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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完颜绰用了吃奶的力气去扶他,觉得他的身躯竟然如此沉重无力,像一件濒死的、瘫软的猎物。那句“让他求仁得仁,一死百了不就是了?”的简单话,她居然也出不了口!

    “你先坐下说。”完颜绰实在没力气支持男人的块头,随着他一起跪坐在地上,“没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咱们一起想办法。”

    王药这几天都没有两全之策想出来,只觉得大脑都被掏空了。他抱着完颜绰,倚着她的身体,勉强支撑着自己不会瘫倒下来。而完颜绰只能从身后听见他瓮瓮的话语:“阿雁,帮帮我,帮帮我……我没有勇气……我没有……”

    那个总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强大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犹记得,他的颈后就是鬼头刀的时候没有脆弱,他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晕厥过去的时候没有脆弱,他被剥除尊严成为她帐下奴隶的时候没有脆弱,今天,终于显出了他的软肋。

    完颜绰曾经没有这样一根软肋,无法感同身受,但现在却能理解,尤其当她看见乳母在外头张了一张,陪着笑对她说:“启禀太后,公主眼睛尖,刚刚在外头瞧见阿爷了,此刻一定闹着要过来……”

    她心思绵软,和气地笑道:“阿芍来,我抱抱。”

    如今她为人母,才开始明白为人父母的艰难,也反过来有了跪乳反哺之思——可惜母亲萧氏已经欲养而不待,在她的妹妹为她和萧邑沣牺牲之后就哀痛而亡。她也开始能够原谅两个妹妹——她们都是她的影子,她们当年有多狠毒,其实就是她本身有多狠毒……

    小阿芍刚刚开始学习爬行,爬得很丑:肚腹贴地,小手小脚一拱一拱的,像只蠢笨的小乌龟,可她抬起头,长了四颗牙的小嘴一咧,已经会选择跟谁笑,跟谁撒娇,跟谁耍赖……她一拱一拱地爬过来,爬得很用力,然后抬起头对王药咧嘴一笑,大大的眼睛明澈无瑕。可是小家伙随即发现自己的撒娇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王药瞬间泪洒衣襟,甚至都不敢来抱她,阿芍扭着头找到完颜绰,“咿咿呀呀”叫起来,然后被母亲抱在怀里,还伸出小手指指着王药的脸,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半天“话”——那是在告诉母亲:“阿爷怎么哭了?”

    完颜绰对女儿点头,柔声说:“阿爷遇到了烦心事,他还是喜欢你的,放心放心。”转脸对王药嗔道:“抱抱女儿嘛,孩子这么段时间都没见到你,你再不抱抱她,她都不认识你了!”

    王药擦了擦脸颊,两只手伸过去,可是小阿芍大约被他刚刚饮泣的模样吓到了,一扭身埋头到母亲怀里,拒绝了父亲的拥抱。王药愈加沮丧,苦笑道:“我果然是合该孤独的人。”

    完颜绰怒道:“你合该孤独,那我算什么?!”王药不说话,垂头丧气,完颜绰又气又怜他,板着脸坐着。小阿芍发现阿娘的脸色也不温柔了,大急,伸出小手指去捏她的脸颊,妄图把她的嘴角捏成向上翘的样子,“咿咿呀呀”一直不停地说“话”,像在劝解两个人不要吵架。

    完颜绰终于垂下眼皮,平淡干涩地说:“你去你读书的那间毡包吧,这两日也不用上朝了,静静心神,或许能够想出合适的办法来。”

    办法不是没有,连三哥王茼自己都说了,但是王药无论如何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儿。脸上的泪痕已经绷得皮肤发紧,拭也拭不掉,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完颜绰的营帐。

    晚餐时,忽络离送来一壶羊羔儿酒,对王药笑道:“夷离堇,太后叫奴送来给您的。不过每日只得这一壶,太后说,怕大人借酒浇愁,伤了身子。”

    他端详了一会儿王药的神色,又说:“太后还说,事缓则圆,夷离堇放宽心。”

    正在执壶斟酒的王药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疑惑地抬头望了望忽络离,见这奴才只是惯常的一脸谄笑,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泛泛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自己浑浑噩噩在毡包里喝酒睡觉,睡了三四天,才下了点决心,摇摇晃晃起身,打算面谒完颜绰。出了帐门,看见一片人都在拆卸毡包,把竹子骨架和外头的油布帐衣捆扎折叠,放到牛车上去。在他帐外忙碌的一个小奚奴,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夷离堇大人,可要奴帮你收拾营帐?”

    王药问:“这是做什么?又要行军?”

    “嗯。”小奚奴懂得不多,点点头说,“应该是的。昨日下发的命令,五日内全部撤走。”

    王药有些忐忑:“接下来往哪里去呢?”

    小奚奴朝北边努努嘴:“说是往西京方向。”

    两国各有西京,夏国的西京在草原之上,即今日的大同与内蒙古交界之处;而晋国的西京则是洛阳。既然朝北,自然不会去晋国的西京。王药不自觉地眉梢一耸,不可思议:“往北去?”他明白这小奚奴不知道什么国政的事,所以提起袍角,直往完颜绰的御幄而去。

    完颜绰已经上了奚车,手里尚握着几本奏折在看,身边坐着萧邑沣,伸着头一起看,还时不时接受着母亲的考评。她瞥见王药匆匆而来的身影,对萧邑沣道:“我召了北枢密院的院使,你把我刚才的意思转述给他,他若有问题,叫他午后来问我。”然后正襟端坐,等着王药前来。

    王药到得她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竟然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完颜绰笑道:“你不是来问我,此举是什么意思的么?”

    王药这才点点头:“是。主力驻扎在黄河北岸,转眼天暖,河冰一开,是守是防都不成问题。云州驻扎的禁御军队,与南边的应州遥对呼应,指挥便利,驰援也快捷。如今若是禁军主力往西京方向去,必然造成南边空虚,进攻不易不说,防守也会艰难。你这是……什么意思?”

    完颜绰笑了笑:“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她松弛地笑着,凝望着远方:“春天到了,牛羊要生崽,庄稼要播种,我不想打了。并州,也不想要了……”她抬着头,眉目间有王药般的坦然,微微地笑容,显得画中神女一般美。

    夏国自愿放弃如今一片大好的形势,来换取两国熄灭烽火。两国熄灭烽火,被困在并州的王茼就不必非死不可,王药在临安的父亲王泳和他的一家人也不必被逼迫对付王药,那么,王药也就不必那么辛苦地内心挣扎选择爱情还是孝道,选择故国还是恩地,选择养育他的家人还是他现在拥有的、深爱他的家人。

    可是,他知道这个选择未必正确,作为襄助国政的南院夷离堇,他应该劝谏,可是一瞬间涌上来的私心湮没了他,打败了他,让他心存侥幸。所以,王药的颌角时而松弛,时而收紧,眼睛却瞪得一眨都不眨。

    完颜绰静静地看着他,看见他慢慢地屈下双膝,拱手于地,而后弯下脊背,将额头久久地触碰在手背上,向她行最为隆重的稽首大礼。

    她心里的浪潮一阵一阵地掀起来,压下一阵酸楚,又掀起一阵甜蜜,压下一阵甜蜜,又掀起一阵心疼……也不知过了多久,完颜绰才遏制住心里的悲酸和怜惜,极力用平静的语调对王药说:“你不必如此。退兵这事,既是为了你,也不全是为了你。”

    王药低垂着头,肩头耸动,脊背弯成漂亮的弧度,随着肩头一起颤抖着。完颜绰下了奚车,亲手去拉他。王药直起身,不等她看清脸上的泪痕,就把蹲在地上的完颜绰抱进怀里,紧紧地揽着。好一会儿,他呜咽着说:“阿雁,我太自私!”

    完颜绰强笑着:“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又说:“权力是个好东西。有了它,才有自私的资格。”

    王药默然良久,终于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fangdao

    夏国一拨一拨撤军,撤得悠闲自在,使得黄河南岸严阵以待的人们,居然都生怕是陷阱, 而全然不敢动弹。直到王茼疯了一样从并州城门飞奔出去, 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荒野,跪在春草茸茸的大地上嚎啕大哭:“并州克复了!并州克复了!”

    并州城头的金狼旗已经全部不见了, 那天,王茼从门洞大开的暗黑监牢向外探了探头,发现竟然无人值守, 试探着走出去, 外头的临时衙署也空荡荡的。

    并州的百姓仍然做着生意,早市一片热闹, 唯一不同的是市令和市吏都不见了。王茼一路到城门, 守军亦不在,只不过城门从外头闩着。他招呼百姓们帮着撞开门闩, 谁人理他!王茼已经是不要命了一样,独自一个人用血肉之躯去撞门, 边撞便呼喊着:“若是并州克复,咱们以后还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汉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和他一起撞起来,人渐渐增多,把那高大厚重的城门撞得“嘭嘭”响,又有人抬来檑木,多少人抬着撞门,不出几下,门闩“咔嚓”断了,厚重的大木门“吱呀呀”打开,外头一片干净,除了马蹄印从官道上延伸到远方,一个夏国的兵马都不见。

    年轻的小伙子们欢呼起来,但也有冷漠的老人家,摇摇头道:“幼稚啊。换了主子,一定是福气?”

    消息传到汾州的山谷里,传到壶关和黄河南岸的四座要塞。兵马慢慢集结起来,重新防守住了壶关和并州。汾水已经被控制回夏国手里,但是,能够重新得到并州,王茼已然成了孤胆英雄。

    夏国的朝中却有些微妙,大好的胜势,却毫无道理的撤兵——所谓休养生息云云,也只能骗骗小孩子——倒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并州给丢了!

    在幽州关口驻守的耶律延休,很快飞马驿递战报:晋国弹冠相庆的同时,并未撤除幽州的兵,大约不仅没有忘记前次的教训,反而得寸进尺了。

    又隔了几日,耶律延休亲自到上京觐见,朝堂说过冠冕堂皇的套话,紧接着就被传召到太后私密的书房里。

    “延休,坐。”完颜绰礼贤下士,亲手捧过一盏奶茶递给耶律延休,耶律延休受宠若惊,起身接过奶茶,仍然觉得不妥,又想下跪谢恩。完颜绰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笑道:“你我还需要这样闹虚礼么?”

    被她按了按肩膀,耶律延休只好顺势坐了下来,接着奶茶的热气盖脸,偷偷打量了完颜绰一眼,她略有些憔悴,也不复当年妖冶跋扈的美丽妩媚,那双目光凌厉的凤目喜欢低垂着,抬起眼皮时便觉得如同幽黑的深井,无端地有种吸引人的力量。她掠了掠鬓,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道:“我是不是老得多了?”

    耶律延休急忙摆手,手上还端着的奶茶不由在杯中东摇西撞,险些破出来。他依然像以往那样,在她面前粗手笨脚的莽撞,而且瞬间脸都染了一层绯色,大约自己都觉得难堪,低了头说:“太后说笑话。太后年龄比臣小,要老,也是臣老了。”

    完颜绰“噗嗤”一笑,但以前对他的那些轻浮举动一概否然,退了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边摆弄着案桌上几件建窑的兔毫盏,边闲闲问道:“你这次回来,一定听到了不少消息——好些,估摸着我自己都听不到。延休,外臣里我最信任的莫过于你,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

    耶律延休本来局促地在搓衣襟,听到这里,不由地眸子一闪,满脸均是感激之色,望着完颜绰说:“各种闲话还真有,不过臣所听到的说这些话的,都不足为惧。南边上虚张声势,臣也不怕他们,若敢来犯,打他个有去无回!太后只要下令,幽州虽然地势险要,臣也能拼命把它打下来!”

    完颜绰笑了笑:“并州我都不要了,还在乎幽州?不过,我是投鼠忌器,你也知道。南边的斥候,一定要多多派遣,临安王家有任何动向,都要早早报于我知道。”

    耶律延休踟蹰了片刻:“还真听说,原来的壶关牧王茼,回汴京之后被大为嘉奖,升任中书舍人,甚至赏了一个子爵,然后……全家跟着他迁到汴京居住,算是一荣俱荣吧。”他偷偷抬眼瞥了瞥完颜绰,完颜绰果然眯着眼睛不说话。于是耶律延休小心翼翼说:“我怕晋国那边,还有后手……”

    估计后手免不了。完颜绰最后冷冷笑道:“罢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们若不能收手,我不怕与晋国打一场大仗。”

    “那,王……”耶律延休撮撮牙花子,“夷离堇”三个字有点出不了口。

    完颜绰苦笑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她突然极度不想谈这些,极度要岔开话题让自己平静些,所以立刻转头对耶律延休和声道:“延休,你年岁也不小了,就没有看上的、想成个家的人?”

    耶律延休立时变得硬邦邦的:“大丈夫还没为国建功立业,谈什么成家?有看上的……但是也还不打算成家。”倒是眸子里流露出一些与他紧绷的姿态不一样的虚弱与温软。

    “延休!”完颜绰柔声劝他,“这两件事,一定是相悖的么?晋国做事鬼鬼祟祟,就算要打仗,也要安排得妥当才会打起来。你趁这个空隙,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办了,我也替你放心。”她笑着看他,看他绷得紧紧的颌角,自己也有点笑不出来了,踌躇了一会儿才说:“太宗皇帝的妹妹嘉宁公主,刚刚十六岁,如花似玉的模样,和和顺顺的性子……”

    “太后!”耶律延休前所未有地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地,“等晋国平定了,等李维励被我干掉了,再来谈娶亲的事吧。请太后成全!”

    完颜绰和耶律延休密谈完,心里觉得一阵疲累,回到寝宫,恰好看见王药盘腿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凝神遥望,像极了一尊雕像。这尊雕像见她来了,眼珠子才轮了一轮,显得像个活物。他开了口,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颤音,却也气沉丹田,一个字一个字都咬得实诚:“阿雁,我接到家书了。”

    完颜绰站在原地半晌才做声:“写了什么?”

    王药“呵呵”笑了两声,甩了甩手里薄脆的信笺纸,声音漠然:“我的父亲,叫我回汴京。”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三哥说在夏国看见我了,所以有此一信。父亲在信中说,我母亲重病卧床——中风偏瘫了——我虽然是出籍的儿子,毕竟还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半身不能动弹,说话也说不清楚,但是神志清醒,睡里梦里喊的都是‘阿药’……”

    完颜绰凝视着他勾起的唇角,因为他脸颊上一道一道反射着光芒的水痕,这唇角勾得一丝笑意都没有,反倒拉起两道折痕。她静静地不说话,但呼吸的澎湃只有她自己知道,悲酸泛上来的时候,她无比地恨他,恨他那时候的优柔可怜,恨他的不够决绝狠辣,恨他牵绊那么多、爱那么多……甚至恨他为什么要把这个难题说出来?他还和当年一样,悄悄地一走了之,让她可以恨他一辈子、牵挂他一辈子该多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她来分担。

    终于,她静静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加班已疯

    短小点请见谅

    ☆、fangdao

    王药苦涩地笑了笑说:“他们设好陷阱,就等我跳,我有什么不懂呢?我父亲要牺牲我,估计眼睛都不会眨。但是……”他渺远地看着远方, 好久才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娘不会舍得的……”

    王药连回信都没有写, 默默然把那封家书压到了箱底,什么事都没有一样。生活还在继续。两国罢兵, 但边关像冰封一样,连商贸都比以往减少了很多,但每半月一月就有一封家书送到上京来, 书信能送抵, 自然是边境上网开一面,甚至刻意为之。王药会仔细读每一封信, 读完之后总是默然不语, 把书信放在宣德殿太后能轻易看到的地方。

    但是信放在那儿,多久都不见封皮儿被打开。往往是怎么放在那儿, 过上好几天还怎么放在那儿,似乎是隐形的, 从来没有被看到过。于是王药就会默默然地又把信收起来,放在箱子里同样的一个包袱里。

    男人把一切都隐忍着,南院夷离堇的事务仍然一丝不苟,把民政打理得极好,纵使两国贸易大大受损,也从后凉那里重新开辟通道,保证盐巴、茶叶等运输不会中断。

    完颜绰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却疾,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王药简简单单答道:“就那样。中风了,捱着命在床上,治也治不好。”

    他没有说,母亲在床上一直吊着最后一口气,念念叨叨就是“阿药什么时候回来?”父亲的来信一次比一次更严厉,王药仿佛可以看见他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瞪着眼睛质问他“为何如此不孝”!

    而一切,完颜绰其实都知道。

    他强颜欢笑,他借酒浇愁,他心不在焉,他在和她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了以往的激情和力量,她也明白这是为什么。完颜绰说:“这个坎儿,你大概迈过不去吧?”

    王药默不作声,最后微微一笑:“我答应过你:不走。大丈夫一言九鼎,你以为我做不到?”

    完颜绰凝视着他的脸,他表情云淡风轻,眸子深不可测,跟以往一样带着些遗世独立的满不在乎。她看了多久,他就保持了这样的表情多久,太长久的不变就出卖了他的内心。

    完颜绰冷冷笑道:“中风治愈,万不逢一,反倒是时间拖得久了,病人的愿望却总不能满足,到了她最后的辰光,会甚是遗憾。对你尤为如此,拖延到成为了终身遗憾,你的性子,又不会迁怒他人,必然是一辈子内疚、自责,这件事永远成为无法消解的痞块。”

    王药的脸色凝重得近乎扭曲,眸子是真实的利剑似的目光,他的声音喑哑着:“阿雁,你想说什么?”

    完颜绰呵呵地笑起来,笑得目中的泪光都泛了上来:“我想说,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不同意,你再不会撇下我偷偷离开,要一辈子陪我。”

    “对!”王药近乎有点粗鲁和不耐烦,“我说了,我会做到!你看着就是。”

    完颜绰一把擦掉眼角偷偷掉下来的那一滴,厉声对他喊:“我要说的是!我同意你走!”这话,近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因为之后她感觉浑身乏力而天旋地转。

    而这一句后,震惊的是王药,他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完颜绰攀着他的肩膀,伸手摸了摸他的胡茬,粗糙而痒痒的手感,从他线条刚毅的下颌往上,他的嘴唇,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头发……她一点点地摸上去,像是要把他忆刻在心里。

    “你想一想吧……”她虚弱地说,撒手转身,躺到矮榻上,“我累了,想睡。你走罢,我不要人陪,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挺好的。”

    她背对着他,很久没有听到脚步声,她也矜持而执拗地一直没有回头,闭着眼睛,死死地强迫自己睡,但是心根本不想睡,胸腔里腾着浪,又苦又咸的浪,一阵阵地往她的鼻腔和眼睛里涌,酸苦、齁咸一阵阵涌上来,她却死死地把着咽喉的开关,不出一句话挽留,用力地闭着眼睛,不让那苦咸的浪冲到眼角那些脆弱的地方,不渗出来、不涌出来、不奔驰咆哮出来,不泛滥成灾出来……

    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完颜绰累得不行,厉声呵斥道:“你还不走,想干什么?!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拖走?!”猛地回头,她身后的那片空间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只有朱红色的绡纱帷幕在轻风里摇摇地飘动,温柔细致,水一样拂过来、拂过去……完颜绰的堤坝坍塌了,她在更漏的水声中失声大哭,揪着床上的褥单,咬着软枕,极力却又无效地忍着喉咙里的悲哀,但是还是忍不住。

    第二日,太后不朝,小皇帝独自在君王的位置上,竟然也能够依样画葫芦地把南北两院的事务吩咐了相应的人处置。下朝后,他一路飞奔,想去看望看望“生病”没有来陪他上朝的母后,但到了宣德殿的殿宇门外就被拦住了。

    萧邑沣怒道:“朕去看望阿娘。你们拦着朕做什么?”

    门口的阿菩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宣德殿寝宫的门口。萧邑沣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殿外果然一个环侍伺候的人都没有,唯有一个高大俊痩的影子倚着门扇,轻轻地叩击两下,哀哀地低声说两声:“阿雁,开门。”

    门里毫无动静。

    那人便又叩击,又叫“开门”。

    阿菩叹口气,对萧邑沣耳语道:“都一上午了,都这样,太后和帝师,都是倔脾气,谁劝都白劝。陛下还是先回去吧。”

    萧邑沣傻乎乎问:“这么说,并不是我阿娘生病了?”

    阿菩低声笑道:“不是生病,是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