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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节

      “我、我……”

    “我不懂你们江湖人行事的准则,但哥哥身背这等债务,日后浪迹江湖之时,想必也不会太舒坦吧?”

    燕青郁郁一笑:“岂止是不舒坦。小乙这几天整日噩梦。”

    在李师师面前没有假话。当他完成了接受的一切指示,本来是该高奏凯歌的时刻,却意外地神思郁郁,将身在东京的日日夜夜回忆了又回忆,只有对和错,却分不清应该不应该。

    乃至最后被史文恭刀刃及颈之时,竟有些释然的感觉。报应总会来的,不是吗?

    他从小机敏伶俐,身边少有人及,乃至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刻充满了自信,听不太进旁人的迂腐言语。

    然而此刻,李师师的几句老生常谈的婉言,却好似佛言纶音,一下子将那个自信的外壳撕扯出一个锋利的口子,汩汩泄出里面火热的真情实意来。小时候断断续续读的那些书,什么是信,什么是义,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一字一句,突然重新变得鲜活无比。

    一下子汗颜无地,神思恍惚。平生头一次,深深觉得自己配不上一个女人。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然而她的声音鼓荡在耳膜,告诉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燕青心中纷乱,无数个念头来来去去,苦笑着问:“我若现在回山,娘子猜我会被撕成多少片?”

    李师师秀眉微蹙。方才那次初试手的成功,给她身上添了一些突如其来的江湖豪气。

    一直把他当做江湖豪士尊敬相待。却不知她李师师从小养尊处优,待起下人仆役来,那份颐指气使的骄傲跋扈劲儿,却也不用刻意装出来。

    不再正眼看他,沉下声音,问:“我若非要你去呢?”

    “那……小乙只好去赴死。”

    说着慢慢站起来,轻轻归拢几案上的茶壶茶盏,慢慢转身,眼中闪出异样的神采。

    “我会求山上兄弟给娘子送个信儿,告诉娘子,小乙纵然一死,该补救的,都已尽量补救完了。望娘子日后,安稳岁月中,焙茗间隙里,能记起小人些个。”

    李师师见他如此干脆利落,毫无怨言地大步出门,忍不住叫道:“等等!”

    望着那双愕然带着惊喜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他们总会买我的面子吧?”

    燕青只觉得被闪电击中了,从里到外一片麻。

    “娘子说……说什么?”

    李师师自己也有些讶异。难道不是早就厌倦了牢笼中以色侍人的生活,难道不是被每天数着米粒儿吃饭的日子逼得要发疯;方才在听他讲什么游历四海,难道不是悠然神往,眼眶发酸;更何况,因着“收留”钦犯的事情,心中时刻不安,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官兵闯进门来,而那个金丝雀儿的主人,问都不会问一句。

    心中的涓涓细流汇成沧海,一旦闸门开了条小缝,便是倾泻而出,无可挽回。

    她不是都会使蒙汗药了么!凭什么闯不得江湖?

    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我……若是被强盗劫持走了,我的这些丫环婆子,会被拿住问罪的吧?”

    燕青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放心!他们会使钱消灾的。”

    潘小园听完燕青吞吞吐吐的供述,对他的恨意消了一半,转而代以极端深刻的同情。

    所以这一路上,他是兼做车夫、伙夫、小厮、保镖、保姆,不知受了多少罪。以至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李师师一路奔波,居然气色一如往常,衣角连尘土都没沾一点!

    想问他这回到底有没有福分碰一下师师姑娘的手,又觉得不免刻薄了。但看他方才居然敢跟李师师唱一句反调,坚持让她乘轿,则似乎还是有那么些进展,至少已获得了一分一毫的话语权。

    再看那顶李师师的小轿,油然而生一股大写的服气。

    平行历史中的李师师下落成迷,有人说她在金兵入侵之时尽捐家财,充作军费,宋亡后从容殉国,羞杀一干贪生怕死的须眉男子。有人说一介烟花娼妓如何能有如此觉悟胆识,不过是流落江南,嫁作商人妇,晚景凄凉而已。

    现在看来,这第一种说法,竟还真有些可信之处。

    只是李师师虽然聪颖过人,毕竟涉世不深,

    所见男人多为才子墨客,更没跟地痞流氓打过交道。她只道“梁山义士”都是说一不二的好汉,因此才毫不畏惧地冒险前来为燕青作证。

    却不知倘若她遇到的是宋江之辈,她就是一个送上门来的人质,只要将她控制牢了,便可以轻松将燕青玩弄于鼓掌之中,更别提什么原则和大义。

    这么一想,李师师也算运气,碰上如今的梁山主事武二哥,一点也想不到对她动歪念头。

    第226章 借据

    忠义堂上, 交椅分列,燕青茫然:“晁天王的灵位呢?小乙拜谒谢罪。”

    七八个人同声道:“因着招安出征,已让宋大哥主持焚化了。”

    又有人说:“宋大哥的灵还没来得及立起来。你先拜一拜这‘替天行道’四个字吧。”

    燕青嗟叹。小喽啰给他解开绑缚,让他恭恭敬敬参拜了, 立在下首。

    手腕上已经被勒的红肿,不皱眉。忽然听到旁边清清脆脆的一声咳嗽。抬眼一看,潘小园也正瞧着他呢, 细细的手腕一扬,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丢过来。

    燕青一把抄住, 低头一看,白纸包着一盒药膏, 带着清香气。

    吃了一惊, 再看看她,那眼神明显是, 你不记恨我了?

    潘小园朝他宽容一笑。当此非常时刻, 她觉得有必要不计前嫌, 拉拢一切可拉拢的人。燕青既然敢回来,那就不像是骨子里漆黑到底的。就算她心里已经将他斩首毁容了百八十遍,也不妨碍在现实中做出一些友好的姿态, 不为自己, 也为武松和整个梁山。

    况且她觉得自己心胸还算宽阔。经过阳谷县那一次劫难, 被西门庆陷害暗算到几乎生不如死之后,她觉得自己对世人就多了一分宽容之心——只要是没处心积虑要把她害得身败名裂的,就算不上罪该万死, 都属于“还可以抢救一下”。

    眼下给燕青小小的搭把手,也算是稍微抢救一下他。

    周遭好汉们都知道潘嫂子是燕青手下的头一号受害人,此时居然“以德报怨”给他送药,不免对潘嫂子刮目相看,大加敬服——这便是传说中的……仁者之心吧?

    再看燕青,那眼神明显是:潘嫂子对你这么好,快感恩戴德吧。

    燕青明显喜上眉梢,朝她投去感激一瞥,真心实意说道:“嫂子大人大量,小乙无以为报。”

    而旁边的小喽啰也接收到了这个讯号。对待燕青时便也客气了三分,端来一碗水:“小乙哥,渴了吧?”

    燕青果真是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才打开潘小园丢过来的木盒,往手腕上、还有方才被周通狠揍的地方,都涂了点活血药,疼痛去了大半。

    又眼睛一尖,看到包那药盒的白纸上似有字迹。赶紧展开来看。那笑容还没凝固,就要哭了。

    “立借契人燕青,系北京大名府人。今借到清河潘氏六娘名下金壹千两整,借期壹年,按月利伍厘计付。逾期未还者,任掣家资,家资尽者,役身折酬。恐口无凭,立字为据。宣和年月日。”

    潘小园笑吟吟看着燕青读完那几行字,一张好看的俊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黯然失色,悲从中来。

    别的仇,看在大局的份上可以不计,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私自搬运她的黄金去为招安铺路,叔可忍嫂不可忍。潘小园后来草草统计了一下东京资产,算来被燕青挪用了一千余两,给他宽宏大量抹个零头。而“借款”的一年期限、五厘月利,也大大低于市场行情,甚至远远赶不上大宋国的通货膨胀,任谁看了,都会夸她这个债主大发慈悲。

    当然知道燕青大约弄不懂这些,也知道这一千两已经流入各个高官的府邸,燕青铁定是吐不出来了。更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他这么做是出自宋江的指示,也并非是他自己贪财。

    于是十分大度地在后面点明,倘若到期还不起钱,那她潘六娘有权没收任何燕青名下的资产来抵债。假如资产不够抵数,那燕青就得跟他家卢员外说再见,给她做牛做马还债了。倘若她心情好,可以每月发个几贯工钱。

    严格来算,眼下燕青还是卢俊义名下的小厮。倘若卢员外愿意给他还这个债,自然是十分理想;然而卢俊义此刻也是个几乎一文不名的无产者,想来当不起这个冤大头。

    于是以身抵债,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这借据谁都挑不出毛病。

    燕小乙那一张风华绝代、时刻充满笑容和自信的脸上,此时头一次现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就算是那天被李师师下药算计,也没落得今日的灰心丧气。

    有若涂朱的唇角微微颤抖,隽秀的眼眸低落着,绝望的侧颜映着阳光,形成美好的弧度。

    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况这次冒死回山,本就做好了被她大卸十八块的准备。一千两金子身价,还真算是瞧得起他了。

    轻轻叹口气,把那药盒重新打开。那药膏正好是淡红的,按一指头,毫无怨言地在那借据上留了个手印。

    然后云淡风轻的笑一笑,毫不在意地将那借据交还给小喽啰,下一刻就好像忘了这件事。

    这一来一回颇为隐蔽,大多数好汉都没看清纸条上的玄机。

    按照约定,几位梁山首脑分列,燕青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一一吐露出来。

    朝廷在梁山安插的“监察”,宋江一死,没人说得出备细。此刻燕青的名单上,白纸黑字一共近百人。少数已经主动“投案自首”——本来陷入强盗土匪的汪洋大海,每日过得战战兢兢,每次向外传递什么情报,回来都是手头捏着一把汗。只期望招安之后,立刻回到正规军的编制里,算是“功成身退”。

    眼下可好,陡变横生,山寨里更是传言要不惜一切手段揭发检举,揪出奸细。那些心理素质不过硬的,当即诚惶诚恐地来“投诚”了,从此以后誓做真土匪,坚持替天行道路线百年不动摇。

    还有几个已经暴露身份,被各寨扭送归案,已逾多日。

    武松扫一眼名单,命将剩下的人全都带上来。

    不一刻传来消息,有十几人见身份暴露,当场亮刀子翻脸,均已被就地正法,人头马上送过来;剩下的也先后被捕,押到忠义堂上,

    扑通跪下,哭天抹泪:“义士们手下留情……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军中严令,不从就要杀头的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武松跟众人审一阵,互相看一眼,见没有冤枉的,挥挥手。

    “先监了。搜查他们的房间铺位。”

    困扰多日的奸细危机就这样轻飘飘地解决了。人人面有喜色。燕青垂首侍立一旁,不敢居功。

    再一刻,有小喽啰飞速来报。

    “大哥!其中一个‘监察’的箱笼里,有几封京城里来的信!”

    立刻命拿过来,展开看。信是用密码加密的,但萧让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了出来。译出的内容触目惊心,让人如堕冰窖。

    被派去征讨方腊的兵马不止梁山这一家。江淮荆浙宣抚使已派遣张招讨、刘都督出征。梁山在前面做“先锋”,这两位率兵在梁山军背后“压阵”,监督梁山军的进度

    这是把梁山军当敢死队使。宋江急于向朝廷表忠心,又或许是对自家兄弟极有信心,竟然对这个安排毫无怨言。

    而这封加了密的信,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高俅和童贯的指示:要尽量让梁山大军和方腊势力两败俱伤,必要时可以向方腊那边透露梁山的行军路线、军情机密,让梁山适当减员——而官府正规军,跟在后面收尸、捡战果就行了!

    梁山再有实力,再得天子青睐,这些手握权柄的朝中大员,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得权得势,动摇自己的根基?

    在场所有人哗然大怒,几双手当场就来夺这密信,要给它撕成碎片。武松夺回来,叫道:“不可鲁莽!”

    三阮轰然叫道:“x娘的狗朝廷,这是要把俺们一锅端了!”

    就连与宋江亲近的花荣、戴宗,此时也抹着冷汗,说:“还好这信让我们搜到,不然……”

    吴用垂泪道:“要是宋大哥早看到这封罄竹难书之信……”

    宋江纵然机锋百变,终究是玩不过老奸巨猾的官场老手。他也许没想过,在水泊里,他也许是一条呼风唤雨的大鱼。可一旦跳了龙门,游入庙堂的腥膻之海,周围鲸鲨龙蛇环伺,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倘若他知道朝廷是将梁山如此安排,那他就算再热忱于忠君报国,招安的事,也不得不三思了。

    忠义堂内正一片混乱,却听有人来报,济州府派人上山!

    那小喽啰呼哧带喘地说:“他们还问,为什么泊子前的渡口都没船了……来的是刘光世刘都督,来催咱们出兵……”

    刘都督武松不认识,但久在梁山的这些兄弟,对此人都十分熟悉。刘都督驻扎在济州府里,自从梁山招安、重新整顿军队以来,便是他来向梁山传达朝廷的各样指示。

    刘都督“下放基层”,免不得在济州府享受了一阵生活。也幸亏如此,梁山没有早早的开拔南下,让武松在最后关头给夺了回来。

    鲁智深抄起禅杖,叫道:“来得正好,看洒家把这狗官的狗头敲下来!”

    大和尚一动地方,后面呼啦啦跟了一群莽汉,七嘴八舌叫道:“把他乱刀分尸!”“现在就反!”“杀进济州府去!”

    好在还有清醒的。吴用赶紧摆手叫停。

    “使不得,使不得!咱们梁山兵强马壮是真,但这几次大败官军,也是凭着水泊、寨栅、关卡,天堑,方能事倍功半。刘都督的兵马就驻扎在济州府,咱们现在要是再反,去外面坚壁清野之地,这个……其实无甚把握……”

    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梁山此刻再被爆造反,济州府驻扎的那十万官兵就不用下江南了,直接长驱直入剿了水泊,照样可以报功,还省得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