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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湛明珩拿木头仿制的压岁钱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纳兰峥接过后好奇他刻了什么祝愿与她,翻过来一瞧上头的字样,竟是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长胸如富。

    她念了两辈子书,从不曾见识过如此粗鄙言辞,眼都瞪大了,气得半天不愿意搭理他。湛明珩便哄她,说那“胸”字笔画何其繁复,刻得他筋骨都酸了,竟还不小心划了一道小口子。说罢将那瞧也瞧不出痕迹的食指递到她嘴边,一副很疼,要她给吹吹的模样。

    纳兰峥瞥一眼,顺势便是一口咬了下去,以为能叫他疼得嗷嗷叫,却不想他竟一脸享受姿态,回味了半晌,十分神往地要她再来一口……

    两人闹得滚作一团时,恰被卫洵的下属搅和了,称在半山腰无意寻见了猛兽的足印,看似或是头黑熊,他们几人辨别不明,请湛明珩过去瞧瞧。

    黑熊冬季多窝在洞穴里头轻易不出,如此天寒地冻的日子,活跃在外的除却野狼一般不会有旁的猛兽,但山里头的事谁说得好,湛明珩不敢掉以轻心,便随他们走了,叫纳兰峥好生待在这处莫乱跑。

    她点点头应了,却见他走远后,那前来报信的下属始终未有离去的意思,便奇怪问:“陈护卫可是有旁的事?”

    陈晌川默了默,颔首朝她递去一封信,神情凝重,甚至带了几分奇怪的肃穆。像是这信很重似的。

    纳兰峥垂了眼去瞧。封皮与一般书信无异,未曾书写来向,只一行字:纳兰小姐敬啓。

    这字迹她不认得,看起来歪歪斜斜的,并不如何工整,似乎并非出自读书人之手。称呼她为“纳兰小姐”,又使了“敬啓”这般字眼,且刻意支开了湛明珩的……她心内不知何故紧张起来,接过后未拆先问:“谁写的信?”

    陈晌川颔首答:“纳兰小姐看了信便晓得了。”

    纳兰峥忙将信拆开了来,首行便见:“纳兰小姐芳鉴:见字如面。您念及此信时,想来属下已身在京城了。属下一介粗人,书成此信着实不易,言语不当之处,尚讫谅宥。”

    她执信的手一颤,似乎已知这信出自谁手。

    “贵阳事发,属下救硕王爷而不得,后辗转托卫小伯爷与主子带信,称在外料理遗留事宜,暂不得归山。实乃属下不得已之妄言。违逆主命,万死难辞其咎。”

    “战事纷乱,属下明知您绝无可能放弃贵阳,仍频频劝您远离,实则何尝不是属下欲意躲避征伐。属下惜命,因此命须得留待最终,不敢轻易抛掷。”

    “太子殿下早年赐属下‘允’字为名,上‘以’下‘人’,是为用人不二。曾于黄金台上与属下言,世间能文会武者千万,惟愿属下别于他人,做主子的命。主子出世时腰腹存一处深红胎记,属下因此辅以药物模仿刺下,历经多年,足可以假乱真。此后年月,主子每添一道伤疤,属下便照其样添之,以备万一。”

    “如今此‘万一’已至,属下不得已先主子一步而行,此后天南海北阴阳两隔,不得再尽忠职守,为此深感歉疚。主子不曾知晓此事前因后果,如若您竭力相瞒,或借以托词,属下感激不尽,定当来生再报。”

    “寥寥数笔,不尽情谊。忍将死别作生离,以期他日重逢。来年今朝黄金台,天地为敬,愿与共饮。湛允字。”

    一行行看过,从初起的不安至确信,愈近末尾,纳兰峥的眼眶便愈发地潮热,以至最终,她落下的泪大片大片地打湿了手中信纸,颤抖得几近站立不稳。

    她记起七年前卧云山行宫里,湛明珩曾误解湛允,在昭盛帝跟前出言质疑,道他是潜伏在他身边的细作。他为此从未多解释一句,却最终在今日,拿死证明了主子后来的这一番“用人不疑”。

    她记起那男子沉默时坚毅的侧脸,颔首时恭敬的神态,沙场对敌时一面冲锋陷阵,一面谨小慎微,叫她矛盾难解。

    她不曾想过,要彻彻底底读懂此人,须得以这般惨烈的方式。

    陈晌川碍于身份宽慰不得,只道:“纳兰小姐节哀顺变,他是条汉子,卫伯爷已尽可能减轻他的痛苦了。”

    她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湛允的身形的确与湛明珩十分相近,且因同是常年习武之人,筋骨肌肤也差不大多,只是面目与年纪却不同。湛远邺是丧心病狂之人,绝不会因这尸首是皇长孙便留情面,定会暗中请仵作查验。因而除却毁去容貌外,还得碎裂关键处的骨头,以求不得精准算计。

    卫洵能够在旁帮衬,总好过湛允独自一人来做此事。

    她尚且难以平复心境,忽听陈晌川小声道了一句:“纳兰小姐。”听语气似乎有些紧张。

    她当即明白过来,一面将信匆忙叠起后藏进了袖子里,一面赶紧揩泪。

    陈晌川向来人远远颔首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湛明珩瞧了这边一眼,似乎是顿了一顿才走上前来,步至她跟前便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哭个什么,方才那姓陈的欺负你了?可要我去给他扒皮抽筋了?”

    她摇摇头,破涕为笑:“哪能呢,你走得太久了,我担心你罢了。”

    他似乎被气笑:“我十二岁就能打虎了,便真来头黑熊也不过三两拳的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说罢一把搂过了她感慨道,“哎,缠我缠得这般紧,一刻都离不得,你可还是那传言里万马千军当前气定神闲的巾帼太孙妃?”

    纳兰峥剜他一眼:“你还不愿意了?那我换个人缠就是了。”

    湛明珩笑一声,换双臂抱紧了她,眼光顺着她的衣袖望进了那一层薄纸,没再说话。

    纳兰峥这一夜没大睡得着,因怕惹湛明珩起疑,也不敢翻来覆去地折腾。却奈何他敏锐至极,察觉她不成眠,竟骂她是否惦记上了旁的男子,她只得推说是天冷给冻得。他便搂了她睡,一下下拍抚她的背,哄毛头婴孩一般。

    如此倒真睡了过去,却睡了不多时复又醒转,一眼瞧见身旁空荡荡的没有人,她当即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寻。

    哪知尚未出山洞,便透过那临时搭就的藤草木门的缝隙望见了外头的景象。

    皓月当空,老树下燃了一堆枯木,敞亮的火光里,她瞧见那人仰头喝空了一坛酒,继而拎起搁在脚边的另一壶,三两下启开了封坛的顶花,手一侧,将酒液郑重而缓慢地尽数洒在了泥地里。

    一面道:“老大不小的,也该娶妻了,记得找个美娇娘,来日带给我瞧瞧。我喊她一声嫂嫂。”

    他的语气含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纳兰峥的眼眶霎时一热,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袖子里,未有机会烧毁的信。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了。他本就聪明,又太了解她,要瞒他什么,实在太难了。

    她紧紧扒着手边的藤条,知晓他此刻心内苦痛难言,或者不上前打搅更好一些。湛明珩却未久留,做完这些便拿灰泥熄了火,转身就往回走了。她回奔不及,因此被他逮了个正着。

    面面相觑里,两人谁也未对自个儿这番举止作出解释。

    良久后,是纳兰峥先伸手抱紧了湛明珩,她说:“……我们要活下去。”

    湛明珩缓缓眨了一次眼,一手揽紧了她,一手轻抚着她的鬓发道:“嗯,活下去。”

    北风卷地,枯叶漫天,这一年冬当真太冷了。

    她躲藏在他的怀中,却将眼光投放得很远很远。这一刻,她好像不止瞧见了湛允,还瞧见了贵阳上万将士的英魂。

    那条路上荆棘满布。他们在浴血奋战。他们的刀锋势如破竹。

    大穆的山河腐朽了,总得有人将它劈开来,叫那高高在上,视众生如蝼蚁的人看个清楚,这峥嵘岁月皎皎舆图里,谁才是真正的操刀人。

    ……

    湛明珩的“死讯”传开不久,大穆的天就变了。

    湛远邺的姿态看似十分沉痛,称尽管此前太孙被废,却毕竟是湛家的血脉,且此番亦是奔波劳碌,未有功劳也有苦劳,因而曾派亲卫前往贵州,欲恭迎皇长孙回京。却不料皇长孙自知罪孽深重,还道是朝廷意图拿他回去治罪,因而一路逃窜,最终意外葬身悬崖。此等结果,着实令他痛心万分。

    继而又摆出一副要替湛明珩收拾烂摊子的模样,处置起了北域与西境的战事,及大穆朝同狄王庭的恩怨。废太孙刺杀狄族老王,并将此事嫁祸与王庭世子,致使狄族内部险些掀起一场浩劫,对此,新王声称绝不轻饶。历经多时谈判,为保大穆根基,及民生安乐,无可奈何之下,湛远邺最终只得与狄王庭的新王签订协议,割让大穆西境以图休战。

    穆历贞德三十一年元月,大穆与狄羯二族历经大半载的战事终得了结,却因此痛失半壁江山。西境一线,南起云贵,北至川陇,尽归异族所有。

    纳兰峥与湛明珩得知消息后,沉默之余,也觉实在情理之中。

    卓乙琅此人,本不会做无利可图之事。此番对湛远邺鼎力相助,且因湛明珩与他兄长那一招,闹了个老王身死的意外,打乱了他在王庭稳固势力的步调,如何能不讨点甜头回来呢。

    至于湛远邺,一则吃人嘴短,二则,湛明珩此前活跃于西境一带,民众多少瞧在眼里,他欲意只手遮天,总不能杀干净了百姓,如今将这半壁江山拱手让人,也算天高路远,以绝后患了。

    他如今尚未彻底站稳脚跟,只得在卓乙琅跟前暂且退一步。

    卫洵已归京多时,为避免暴露,始终少与两人消息往来,此番时局落定才传信与湛明珩,称如今风浪平息,催促他尽快出山,该干嘛干嘛去吧。又与纳兰峥说,此前已对外宣称她下落不明,恐凶多吉少,这几日便将她的鞋送回京城去,以示她或是躲藏在山里头时给大雪天找食的狼吃了。待魏国公自北域回京,自会寻个恰当时机与其言明真相。

    如此说法倒是十分贴近事实。毕竟在湛远邺看来,此前两人的确失散过一段,且湛明珩在此期间受了卫洵一箭,如若说后因伤势过重未能与纳兰峥碰头,也并非怪事。而纳兰峥独自逗留山中,给狼叼去再合情合理不过。

    倘使针对她的下落故技重施,拿具假尸体回京,反倒容易叫湛远邺心生疑虑,细查之下露了馅去。

    两人得到卫洵的消息后,便起早将山洞里的物件焚烧了个一干二净,将此地恢复原貌后,处置完了踏足下山,竟是因此有了几分山上一月,人间十年的沧桑之感。

    只是哪怕彼此心照不宣,晓得如今是失势亡国,前途叵测,两人却俱都不将心绪不佳的话挂在嘴边。

    纳兰峥戏说此山乃人间仙境,来时身在大穆,去时便入异族。湛明珩就没脸没皮地接话,只道仙境不够“仙”,尚且缺些火候,竟未能将生米煮成了熟饭。气得纳兰峥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

    敢情她十四岁了,他便能成天将荤话搁嘴边了不成!

    愈往下,积雪便愈少了,步至山脚时已瞧不见雪白,斑驳的树干上偶见抽出的嫩芽,倒有股枯木逢春的意味。

    两人正闹着呢,却是往前头一瞅,忽见那乱石堆里似有异样,好像趴了个什么人。湛明珩下意识将纳兰峥往身后掩去,待眯眼瞧了个清楚,才叫她留于原地,继而蹙了蹙眉当先上前。

    人已昏厥了,穿了一身黑衣,浑身皆是淋漓的血迹。湛明珩伸手往他脖颈探了探,发觉气息尚存,抬手将人翻过来后便是一愣。

    纳兰峥远远见他神色有异,道是出了什么事,赶紧上前去,瞧了一眼也是一愣。

    那人的脸不知遭受了什么,一片血肉模糊,面目已毁得辨不大清晰,但因此人留给人的印象太过深刻鲜明,她还是隐约认了出来:“卓乙琅?”

    湛明珩摇摇头,一字一顿地答:“是……卓木布玛西尔纳尼塞巴多青琅。”

    纳兰峥:“……”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更了个肥章,却弱弱地不敢说话……就跟你们讲一句,晚上的更新照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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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涅槃重生

    要记得住这名字, 纳兰峥真觉难为了他。只是如此倒也明白了“卓乙琅”此名从何而来。真正的王庭世子将名化繁为简该叫“卓琅”,他在里头加个“乙”字,是为居于次。

    见她傻住,湛明珩便继续解释:“你记个简单的,叫‘卓木青’便是。”说罢十分自豪地道, “他不曾有过汉名, 上回碰面我嫌这名太长, 取了里头的字随手给掰了个。”

    “……”还真是挺随手的。

    卫洵留了几名手下与两人, 数目不多却倒各有神通,里头有个叫李槐的,三十年纪,是精通医术的能人, 便被湛明珩请来救人。

    纳兰峥未对此有异议。卓木青此前便与湛明珩有过合作, 如今显然是遭了难, 他们没道理袖手旁观。且论及私心,救醒了指不定还能晓得些对他们有利的消息。

    两人将卓木青暂且留在了外边,随即择了个附近的城镇去探探如今的形势。这关头入城都得严查, 瞧见个可疑的,把守的狄人便要上前搜身,亏得湛明珩与纳兰峥除却贵阳外, 未在旁的地方露过脸,因而扮作商旅蒙混了过去。

    江山初易,城内尚是兵荒马乱的景象,狄人奔了马四处清查扫荡, 马蹄子踩了人也不管。在大穆朝排得上号的地方官皆已脑袋落地了,至于底下那些,甘心投诚的便被放过,反抗的照样除死。较之文官,狄人对武将稍稍客气一些,尽可能地劝降。只是武将里头多宁死不屈的刚烈之士,因而几日下来,也差不多干净了。

    如今虽不可说国破,但于西境的军民而言,他们已是朝廷的弃子,与亡国也无异了。不愿做亡国奴的便怀了殉战之心反抗,结果自然是被镇压。

    当然,总归是有惜命的,因而投诚的士兵也不在少数。自古枪下不斩降兵,狄人便将他们整束起来,再打散了重新编制,一面广发募兵令,招新兵入伍,似乎预备来场清洗。

    两人行于街市,偶然听见一位七旬老人训斥自个儿要投诚的孙儿,说:“倘使咱们大穆的百姓都降了,这天下还有大穆吗?”

    随即听闻“哧”一声入肉响动,湛明珩回头望去,就见那须发霜白的老人倒在了血泊里。他攥了拳头,逼迫自己扭过头来。

    这些傲骨铮铮的平民百姓欲粉骨碎身以全家国大义,以他身份立场如何会不痛心。可如今他行走刀尖,便是有那救人的心,也是力不足。倘使冲上去闹起来暴露了,那么包括湛允在内的一切牺牲皆是白费。何况这般的杀戮太多了,唯待来日以战止战。

    两人在城中走了一遭,因四处生乱便未久留,晓得了大致的情形就回了城外一处及早安排了的,以供落脚休憩的土房屋舍。屋舍的主人因战乱举家逃奔了,几名手下便暂且将此地拾掇了出来,好生布置了一番。因而外边看来寒碜,里头倒是不简陋的。

    湛明珩与纳兰峥一路没大说话,各怀了一捧心思,却甫一进门便来了个异口同声:“我想到了。”倒叫候在屋内的一帮手下俱都愣了一愣,霎时齐齐静止了动作。

    坐在床榻边医治卓木青的李槐,手里头一枚银针险些给扎歪。

    湛明珩不理会他们,一瞧纳兰峥眼底金光,便知她与自个儿想到了一处去,当即皱了眉道:“你不许想,这是你该想的?”

    纳兰峥剜一眼他:“你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能想的,我如何便不能了?”

    他这下动了怒,咬牙道:“那地方是你一个女孩家该进的?”

    眼见俩人吵起来,屋内几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陈晌川看他们不说了,才敢小心翼翼插嘴:“殿下说的是哪处地方,可要属下替您安排?”

    湛明珩还未来得及答呢,屋里头就先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军营。”

    众人吓了一跳,尤其是预备扎针的李槐。这气若游丝,重伤将死的人忽然开口说话,真与死人回魂没大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