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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他只得硬着头皮在原地颔首等好不动了。

    纳兰峥朝他这向走来,愈是走近便愈多嗅得了血腥气,她强自压下胃腹间的翻涌,朝他笑道:“你避着我做什么?我来送些吃食,你与我一道进去就是了。”说罢抬手叩响了湛明珩的房门。

    湛允只得跟在了她后头。

    湛明珩从一堆公文里抬起头来,立刻嗅见不对劲,狠狠杀了湛允一个眼刀子,示意他如何能将这等不干净的东西带回府里来,还给纳兰峥撞见了。

    但湛允此番也是情急无奈,因事关重大,只得当着纳兰峥的面回报:“主子,边关出事了,硕王爷被狄军俘虏,这麻布袋里头送来的……是他的右臂。”

    湛明珩笔头一顿,霍然抬首。

    ☆、第63章 出征

    纳兰峥手中食盒一颤,敲着了桌沿,激起清脆的“碰”一声。良久的沉寂后,她听见湛明珩毫无声调起伏地说:“洄洄,你先回去。”

    她点点头,没有违拗地走了,晓得他不想当她的面检查那条手臂。

    但她并未走远,就静坐在门前廊子里的美人靠上,吹了足足一刻钟的冷风才见湛允提了麻布袋出来。他似乎有些意外:“纳兰小姐,您怎得没回房?”现下已入冬了,这外头得多冷啊。

    湛明珩闻声起身,一眼望见纳兰峥脸都冻红了,走过来一把攥了她的手腕拉她进门。湛允便摸了摸鼻子退下了。

    他阖上门就要训话,却见纳兰峥先笑起来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怕一转身就见不着人了。今个儿是十月十九你的生辰,你忘了啊?”她好不容易才逮着他的。

    湛明珩听罢一愣,攥她手腕的力道都松了松,随即偏头去看那搁在红檀木几案上的黄釉粉彩食盒,倒真比素日使的艳丽喜庆不少。他方才竟未注意,也的确不记得生辰。

    纳兰峥见状跑去开盒盖,捧了顶上一层的青花卧足碗出来,一面道:“宫宴省了,寿面还是得吃的。”

    湛明珩好半晌才回神,一眼瞧见那碗中面条白嫩滑溜,盘绕齐整,金黄的蛋打在上边,碧绿鲜亮的嫩叶在旁衬色,角落撒了一片片卤好的牛腱子肉。他的确喜欢吃这个,也不知纳兰峥何时注意到的。

    她站在那里笑,两颊的梨涡像涂了层蜜似的,忽然叫他忍不住上前将她揽进了怀里。他垂着头拿拇指一侧摩挲着她的肩,一下下地,一句话不说。

    纳兰峥晓得他此刻心内必然复杂感慨,只是也不能一抱上手就没完没了啊,只得推开他,叫他赶紧趁热先吃面。随即在他身旁坐了,托腮看他吃,眼见他一口就要咬下,忙是一声厉喝打断:“住口!”

    湛明珩嘴一停,当真“住”在了那里,然后叼着一把面,保持着僵硬的姿态扭头看她,眼神冒火。他得是多好的克制力才没被她吓得噎死。

    又听得她道:“你敢咬断了试试?”照寿面的寓意便是不可断了的。

    他觑觑她,回过头去含糊说了句“迷信”,却当真不再咬了,小心翼翼垂眼盯着,一点点往嘴里塞。

    纳兰峥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才说:“实则在外头也挺好的,我厨艺也长进不少,要换了京城,今个儿都见不着你。”往常今日宫中必然大行酒宴,他得与一干朝臣叔伯待上一整日。

    湛明珩将汤水都喝尽了,才搁下玉勺,一把抱起她,安在自己的膝上,圈着她说:“想见我还不容易?来年今日便见得着了,太孙妃没道理不出席宫宴的。”

    她剜他一眼不说话,倒也不挣扎着跳下去,安安分分坐在他怀里,只是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他桌案上的公文。

    湛明珩哪会不知她的心思,将她的脑袋掰回来,叫她能够看着自己:“别瞎找了,不能给你瞧见的东西我也不会摊在案面上。”

    “你倒真有不能给我瞧见的东西?”

    他摇摇头:“当然没有。”随即似是吃饱喝足犯困了,埋首到她的肩窝,闭着眼靠了一会儿,良久才闷声道,“等我走后,这些东西你随便翻就是。”

    纳兰峥身子一僵:“你果真要去边关吗?”

    “你都猜到了还问。”他低低笑一声,状似无所谓地说,“我去去便回,你在这里乖乖等着就好。”

    屋里一下子便沉寂了。

    纳兰峥默了许久才作了个并无意义,近似陈述的确认:“那条手臂是真的。”

    他点点头,赖在她肩窝不肯起来,打了个哈欠道:“硕皇叔的右臂内侧有一道很深的疤,我认得它。卓乙琅砍了他两条手臂,一条送至我处,一条送往京城,称倘使大穆不派个身份够格的人前去谈判,下回送来的便是硕皇叔的脑袋。”

    纳兰峥听到此处,不细问也晓得了。卓乙琅便是冲着湛明珩来的。他无疑是所谓身份够格的人,且恰好身在距离西境边关不远的地方,整个大穆朝眼下无人比他更合适。倘使他不去赴这一场谈判,待一干朝臣目睹了湛远贺的断臂,必将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他身为太孙,没道理对为国涉险遭难,且是军功赫赫的皇叔见死不救。朝中硕王一派本就尚未清洗干净,就等着拿奏本压死他的机会。何况表面看来,湛远贺志在夺嫡却无谋逆之心,的的确确是大穆朝的忠臣将领,是皇室的血脉。他若当真凉薄至此,这太孙之位也便不可能坐得下去了。

    纳兰峥并非不明白这些,却仍是忧心道:“倘使那条手臂是假,这无疑是硕王爷与卓乙琅里应外合,诱你前去犯险的阴谋。但如今却证实他被俘是真……”她顿了顿道,“他绝无可能付出自断双臂的代价来诱你,你可有想过,这或者是第三方的阳谋呢?”

    她想了想继续道:“你看,自赈灾事宜现出纰漏起,咱们便一直被牵了鼻子走。贵州灾情并不可说严重,但偏是一丁点的事竟就惹起了民变,难保不是有人在其中刻意煽风点火。紧接着是我被掳走,朝中又闹了批上谏的官员,叫舆论自彼时起便始终不利于你。然后是那伙山贼。要说碰上山贼的确不奇怪,奇怪的却是那批官银。如今回头想想,倒像谁故意送了线索上门,好拖了你在此地,等硕王爷被俘的消息炸开锅似的。”

    湛明珩听罢笑了笑,抬起头来,眼底并无意外之色:“或者不是贵州赈灾,而是羯商入境起便开始了。但如你所说,这是个阳谋,我不能不去。我心里有数,卓乙琅不是要与我谈判,我也不会再同他言和。”

    她喉间一哽:“你要上战场吗?”

    他点点头。

    “预备何时启程?”

    “给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纳兰峥气恼地捶他一拳,却是捶完却心软了,犹豫道:“那……那你亲吧。”

    湛明珩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不免笑出声:“纳兰峥,你能不能不煞风景,这一脸要上刑场的模样叫我如何下嘴?”

    “下不了拉倒!”她好不容易厚着脸皮愿给他亲了,他竟如此不识好歹!

    她说完就往椅凳下边跳,却是脚还未落地便给湛明珩一把拽了回去。但他并未下嘴,只是拿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眨了两下眼说:“等我回来再亲,这样或者能早些打完仗。我明日卯时启程,你多睡一会。”言下之意是不要她送行了。

    纳兰峥不免意外他走得这般急,却仍点点头应了。只是哪有真不去相送的道理,翌日寅时便到他房门口,提了热腾的早食来。湛明珩也才刚起身,瞧见她穿戴比自己还齐整,显然忙碌好些时辰了,就骂她不听话。

    她盯着他吃光了,才从袖中取了一串手绳来递给他:“时辰太赶,我也做不得旁的,只得编了这个凑活。”

    湛明珩接过来一愣。手绳以青白红黑黄五色丝线编织而成,正合他手腕大小。他认得这物件,民间多称百索或长命缕,传闻可避鬼兵病瘟。

    但他一愣过后却笑了:“纳兰峥,这玩意儿是给小孩戴的吧?”

    她剜他一眼:“说得像你多大多能耐了似的[重生]北漂!北漂!!何况短短一日功夫能做得什么,不要拉倒!”说罢就要去夺回来。

    湛明珩掌心一翻捏紧了不给她夺,也不彰显他的“男人”身份了,赶紧就往手腕套。

    她冷哼一声,又见他起身去取铠甲,也跟着站起来,似乎是想替他穿。湛明珩回头觑她一眼,两根指头摘下了兜鍪掂量一番道:“就你那身板,提得动这个?”

    纳兰峥一噎。这人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临行也没好话。她只得嗤笑一声道:“你就别自作多情了,我坐累了,起来走走不成?”

    他一面笑,一面一件件地穿戴,完了到最后才说:“这护臂你拿得动。”似乎是要她代劳的意思。

    纳兰峥撇撇嘴,不想这关头与他置气,就去替他缠护臂了。却是慢腾腾的,左戴右戴地折腾了许久也没完。

    湛明珩垂眼见她细致认真的动作,晓得她是在故意拖延时辰,却也不戳穿,只静静瞧着她在那副护臂上“绣花”。直到天色当真敞亮了,才不得不说:“好了好了,你喜欢这护臂,回头送你就是了,现下我得走了,大军在城外等我呢。”

    纳兰峥闻言停下来,点点头,默了许久伸出双臂抱紧了他。她的脸贴着他身前冰凉的铠甲,缓缓地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但哪怕你少一根头发,我也不会给你亲的,晓得吗?”

    他低低笑了一声,说:“保证不少。”

    此地暴乱方才平息不久,湛明珩不给纳兰峥出府,怕外头再生乱子,因而她只送他到廊子为止,待他走后就回了书房,替他将没来得及收起的文书拾掇拾掇。

    文书里头夹了几封信件,看封皮多是从秦阁老那处传来,另有几封豫王府的。

    几名丫鬟见太孙走了便进屋来打理清扫,不意她还在里头,忙告退以示打搅。

    纳兰峥对下人没那般严苛,摆摆手示意她们做她们的就是。却是等几名丫鬟理完了床铺要退出去,一抬头瞧见木施上还悬了件衣裳,想来是她们怕打搅她,收拾匆忙给落了的。

    她便随意指了一下,叫住了她们:“那件衣裳也是殿下换下了的,你们一道拿下去吧。”

    打头的丫鬟抱着一堆杂物,往里看一眼:“纳兰小姐说的可是木施上这件象牙白的衣裳?”

    纳兰峥一面垂眼整理信件,一面随意“嗯”了一声,应完却手一顿停了下来。她忽然抬头问:“你方才说什么?”

    那丫鬟有些惶恐,忙颔首答:“回纳兰小姐的话,奴婢问,您说的可是木施上这件象牙白的衣裳。”

    她木讷地站在那里,姿态僵硬地扭头望向木施,忽然想起了什么。

    承乾宫宫宴那日,卓乙琅穿了一身汉人的衣装,临走前莫名其妙与她说,他很喜欢太孙赠予他的那件象牙白的衣裳。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捏着的,来自豫王府的信件。“赠予”的“予”与“象牙白”的“象”,合起来是个“豫”字……

    纳兰峥腿一软,栽坐在了椅凳上。

    ☆、第64章 等他

    几名丫鬟吓了一跳,忙搁下手里头七七八八的物件去搀扶,问她可是身子不适。纳兰峥双目空洞地瘫软在椅凳上,半晌才缓过劲来,抓了打头那名丫鬟的手道:“允护卫呢?我听闻他留在此地,未随殿下出征。”

    那丫鬟见她神色慌乱,也跟着紧张起来,迅速答:“允护卫天未亮便替殿下去点兵了。”

    她点点头,起身就跑了出去,一路疾奔出府却恰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湛允在她跟前一勒缰绳,紧步上前道:“您如何出来了,可是府里头生了什么事?”

    纳兰峥摆摆手,一面喘息一面道:“大军开拔了吗?”

    他点点头:“约莫一刻钟前。”

    她顿觉一阵晕眩,极力克制才定了神色道:“我直觉豫王爷或是与卓乙琅勾结了,此事湛明珩心中可有数?”

    湛允闻言一滞,随即往四面望了两眼,伸手一引道:“纳兰小姐,里边说话。”

    纳兰峥见状霎时吁出一口气来。

    卓乙琅此人的心思实在太难猜了,说话颠三倒四难辨真假,她彼时虽留意了一番,却当真未曾明白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没太当回事,因此竟错过了如此要紧的线索。倘使湛明珩毫不知情地上了战场,她不敢想自己将多悔恨。

    亏得看湛允神色似乎并无意外。

    方才一路狂奔叫她此刻腿软无力,因而跨过门槛便是一个踉跄。亏得湛允反应快,赶紧伸了手臂去稳她。

    她在他小臂上借力一搭便放开了,摆摆手示意无事,待回了湛明珩的书房才平复一些,听得湛允问:“纳兰小姐,属下冒昧请问,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卓乙琅此前与我留了只言片语,我也是偶生联想才猜得。”她蹙起眉道,“身为狄王庭的世子,却频频干涉大穆朝的家务事,此人时敌时友,实在诡谲莫测。”

    湛允听罢却点点头:“如此却是说得通了。以狄王庭的立场,必然愿意瞧见我朝皇室内斗不断,自相消耗。卓世子一面与豫王爷串通合作,一面留线索与您,恰是希望将主子与豫王爷控制在一处微妙的平衡下。于他而言,主子与豫王爷皆非是友,却也皆非是敌。”他说到这里一顿,“只是主子心中有数,您也不必太过担忧了。事已至此,主子绝无退路,唯有破釜沉舟,全力一搏了。”

    她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如此说来,他早便知晓豫王爷的手脚了?”

    湛允苦笑一下:“也是您被掳之后了,您彼时提及了公仪府那桩事,叫主子不得不对这位皇叔产生了疑虑。可对主子而言,命里头从没有‘早’字。这些年不论他如何追赶,如何成长,都不可能快得过他的皇叔们,因而再早也是晚了的。”

    纳兰峥默了许久才烦闷地吁出一口气:“既然布设此局之人是豫王爷,他的心思显然并非一朝一夕的了,甚至或许早在太子在世时便已暗暗谋划了起来。只是我不大明白,他既心有此意,论说才干也的确堪为继承人的候选,早年亦甚得陛下爱重,何必绕那一大圈,非得推湛明珩上位呢?”

    “纳兰小姐,早些年的事您或许不大清楚。彼时硕王爷权势滔天,尤其在边关一带威名远播,连陛下都万分忌惮。太子殿下甍逝后,朝臣亦多举荐硕王爷。如此情状,倘使豫王爷坐了那位子,岂非是背臣者之意,迎逆流之势而上?何况那样一来,两相角逐难免各有损伤,朝中尚存旁的皇子,豫王爷不愿当鹬蚌,而想做渔翁。”

    纳兰峥闻言不禁捏紧了袖口:“这些年来,硕王爷多将矛头指向湛明珩,而他则躲在后边得以安然保全,甚至因派系间的针锋相对,一干朝臣决策不下,僵持得争红了眼时,最终往往是作为中间人的他能够被认同……”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几乎咬牙切齿地道,“他竟卑劣至此,拿自己的侄儿作挡箭牌。”

    “可这些也不过是如今回头看了才有所察觉。豫王爷的伪装着实高妙,早年打了胜仗便急流勇退,从不自恃功高,甚至拒绝了陛下的册封,拒绝了那个位子的诱惑。这些年亦始终以慈父姿态悉心教导主子,替主子出谋划策,帮衬主子一点点清除硕王爷的势力。”

    “陛下对他也丝毫未曾起疑吗?”

    湛允点点头,又摇摇头:“陛下与主子说到底是不同的。属下愚见,陛下身居高位多年,实则并不可能对谁人拥有全然的信任。陛下或许也曾怀疑过豫王爷,但如此怀疑,就与怀疑朝中每一位臣子,每一位皇子皇孙是一样的。”

    他不敢不敬陛下,将话说得太直白,但纳兰峥也听懂了。

    多疑或是上位者的本性,可一旦对所有人皆设防,便很可能反叫其落入盲区,抓不准真正的威胁。

    “何况豫王爷此前多针对硕王爷,即便陛下察知他暗地里的些许动作,也道他是忠君事主,反要对他多些信任。他这些年来不断穿针引线,实则是站在最有利无险的位置对付硕王爷,直至硕王爷气数将尽的如今才真正转向主子。”他说到这里叹一声,“豫王不仁至此,可对主子而言,怀疑这位皇叔,比这些手段与心思本身还更叫他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