擒王的梦中,准备重整锣鼓再次开城迎敌时,他的背后已有一队特别的人慢慢靠近。

    那是京营的将士,因为谢家擅自占领城门,拥兵自重,必须在即日起两日内清撤干净。

    谢昀知道这些人是故意将他引向别的注意点,好让滕王得以顺利进城,可等京营来的使者知道滕王被阻击在城外时,那场惊心布置的杀戮终于要开始了。

    徐夷则坐在执中院,身前是一张古琴,他并不善于弹琴,用冉念烟话说,杀伐气太重,琴音中不见高古,只闻金戈。

    然而此日此时,唯有他指间琤瑽的金戈铁马之音能撑得起京城的满城风雨,连一曲流水的潺潺余音中都弥漫着沉重的杀气。

    一曲终了的同时,夏师宜来报,谢家的禁军已败,京营将士招降了滕王的士兵,他们本来就是京营的一部分,是被徐衡带到西北去的,如今算是回家了。

    “滕王呢?”徐夷则问。

    夏师宜道:“重伤,已请了太医来救治。”

    徐夷则又问:“谢迁和谢昀又如何?”

    夏师宜道:“被生擒,关押在刑部大牢。”

    徐夷则道:“告诉太医,不留滕王的命,他死了,谢迁谢昀自然也要死,我们就不必再动手了。”

    不亲自动手,双手不沾满血腥,便能一下结果两派敌人的性命与前程。

    他唯一遗憾的是谢暄不在其中,看来这个人的确不简单。

    谢家人去楼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谢迁和谢昀被刑部捉拿的消息。

    冉念烟看着烛台上将尽的蜡烛,和跳跃不定的火焰,她在和自己打赌,赌蜡烛熄灭之前,会是谁先来?

    谢暄?谢昀?还是徐夷则?

    她到宁可是徐夷则,她想看到他活着。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夏师宜是唯一知道冉念烟在哪里的人。

    徐夷则已到了谢家, 不是私自造访,而是奉齐王之命查抄叛贼府邸。

    除了下落不明的谢暄,谢家其余男子都在他的掌控中, 再翻不起波澜,可难就难在谢暄身上, 他才是徐夷则最忌惮的人。

    冉念烟的房门是从外上锁的,夏师宜已派人去寻找钥匙,徐夷则向来不喜欢等待,只见他抽刀,下一瞬, 铜锁断开,门已开启。

    门内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更是他的妻子,虽然在属下面前,他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去查看。

    冉念烟坐在桌前, 正对着大门,蜡烛已经燃尽了,房中一片昏暗,直到门的方向传来一线光,她眯起眼, 隐约看见那人走来。

    虽然只是朦胧的轮廓,她还是认出了徐夷则。

    她放心地闭上眼,突如其来的阳光还是让她无法忍耐,可既然是他, 她就已经安全了。

    “幸好是你。”她笑道,感觉那人走近了,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她稍显冰凉的手,将她带起,“如果是别人,我就回不去了。”

    如果是谢暄,他一定会继续用她做人质,可她还有很多未了的事,尤其担心母亲和外祖母。

    她想回家,唯一能带她回去的只有徐夷则。

    他是她此时唯一的指望。

    “没事了,我们回家。”

    就像看穿了她的心事似的,徐夷则一语道破她心中所想。冉念烟点头嗯了一声,眼睛已适应了光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徐夷则护送出谢府。

    然而一路上没有士兵敢去看他们,士兵们都意识到,随着滕王和谢家两败俱伤,新的时代将开始了。

    齐王作为皇三子,已顺理成章肩负起监国的使命,面对三个幼弟,他并未加以毒害,而是释放了他们的生母,把他们安置在各自生母身边,他的宽容让被囚禁许久的妃嫔心生感激。

    她们都是很单纯的女人,乾宁帝也不会容许身边的女人有野心,面对齐王的善意,她们自然而然与刘梦梁断了联络。而皇贵妃惊闻乾宁帝驾崩,爱子战死,也自经而亡,整座后宫只有她一人真心对待皇帝,却被皇帝亲手关进冷宫,何等悲凉。

    现在,刘梦梁的手中已没有可操控的傀儡,他的帷幕也将落下。

    夏师宜去司礼监看望他,只见刘梦梁坐在杂乱的房中,桌上、地上都是未来得及收拾的公文奏疏,等待他去批红,可他知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今日做的再多,明日也是别人的。

    夏师宜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就好像还是以前一样。

    “我输了,我不怪你。”刘梦梁背对他而坐,背影孤寂冷落,“仅仅失去你一个人,我不会一败至此,到底是我轻视了齐王,也轻视了那个徐夷则,让他们背着我做了那么多事,将我赶尽杀绝。”

    夏师宜依旧长跪在地,良久才吐出心中实话。

    “大人,您没有输给任何人,您是输给了道义。”

    何谓道义?

    皇帝无道自然可以由后来人取而代之,可若取代他的,也是无道之人呢?以无道代替无道,必然是自取灭亡。

    “齐王殿下生性宽和,会秉公论断的。”夏师宜试图安慰他,却不知这究竟算不算安慰。

    他毒杀了乾宁帝,单论这宗罪责就可以夷灭九族。

    刘梦梁当然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忽然笑了,叹道:“幸好,幸好,我的家人已经死净了,只剩我一个,死便死了。”

    他的祖上世代忠良,却都因进谏而死于冤狱,而他却是罪有应得,两相比较,死的不冤。

    他毒杀了乾宁帝也算是为父母报仇了吧。

    他的笑意忽而转浓,大声狂笑不止,夏师宜觉得异样,上前查看时,他的嘴角已渗出道道鲜血。

    “大人,您……您吃了那毒、药!”夏师宜失声地道,就像见到自尽的亲人一样慌张狼狈。

    “呵,这是最后的了……”血越渗越多,他张口,牙齿已经染得鲜红,“世上在不会有死于此药的人,我是最后一个……”

    他依然在笑着,他自傲了一生,入宫为奴已经是最大的折辱,怎么甘心再沦为阶下囚?

    忽然,笑声止住,毒性让他失声,更多的血从七窍涌出,他只觉得锥心般的疼,他本不恐惧死亡,极致的痛感却唤回了他求生的本能,他抓住夏师宜的手,这是唯一还可称之为亲人的人,却背叛了他。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他第一次领悟到周太医、太子、皇帝,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濒死时的无助,他无声地笑着,他是虽有应得啊。

    血模糊了视线,他终于吐尽了最后一口气。

    夏师宜看着人在自己怀中停止了心跳,乃至慢慢变冷,忽然领悟到,如果不是徐夷则让他迷途知返,刘梦梁现在的样子也将是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