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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人便是如此,不知道的时候能够全然不在意,一旦知晓了,所有的情绪就都会齐齐倾泻而出。阿绵抹了把眼泪,泪水却流得愈发多了,濡湿了整个手背,渐渐滴到被褥上,聚成点点水花。

    明明是宁礼的问题,明明是宁礼的错……是他明知道成功性不大还要跑到京城来送死,是他非要搅弄风云在封地上还不安分……

    拼命在心中谴责宁礼,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可越是如此,阿绵却发现自己哭得愈发厉害。

    她不想哭的,人还好好的呢,为什么她就哭成了这样……阿绵强制狠掐了把自己的脸,终于借着这股痛意将泪水暂时止住,她起身推开窗,也不知自己是在朝哪里望。可能是想再次看到那道淡青色的身影,也可能只是在毫无意识地发呆。

    她这种魂游天际的状态持续了两天,元宁帝和太子忙着处置朝臣,重振朝纲,一时之间京城哀声阵阵血流成河,竟无人有闲暇注意到她这种极为不正常的模样。

    太子在偶尔回来的几眼中也许看出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更没问。

    他知道阿绵对宁礼绝无男女之情,可是亲情是少不了的,宁礼若真的死了,阿绵肯定会伤心欲绝。

    太子心中自是十分想处死宁礼的,但他还想着,若是阿绵极力来求,他倒也不是不能和父皇再次商量下,顶多把宁礼势力全消,禁锢在京城中做一个闲散废人,如果阿绵极力相求的话……

    可是阿绵没有,不仅阿绵没有,就连宁礼自己也是毫无求生之意,那天在大殿之后他真的没再有半点反抗。因为他的消沉,那些侍卫自然也是死的死降的降,轻易就被他们收服了。

    宁礼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太子也起了浓浓了疑惑,他和阿绵思考的方式不一样,他从不会去否认宁礼对于权势的争夺渴望,可是当宁礼轻易放下这一切甚至只求一死的时候,太子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达成所愿。

    第一次,太子略感心有不甘,同时一直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宁礼被关在天牢中两天了,期间没有人注意过他,没有好酒好菜也没有大刑伺候,他两日只稍微用水润了下唇,脸形迅速消瘦下来,几乎要看得清颧骨。饶是如此他也气度不减,永远都背脊挺直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待许诺的人来为他送别。

    偶尔有狱卒会讨论起他,说的话无非是“马上要死的人了”“不发起疯来还是挺像模像样的”等,他们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宁礼在被锁进天牢时发了一次疯,疯狂状态下直接或掐或砍弄死了十多个狱卒,导致他们至今提起他时都还心有余悸。

    喝下一口温酒,狱卒透过高顶的小窗往外一看,发现已近黄昏了,“差不多要换人了,老徐。”

    “是啊。”被称作老徐的人懒懒自臂弯间抬起头来,“守着这儿的日子实在太无趣了——”

    “吱嘎——”铁门被打开的声音,两个狱卒立刻打起精神迎上去,一见之下不免直了眼睛,因为来此地的竟是一身华服面容精致的安仪郡主——

    阿绵是主动让人送她来天牢的,她特地换了一身衣裳画上妆容,看上去俨然是个刚及笄的娇俏小娘子。她还抿了一口大红的胭脂,嫣红的唇色衬得青丝如墨,肤白胜雪。

    身后的人提了一个小食盒,那是太子让人交给她的,里面似乎是一壶毒酒。

    阿绵理了理发丝,尽量平静地在狱卒带领下走到里间宁礼的牢笼前。

    狱卒粗鲁地用链子击打了下铁门,随后在阿绵的吩咐下跟着那个同来的下人一起离去。

    宁礼缓缓转过身来,见到阿绵这身装扮时眼前一亮,柔声道:“阿绵今日,真美。”

    阿绵没出声,数着步伐,五步走到宁礼身前,轻声开口,“七叔叔。”

    “阿绵很久没有这样叫过我了。”宁礼似享受般闭起眼睛,“上一次这般,还是你八岁的时候吧……”

    “七叔叔。”阿绵打断他,将食盒放在残破的小桌上,弯下身如儿时一般蹲在宁礼膝前,语气不知是急迫是平和道:“这里离狱门,只有五步——”

    她想到来之前太子哥哥对她说的话,他说……只要宁礼肯主动走出牢狱,他可以保宁礼不死。

    “五步?”宁礼温柔地看她,似乎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只极轻地说道,“可是就连一步,七叔叔也没力气走了呢。”

    不知怎么的,刚才还能一直保持平静的阿绵突然就忍不住了,瞬间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稻草上,“我……我可以扶七叔叔……出去……”

    她目光转至宁礼膝上,两只膝盖的衣袍都已经磨破了,露出森森暗色的血肉来,周围全是结了痂的伤口。阿绵极力忍住呜咽,不想让自己显得这么狼狈。

    宁礼缓缓举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在她梳的极为漂亮的发髻上,力道温和地一下又一下,似乎在安慰她,“七叔叔太重了,阿绵扶不动的。”

    不等阿绵争辩,他接道:“而且七叔叔怎么舍得让阿绵受苦呢。”

    “骗子!”阿绵突然激烈地打断他,已经泪眼朦胧,还是拼命睁着眼睛瞪向他,“如果不想我受苦,为什么会偷偷派人给我下药!如果希望我开心,为什么明知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还要一意孤行来……来送死!”

    她语不成调,几句话间已经抽泣得不成模样。阿绵这时终于恍然意识到,她不想宁礼死,她心目中的七叔叔明明……明明那么可怜,他应该要过上比常人更加平安幸福的日子,可是为什么他自己就是……

    宁礼怔住,久久不能言语,末了似乎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摇摇头回道:“这些,哪里是七叔叔可以预见的。”

    骗人…你可以的……阿绵忍不住重重捶在宁礼腿上,让宁礼嘶一声,苦笑道:“阿绵变粗鲁了。”

    阿绵却是自顾自地哭,她很想不顾宁礼意愿把他拉出牢房,更想直接把食盒打翻让那壶毒酒灰飞烟灭,可是她做不到……手如有千斤重,当她面对宁礼摆在脸上这明晃晃求死的意愿的时候,她发现根本无法给自己一个理由——让他强行活着的理由。

    宁礼轻轻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双腿间,如幼时一般哄着她,“别哭了,是七叔叔的错,阿绵一哭,七叔叔就没办法了……”

    他的话同多年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阿绵在他面前摔掉了门牙气得大哭,他就无措地第一次把她抱了过来,安慰道:“阿绵别哭了,你一哭,我就真没法了……”

    忆起这些场景,阿绵哭得更凶,她紧紧揪住宁礼衣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泪水滴在宁礼受伤的腿间冲刷着伤口,他疼得眉头都皱起,却还是不愿让阿绵起来。

    “这样不是很好吗?七叔叔死了……你们就都可以安心了。”宁礼几乎在自言自语,“再也不会有人让你为难了,你的太子哥哥也无需会因为有乱臣贼子想谋反而心烦了,天下间有了我,什么都不好,没了我,就什么都自在了……”

    随后阿绵感觉到他长臂一身,捞起了食盒取出里面的酒壶。阿绵立刻抬头握住他手腕,祈求地看着他,宁礼却只露出淡笑,“上好的梨花春,你的太子哥哥终是待我不薄……”

    说完对准壶口直接倒灌而下,喉结耸动,酒水有些倾洒在衣襟间浸湿了前襟。

    阿绵呆在原地,看着他大口大口地饮下毒酒,泪水静静地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滑下,连表情也没有了,手指动了动,却始终没有勇气将酒壶夺下。

    他就要死了吗……七叔叔,真的会死吗……?

    酒壶不大,宁礼几口饮尽,最后把它扔到了一边,低头看阿绵流着泪凝视自己,不由一笑,“阿绵在为七叔叔哭吗?是不想七叔叔死吗?”

    阿绵没有应答,可是眼神和流淌的泪水已经说明一切。

    她的目光专注而哀伤,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给了宁礼再也不会想到他人,宁礼被她这种目光迷住,如着魔般抚上她的双眼,“那七叔叔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阿绵就要高高兴兴地成为太子妃,再也不会看见七叔叔了,这世上如果阿绵也不关心不在意我了,还有谁会在意我呢……”

    他的视线延伸至空中,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极为欣慰的场景,“如果只有离开才能让阿绵永远记住七叔叔,那七叔叔当然是选择死亡。”

    说着,他突然用力钳制住阿绵双肩,双眼飘过一抹猩红,“阿绵,我要你记着我,要你永远记着七叔叔——”

    然后又轻柔地松开,抱住她,“如果太子欺负了你,记得告诉七叔叔,七叔叔就算在地府中做鬼,也会爬出来吓他的……”

    阿绵不知是在点头还是摇头,拼命地应答,咸涩的泪水滴到唇间,让她把嘴唇都咬出了血也不自知。

    她想要宁礼继续说话。

    可是他的手越来越冰凉,嘴唇苍白到隐有青色,还在不停地轻抚阿绵头顶,“阿绵,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再亲一下七叔叔吗?”

    “我……”阿绵蠕动了一下嘴唇,对上宁礼的目光,还是起身,极为缓慢地,缓慢地印上宁礼额间。

    宁礼慢慢闭上眼睛,唇边挂着安心的笑,最后轻轻道了句“阿绵今日,真美”。

    沉重的身体如山崩般倒在阿绵手上,晃眼间,活人就成为了死物,心跳停止,触感冰冷无比,仅仅这几息的功夫,竟似乎就僵硬了。

    阿绵坐起身,慌乱地扒开挡住他脸的发丝,颤抖地喊了一句“七叔叔”。

    没有应答,阿绵咽下涌到喉间的哭声,又发颤地叫了声“宁礼”。

    可是她发现,这个几秒之前,还在极为温柔地抚摸她安慰她的人,竟然真的永远地合上了双目,再也不可能睁开看她一眼,再也不能温柔地唤她一声“阿绵”——

    像是被按下开关,阿绵终于溃不成声,像个孩子般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泪水汹涌而下。

    喃喃着,“七叔叔,不要死……阿绵,不想你死……”

    第八十一章

    阿绵最后是被太子强行抱回东华宫的,她趴在宁礼尸体上哭了许久,是狱卒感觉不对劲去看了一下才慌忙禀报给太子。

    太子并未走远,他在狱外思考时其实也有想到过阿绵的反应。宁礼为何坚持要让阿绵送别?无非……是想让阿绵这个世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永远记着他,也许,还希望在他的心中添些堵。

    阿绵会不会对宁礼永远无法忘怀太子不能确定,但对于宁礼的生死如何他其实已经并不大在乎。太子性格向来如此,对于失败者,他并不屑于落井下石更不会为其临死前的小动作耿耿于怀。

    宁礼选择了这条路,太子甚至颇为宽容地应允了他的心愿,这点就连他的几个心腹也不能理解。

    他们都以为太子抓着人肯定要好好严刑拷打折磨一番呢,没想到竟这么轻松地让人去了,不得不说,太子行事真是无迹可寻。

    摒退宫人,太子将阿绵放在榻上,半蹲下身,“阿绵,睁眼,看着我。”

    阿绵沾满泪水的睫毛勉力眨了眨,还是依言睁开来。应该是哭得太久了,里面都是红红一片血丝,太子微叹一声,觉得小丫头真是傻乎乎的。

    宁礼确实算计得好,至死也不忘利用阿绵纯善柔软的性子。本来他的死就会对阿绵打击甚大,他还要亲眼让阿绵看着,无疑是要让她刻骨铭心。

    看来宁礼确实是抱着这个想法,思及此,太子反而放下了一半的心。

    阿绵有时太过天真,若不让她亲眼看到这些事情,恐怕她还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子伸手摸摸她脸颊,为她拭去泪水,“饿了吗?”

    点点头,阿绵被他拥着靠近怀里,沉稳的心跳让她稍微平静了些,“太子哥哥……”

    “我在。”太子声音出奇柔和,“阿绵想说什么?”

    “我……”太子什么都没问,阿绵反而说不出口了,只能闷闷道,“我太没用了……”

    闻言太子嗤笑一声,松开她,“那怎样才是有用?让宁礼打消死志?”

    他下意识要说些什么来教育这小丫头,可是一对上那哭得惨兮兮的兔子眼睛,重话到口间都还是咽下去了,好笑道:“当孤的太子妃,需要那么有用做什么?宫务孤会派人打理,内外朝事无需你担心,你若太有用了处处操心,岂不是显得孤这个太子无能?”

    阿绵呆呆的,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拐到了这上面,只能干巴巴“噢”一声,很想扯出一个笑容,可是宁礼的死毕竟如沉甸甸的大山压在心间,她暂时无法随意笑出来。

    正当房内突然安静下来沉默的氛围缭绕在二人间时,门被人哐地撞开,元宁帝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还没瞟见人就喊道:“阿绵?朕的阿绵呢?”

    太子:……能不能给我和媳妇儿一点单独相处的空间呢爹。

    元宁帝扫过来,见着阿绵红得可怕的眼睛就朝太子瞪眼,气得胡子都冲天翘起来了,“朕说什么了?不要让阿绵去,你非要答应他!若阿绵哭出个好歹来,朕非得拿你是问!”

    这偏心偏得没边儿的模样让太子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计划中好好的谈心再一次被亲爹破坏,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也许是元宁帝中气十足的模样太过让人安心或太子无奈的神态太好笑,阿绵一直绷着的脸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却还是伴着眼泪,她不自觉地朝元宁帝张手,“陛下——”

    索性房里也没别人,元宁帝干脆两步上前把小丫头搂进怀里,拍着背哄道:“是不是被吓着了?莫怕莫怕,朕那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朕已经被游太医治好了许多,怎么会轻易疯呢,别担心……”

    他不说还好,一说阿绵就更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地流下,像止不住似的,一会儿就把元宁帝胸前全打湿了。哭声细细软软有气无力的,让在场几人都揪心起来,元宁帝边搂着轻声安慰,边对太子使眼色,面上颇为慌张的模样。

    父皇向来看不得阿绵哭了……太子想到这点,不禁无奈摊了摊手。阿绵一哭,他也无法啊,既然父皇主动接了过去,那就先让父皇安抚着吧……

    大概此时真正伤心的只有阿绵一人,宁礼的死于元宁帝和太子他们来说毕竟不痛不痒,就连李安和王泉也因为眼前这颇为奇怪的场景忍不住露出笑意。

    “阿绵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渴了?朕听说你这两日都没怎么用膳,要不现在多吃点,等会儿才有力气继续哭……”元宁帝骤然止住,似乎也察觉了自己这话的不妥当之处,再一瞧太子,刚才严肃的脸色已经在扬唇无声地笑了。

    他虎目瞪圆,禁止太子再笑话自己。搜肠刮肚了许多话,却发现那些都是往日用来哄嫔妃的话儿,显然不适合用在阿绵身上,急得元宁帝简直要大汗淋漓,小丫头眼泪怎么这么多呢?听说本来就哭了很久,不想现在又开始了一轮……

    “陛下……”阿绵带着鼻音喊道,眼泪全都蹭在了元宁帝胸前。

    “怎,怎么了?”

    “让他们传膳吧……”阿绵抬头,视线都朦胧起来,她看到元宁帝急得脸都红起来,心中忍不住一暖。

    对啊……七叔叔死了,她可以永远记着他,将他铭记在心中。却也不能因此沉浸在自己的沉痛中忘了其他人,陛下和太子哥哥,爹爹阿娘,他们才是自己此时更应去珍视和关心的……

    想通了一半,阿绵虽然还有点郁郁不振的感觉,但已经不再像开始那般消极了。身体确实感到了疲惫,借着各色菜肴端上,阿绵用起前所未有的快速和豪放姿态开始用膳,期间几次连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看得元宁帝心疼地不住摸摸她的脑袋,和太子使了个眼色。

    太子先是一怔,然后止住阿绵,调笑她:“已经及笄的姑娘家,还吃得腮边都是,羞不羞?”

    阿绵“嗯?”了一声,停住动作,随后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象,腾得一下烧红了脸。任太子取来帕子帮自己轻轻擦拭干净,不想他又端起碗筷,佯装无奈道:“还是让孤来喂吧,看你连持筷都没力气了。”

    不好意思地应声,阿绵乖乖张口,当真如小孩般任太子喂起自己来。元宁帝欣慰地看着眼前这幕,顿觉太子不负自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