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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这个时候,陆瀚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本来长兴侯府家大业大,多养这么一个孩子,也不过多给他一口饭吃罢了。可按照时下的律法,嗣子的继承权是要排在亲生子前面的。也就是说,将来老侯爷作古之后,这偌大的长兴侯府是要交到陆瀚手上的,即便陆宸是他的亲生儿子,也没有权力继承侯府。

    这泼天的富贵,祖辈辛苦打下的基业……即便祖父为人豁达,也深觉无法咽下这口气。

    自此以后,祖父对大伯父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好在祖母是个通情达理的,大伯父在她膝下养了几年,早已有了深厚的感情。祖母对大伯父百般周全照顾,又想方设法劝着祖父,大伯父这才能平安长大,成家立业。

    也因此大伯父念着祖母的好,一直对陆宸和二房的子女颇多照顾。

    不过好景不长,祖母生下父亲之后,不过一年又为祖父生下一女,祖母毕竟年纪大了,生下大姑母的时候伤了身子,一年之后便扔下一对儿女去了。

    祖父很快便续弦,娶鄂国公府嫡女为妻,便是继祖母张氏。张氏一连生下三叔、二姑母、三姑母三个孩子。

    长兴侯府这关系,也真可算得上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陆宸只好失笑摇头,道:“这孩子,让我宠坏了……”

    陆瀚则是毫不在意。他只觉得怀里的小女娃软绵绵肉墩墩,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宛若天上最黑最亮的星子,陆瀚看得稀罕,圈着她小腰的手便不由紧了紧。

    正要开口逗逗这个小侄女,陆清岚忽然说了一句:“大伯父,宝儿有个秘密要告诉您!”

    陆瀚一下来了兴趣,“宝儿要和大伯父说什么?”

    小女娃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凑到陆瀚的耳边道:“宝儿很喜欢大伯父呢!”

    陆瀚听了这般的童言童语,饶是他城府深沉,也不由心中一暖。也在陆清岚的耳边说了一句:“大伯父也喜欢宝儿呢!”

    须臾到了睦元堂。

    才到了正院,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女孩家撒娇说话的声音,以及老太太张氏爽朗的大笑声。

    小丫头一溜烟进去给老太太报信,待老太太叫进了,众人这才按照长幼顺序依次进了老太太的正房。

    陆清岚抬头向上看,见张氏坐在正中的罗汉榻上,三老爷陆晔、三太太赵氏一左一右坐于梨花木大椅上。四少爷陆文宣、五姑娘陆清蓉十分乖巧地立在赵氏身后,四姑娘陆清茵则坐于老太太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老太太笑声不断。

    张氏规矩大,陆瀚带头,众人一起跪下给老太太磕头行了大礼,这才起身。老太太身边可没有晚辈们的座位,大房二房进来之后,三房诸人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唯独四姑娘陆清茵被老太太搂在怀里,没有起身,自然也没人敢挑她的理。

    老太太的目光在陆瀚身上淡淡扫过,随即停在陆宸的身上,“都免礼吧。”态度还算温和。

    打压大房,拉拢二房。一向是老太太和三房的既定策略。

    张氏为人本就骄矜,自己的儿子屈居嗣子之后,就像在她心里横了一根刺一样,对陆瀚是百般看不顺眼。有她在中间搅合,陆瀚虽然年过四旬,却至今仍未被立为侯府世子。

    等众人一一礼毕,三房的人这才上前和大房、二房相互见礼。

    老太太先是问了问纪氏进宫的情形,纪氏恭谨地说了,老太太听了也不过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老太太转头对陆宸道:“刚才听到老三说起,你在东山书院所制时文,得到南山先生的夸赞,可是真的?”南山先生乃是东山书院山长,在士林中威望极高,能得他一句“甚好”的评价,几可断言,陆宸下一科必中举无疑。

    陆宸起身道:“老太太过誉了,不过是儿子运气好,做不得数的。”

    赵氏有些酸溜溜地道:“看来咱们侯府过不多久便要多出一位举人老爷来了。”说着不由狠狠瞪了丈夫陆晔一眼。

    陆宸还算是浪子回头,陆晔却完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老太太督促得十分严厉,他却完全读不进书去,一连考了数次童试,到现在还没捞到一个秀才,连老太太在内,全家人也都明白了他怕是不适合科举这条路了。

    陆宸对这位时常挑事,搅屎棍一般的赵氏没有丝毫好感,就淡淡应了一句:“三婶婶说笑了。”也就没了下文。

    赵氏的目光却飘向了纪氏,见她目光温柔地看着陆宸,眼中满是崇拜。赵氏眼中的酸意几乎要漫出眼眶了。她出身平凉侯府,自小就是个掐尖要强的,大房一向夹着尾巴做人,这攀比的劲头就全向着纪氏这个二嫂来了。

    比容貌吧,她自觉容貌出众,纪氏却偏偏压过她一头;比子女吧,纪氏进门便怀孕,虽说头胎生了女儿,但很快便诞下嫡子,她却折腾了七八年也仅仅生下一个女儿;比丈夫吧,陆宸温柔体贴,非但与纪氏相敬如宾,而且洁身自好,不要说姨娘,连个通房都没有。他丈夫呢,看得那样严,他还是三不五时地出去偷个腥!如今陆宸眼看着中举,老侯爷便可以为他运作官职了,自己的丈夫却还是个白身。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叫她占尽了?赵氏差点把手里的帕子揉坏了。

    老太太心里也不大爽快,不过面子上还是要过的去的:“这些年老二确是进益了。很好很好!”对着几个孙子教训道:“我大齐朝历来重文轻武,你等几个记住了,若仗着祖宗余荫,做个富家翁容易,可若想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便只有读书科举这一条正途。切莫学那些个眼皮子浅的,以为生在公卿之家便万事无忧了!以后,你等要多向你二叔讨教!”

    几个孙儿全都点头受教。

    陆清岚却暗中撇嘴,她爹陆宸不过一个秀才,得了南山先生几句夸奖,这举人能不能中还两说呢,而眼前现成的就坐了一位两榜进士,她却只字不提!陆瀚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未及弱冠便金榜题名,中了二甲第二名的好名次,擢选了庶吉士,乃是京师首屈一指的大才子。若论读书的能耐,父亲拍马也及不上人家。

    老太太一心想要把爵位夺回来给了三房,这才处处打压大房,让人不齿。

    ☆、揭短

    又说了几句,老太太才想起陆清岚的病情,问道:“六丫头的病怎么样了,可彻底痊可了?大冷天儿的,若是身子不好,不来也罢。我这里还少她一个请安的吗?”

    纪氏心里十分不满,当日陆清岚落水都是因为张氏看护不力,却连问一句都这般敷衍。

    不满归不满,还是起身道:“回老太太,宝儿已经大好了。一直惦记着要到上房这边来给老太太磕头呢。”

    老太太听到了这话,脸上终于显出一丝和蔼来,对纪氏道:“六丫头是个孝顺的,都是你这做娘的教得好!”又对陆清岚招招手:“六丫头你过来,到祖母这边来,让祖母瞧瞧!”

    陆清岚脑子里正想着白天入宫的一些事,顺口答道:“我不去!”

    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

    老太太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一时屋子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陆清岚身上。

    纪氏吓了一跳,老太太是个没事都能找事儿的人,次女这样下她的面子,她岂能轻饶了女儿?顷刻间鼻尖上就滚下汗珠子来:“老太太,宝儿年纪小,不懂事,都是媳妇管教不力……”

    就一股脑地把错处揽到自己的头上。

    陆清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闯祸了。前世她在皇宫里尚且能够活得恣意,重活一世,可不想委屈了自己,也不后悔,当下大声道:“不干娘亲的事,是我站累了,脚疼,走不了路!”

    一个五岁的孩子,世间的道理似懂非懂,你能拿她怎么样?老太太就是纵有千般怒气,也不能对着个孩子发泄,只得强压怒火道:“你的病不是好了吗?”

    陆清岚皱了皱小鼻子:“祖母这里,连把椅子也没,宝儿站久了,自然脚疼。”这句话一说出来,小辈们全都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腿。

    谁的脚不疼呢?

    却见三房的五姑娘陆清蓉上前一步,道:“六妹妹这话便不对了。祖母不给咱们赏座,不是不体恤孙辈儿们,实也是为了咱们好。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齐最重孝道,试想在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的跟前,哪里能有咱们的座位呢?”

    老太太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对着三太太道:“小五是个懂事的,好好!”

    五姑娘乃是三房庶女,在赵氏手下艰难讨生活,得了老太太这句夸奖,激动得小脸都红了。

    哪知陆清岚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闭了嘴。“那为什么四姐姐可以坐着,咱们却都得站着?”

    老太太这里一向如此,对大房极为严苛,对二房稍好些,对三房却最是纵容。表面上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子。

    陆清岚今天偏偏就要揭她的短。凭什么四姑娘就可以坐在老太太身边,而其他的孙子孙女却都要垂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

    凭什么?当然凭的四姑娘乃三太太亲生,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女。可这话却偏偏不能摆在台面上说。

    老太太和三太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抑郁的怒气,偏偏对着个嘛事儿不懂的孩子,你还不能真和她置气。

    三太太生气之下,便对着四姑娘陆清茵吼了一声:“还傻坐着干什么,还不给我站起来!”

    “娘亲,”四姑娘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我不要站着……”孩子都还小,又都是从小娇养长大,谁在老太太这里一站站上半个时辰都受不了。

    老太太眼中怒火一闪,对侍立一旁的大丫鬟珍珠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老爷太太、哥儿姐儿们搬椅子来?”

    老太太现在是有苦说不出。有心要发作纪氏吧,说她在背后撺掇着陆清岚说出刚才那一番话来,可纪氏又不是神仙,怎能算到四姑娘刚好坐在她的身边?思来想去只能归咎为小孩子不懂事说出来的童言真语。

    只是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免不了她要落一个苛待孙子孙女的名声来,而这些孙子孙女又和她没有血缘关系,这话说出去就更加难听了。

    老太太一股火憋在胸口发不出来,只觉得分外难受,一时看谁都不顺眼。孙儿辈们得了实惠却个个欢天喜地。陆清岚像是不知自己得罪了老太太一般,坐在一人高的大椅子上,人还没有椅背高,把手里的苹果咬得嘎嘣直响。

    好一派天真烂漫。

    一众哥哥姐姐们都觉得六妹妹今日格外可爱,唯有陆清茵狠狠地瞪她。陆清岚只当看不见。

    两人前一世便是冤家对头。陆清茵打小就喜欢南安侯府嫡幼子,京师鼎鼎大名的美男子李玉,没奈何李玉相中的偏偏不是她陆清茵,而是二房的陆清岚,对她用情至深,不离不弃。

    为了这个,陆清茵恨不得杀了这个隔房的堂妹。

    前世的陆清茵仗着自己是三房唯一的嫡女,又有老太太和三太太撑腰,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性格张扬跋扈、暴躁易怒,不但动不动就欺负同房的五姑娘,陆清岚这个没了娘亲的小堂妹也少不了受她的欺辱。

    陆清岚本就是个烈性子,岂有不反抗的道理,所以她明明不喜欢李玉,却偏要吊着他,让陆清茵几欲崩溃。

    这里头的恩怨纠葛,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前世陆清茵就只有在她这里吃瘪的份,这次她重活了一世,多了几十年的经验,和预见未来的能力,自然更不会把陆清茵放在心上了。

    屋子里总算回复了一些热闹,也只是三太太陪着老太太说笑,大太太进了这间屋子就像是变成了透明人一般,除非老太太问到她这里,否则是一句话不肯多说的。纪氏也是眼观鼻鼻观口,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又说了几句,老太太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乏了,你们都散了吧。”众人这才如蒙大赦,起身拜别了老太太,出了睦元堂,各自回房。

    三房众人回到恒峰苑,杨嬷嬷进了内室请示道:“老爷,太太,可要摆膳?”

    在正院里耽搁了一阵子,陆晔早就有些饿了,便点了头。三太太也不知哪里吃了枪药,怒道:“还吃什么饭,你们先下去!”

    杨嬷嬷赶忙带着丫鬟退了出去。

    陆晔有些不快地道:“这又是谁招惹道你了?好端端的生的哪门子气?”

    三太太道:“大房和二房沆瀣一气,联合在一块儿欺负咱们三房,亏你还有心思吃饭!”

    陆晔道:“你这话从何说起?”真是不知所谓。

    “今日你还没有看清楚?”赵氏道,“咱们茵姐儿不过是在老太太身边坐了坐,二嫂便教唆了六丫头那么一大套话,挤兑咱们茵姐,如今父亲在世,尚且如此。日后若是父亲去了,大哥继承了侯府爵位,哪里还有咱们三房的立锥之地?” 说着便拿了帕子拭泪。

    陆晔不由头痛,“好好儿的,怎么又哭起来了!今儿六丫头那一番话,未必就是二嫂教她的,我瞧着也不过是童言无忌罢了。”他本是胸无大志之人,奈何母亲和妻子太过上进,他又是耳根子软的,逼得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三太太好一阵恨铁不成钢:“就你是烂好人!老大根本就不是公爹的亲生子,公爹至今不肯立世子,瞧他的意思,这长兴侯的爵位,是绝不会甘心给了大房的。那将来……”说到这里,三太太眼睛都亮了起来。

    竟是想要让三老爷去争侯府的爵位。

    “就算如此,上头不是还有二哥呢吗?”三老爷指了指上头,不以为然地道。

    “你试都不试一下,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三太太简直恨得不得了,“你别忘了,二房那边,母亲早死,舅家又不给力。而你算起来,还是皇后娘娘的表侄儿!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一言九鼎,有她的支持,咱们未必就比二房胜算低了去!”

    见三老爷仍是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三太太便用帕子摁着眼角,“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也是侯府嫡女,你不过是一个继室所生的嫡幼子,当初我嫁给你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指望你将来出息了,能够为我挣来凤冠霞帔,可你竟如此不争气……可怜我这么多年来,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家务,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三老爷被她哭得心下烦躁:“好了好了,你莫哭了!我上进便是,我上进便是!”

    三太太想起今日的事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进上进!你和二哥一块儿进的东山书院。二哥不但早早考中了秀才,今日还得了先生的夸奖,可你看看你,每日只知道和那些纨绔们走鸡斗狗,穿梭于花街柳巷,再这样下去,咱们三房还有什么希望?”

    ☆、二进宫

    陆晔被赵氏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懦弱惯了,也不敢反驳,只嗫嚅道:“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赵氏又想起自己至今没有生下嫡子,成亲七八年了,只生下一个嫡女清茵,一颗心更像是在油锅里烹,看见三老爷那张脸愈加觉得心烦,“还楞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读书,今年若是还中不了秀才,院子里那几个通房姨娘的门,你休想踏入一步!”

    三老爷心想,这饭还没吃呢哪里有力气读书。只是见妻子脸色难看,也不敢多言,诺诺去了。

    三太太只觉一股郁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贴身嬷嬷胡嬷嬷急忙进来,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三太太道:“老爷不晓事,太太慢慢商量他便是了,犯不着为着这个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