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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等入了城门,她挑开帘子一看,官道广阔,约两百余步,两旁挖有河沟,遍种芙蓉,此时未到季节,却可想见夏日繁盛。两岸种桃、李、梨、杏等树,杂花相错。在两条河沟以外的东西两侧都是御廊,店铺鳞次栉比,百姓熙熙攘攘。

    国公府坐落在内城西的金柳巷里头,虽然说不上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占地和豪华,但也算是上等了。马车停在朱漆铜环的大门前头,朱明玉扶着郭雅心和绮罗下来,门口只站着一群下人,管家孟四平从石阶上小跑下来,弓着腰说:“二爷,小的恭候多时了。路上可一切都好?”

    朱明玉面色微凝,点了点头。绮罗心想这国公府果然是谱大,他们好歹算是远道而来,主人家竟然一个都没有出来。

    国公府里头金碧辉煌,楼宇敞阔,庑廊相衔。四平带着朱明玉一家走入名为鉴明堂的开阔堂屋中,三面俱开着联排的横风窗,采光极好。正面摆放着一个云头纹底座的长方形单屏屏风,上面画着写意的山水图。屏风前放着一把花梨木圈椅,一个头戴乌角巾,身穿皂罗衫,束角带,登革靴的男子坐于其上。

    他的眉目与朱明玉有几分相像,甚至更为英俊好看,表情十分严肃,正在出神。

    四平上前低声禀报道:“国公爷,二爷来了。”

    朱明祁这才回过神来,立身而起,身量挺拔,如青松玉树。他表情缓和了些:“你们回来了。”

    朱明玉拱手行礼:“大哥,你受苦了。”

    朱明祁摆了摆手,眼神快速地掠过郭雅心,然后停在绮罗身上。他走过来,屈尊降贵地蹲在绮罗面前,眼睛里有笑意:“你是绮罗?长这么大了。”

    绮罗没想到堂堂国公爷竟然如此,忙行礼:“伯父好。”

    “乖。”朱明祁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起身对朱明玉说:“母亲等你许久了,跟我来。”

    郭雅心本来要跟着一起去,朱明祁却说:“你和绮罗就先不要过去了。我已经让四平把鹿鸣小筑收拾出来,你们去安置吧。”他说话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不愧是一家之主。

    四平领着郭雅心和绮罗一路沿着偌大的花园到了鹿鸣小筑,原本以为就跟应天府的家一样,是个独立的小院子,却没想到竟是三个院子并在一处。难怪朱景禹和朱成碧都嫌弃朱府小,跟恢弘庞大的国公府比起来,可不就是小门小户么。

    中间的院子,屋前屋后都种着青竹,茂密如林。竹子是朱明玉最为钟爱的。右边的院子有一座海棠园,小溪流淌,环境很是优美,自然是为郭雅心准备的。而左进的院子,花园里头基本上空着,只种着几棵树,放了一个花秋千,应该是给绮罗住的。

    四平一边命下人们搬东西,一边笑着说:“中间和右边的院子都是二爷和夫人在府中的时候住过的,东西基本保持原样,只是叫人翻新了一下。左边的院子是特意为六小姐添的,只不知六小姐的喜好,花园才空着。”

    郭雅心道:“有劳你们费心了。”

    “哪里。都是国公爷吩咐的,我们只是照办而已。”

    郭雅心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带来的下人一起帮着去收拾东西。刚才在鉴明堂,她连眼睛都不敢抬,直到他离开了,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松香味,这还是当年她亲自为他挑的。

    绮罗没看出郭雅心的异常,跑到秋千上坐下,大声叫郭雅心过去。郭雅心走过来轻轻给她推着,不敢荡得太高,怕她摔着。

    “娘,京城里是不是有一条街叫马行街?”

    “是啊。那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有天南地北的小吃……皎皎怎么知道?”郭雅心记得她从未提起过马行街,绮罗更是在应天府出生长大的,不应该知道才对。

    绮罗轻笑:“表哥跟我说的。”

    郭雅心听到绮罗提起陆云昭,便试探地问:“皎皎喜欢表哥吗?”

    “自然喜欢。”绮罗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他要是我的亲哥哥就好了。”

    郭雅心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母女俩正聊得开心,忽然一群人往院子里走过来。

    为首的一个妇人,相貌明丽,气质高贵,穿着杏红色妆花缎背子,里面白色锦衣的袖子边绣着金色花纹,藕色的拖尾十二幅裙。她扶着身边的婆子,在郭雅心母女面前站定,神情倨傲。

    “大嫂。”郭雅心敛住笑容,没想到赵阮这么快就找来了。

    赵阮上下打量着郭雅心,心里很不痛快。没想到将近十年未见,这女人非但不见老态,反而更显得风姿绰约,宛若十八岁一般。郭家的女人不愧天生就会勾人。宫里头一个郭贵妃得宠于圣前,这里一个郭雅心专房独宠,当初那位郭二小姐若是不跟人私奔,恐怕如今也是贵不可言。这些年国公爷刻意不提往事,谁知道是真的忘情了,还是情根深埋了?

    ☆、第11章 曾经沧海

    绮罗很明显能感受到这位伯母所表现出来的敌意。她并不知道大人之间往昔的恩怨,只是觉得这位伯母像是来示威的。

    赵阮移开目光,看了看四周,随口问道:“对这住处可还满意?”

    郭雅心柔顺地说:“让大嫂费心了,十分满意。”

    赵阮微微偏着头,似笑非笑地说:“我没费心,费心的是国公爷。不过这国公府里规矩多,你们没事不要随便乱走。这次让你们回来住,是母亲的意思。见见二爷,她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绮罗不喜欢这个大伯母说话的方式,但初来乍到的,又不好当面顶撞她,只能撇了撇嘴。她听徐妈妈说过,这位大伯母是赵太师的女儿,她的亲姐姐是皇后,赵家的门楣也是贵不可言。赵太师当初拥护皇上登基有功,赵家满门都得到重用。

    赵阮看到绮罗胖胖的样子,心情没来由地好了些:“这个便是绮罗吧?听说在应天府的时候,二爷特意请了许先生来教功课,想必功课应当很好?”

    郭雅心连忙说:“这孩子功课只是一般,怕辱没了先生的盛名。跟阿碧她们自然是没法比的。”

    赵阮脸上有些得意:“女孩子不爱读书也是正常的。只不过我们国公府家教甚严,阿碧从小又聪明,现在就已经通读了《论语》和《孟子》,女先生常常夸她。”

    绮罗看到赵阮那炫耀的样子,就想起前世继母在人前夸自己的女儿贬低她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宁溪站在旁边,看到绮罗不屑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两本书,别说是小姐,连她都能背诵还能释义,也不知道大夫人为何这么得意?可能寻常女子,读了这些就已经了不得了吧?

    这时,一个丫环从院外疾步走进来,附在赵阮耳边说了一阵。赵阮面露喜色,将走之时,回头又叮嘱郭雅心:“你们就呆在这里,不要随便乱走。听见了吗?”

    郭雅心点了点头,一大群仆人簇拥着赵阮离去。

    等下人们把院子都收拾妥当,郭雅心又亲自到厨房做了一碗汤,朱明玉恰好回来了。他解下外衣给玉簪,对郭雅心说:“母亲没什么大碍,就是气结于心。皇上现正在气头上,旁人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母亲的意思是,先看看给我安排的职务,而后再想个法子帮衬大哥。对了,你猜猜我在前头看见谁了?”

    郭雅心给他和绮罗各盛了一碗汤,用笑容询问。

    “勇冠侯的世子林勋。”朱明玉叹了一声,“离京的时候看到才那么点大,现在都已经认不出来了。”

    “哐当”一声,绮罗手里的汤碗没有拿稳,汤汁洒了自己一身。

    她连忙站起来,抖了抖袖子和裙子。玉簪,徐妈妈和宁溪全都围过来,帮她擦身上的汤汁。

    郭雅心走过来拿起她的手,手背微红,不禁心疼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绮罗指尖微微发抖,尽量平稳地说:“爹,娘,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一下。”

    郭雅心见她神色不对,但也没有当众追问,只吩咐道:“宁溪,你拿点烫伤膏药去屋里给小姐涂一下手。”

    “是。”宁溪连忙跑去拿药箱了。

    绮罗坐在窗边,遥望夜空中的明月,心中默念着林勋的名字,久久无法平静。后来的勇冠侯,只不过是他不愿提及的一个受祖荫的爵位而已。他文能治世,武能卫国,杀伐决断,从不手软。她死的时候,他已官至西府枢密使,统领全*务,百官敬畏,权倾朝野。与素有贤名的陆宰相,并为当时两大权臣。

    她早该想到,依照朱家的门楣,这辈子还是要遇见他。

    初见他,是前世八岁的夏天。他是枢密直学士,京东西路提举刑狱公事,经过夏邑县,因与父亲是旧识,又要查案,便到家中拜访。

    记得那天,他穿了一身普通的鸦青色襕衫,黑色的登云靴,走路有风,五官深邃,眼眸中凝着霜雪,不怒自威。她有些露怯,站在父亲身边不敢看他,直到父亲要她喊他:“林叔。”

    “你读过什么书?”他的声音很低,那种沉稳厚重,有岁月打上的烙印。他周身还有一种压迫人的凌厉,让人无法顺畅地呼吸。

    她吞吞吐吐的,没有办法好好回答。父亲维护道:“林兄,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

    他却摇了摇头:“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你这样养女孩不对。”

    为了办案方便,他在她家中寄住足足两个月,家里的丫环全都神思向往,尽管他沉默寡言,身上有肃杀之气,都无法阻止那些丫头争抢着要去他身边伺候。她则是有多远便躲多远。她喜欢如父亲一般温润的谦谦君子,并不喜欢那样凌厉的人。

    有一天,她因为偷偷看书,没有照顾好年幼的弟弟,被继母严厉训斥,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忽然一道黑影压过来,她抬头的时候,他伸出的大掌里放着一方玄色的锦帕。她颤抖着伸手接过那锦帕,他便转身离去了,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后来,他便三五不时地招她去他的院子里。有时候他在,有时候他不在,就算在,也基本见不到,她可以在他的书房随意看书,不用再帮忙照顾弟弟,连继母也不敢有微词。有时候书房中会摆着好吃的糕点,或者是一壶清香的茶。他有个侍婢很擅长做这些。

    三年后他升任同知枢密院事,京东西路转运使,又到了夏邑县视察。因为官邸修葺,还是寄住在她的家中。她记得那几日家中来往着数不清的大小官吏,人人自危。

    父亲与他在正堂议事,下人本就不多,全都在那里伺候着。继母怕怠慢在偏厅等候的官员,便强迫她穿着简单的衣服去送茶水。那些人以为她是府中的丫环,多有出言不逊,甚至有几人还拉扯起来。

    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低声呼救,却没有人来帮忙。

    就在一个官员要把手伸向她胸部的时候,一股力量猛地把她拉到了身后。他狠狠甩了那官员一个巴掌,整个偏厅的官员都吓得跪在地上,看着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脸上纷纷露出惧怕的神色。

    “同知院大人……下官……下官不知……”那官员浑身都在打颤。

    “你就这点本事?给我滚出去。”他的声音如冰棱一般,刺得在场众人都不寒而栗。

    “卑职该死!卑职知错了!”那官员连连磕头,身下一滩水渍。

    他没有理会那官员,转过身来看她一眼:“这种事找个下人来做。”然后便阔步出了屋子。

    她记得他逆光的背影是那么高大,犹如一棵树,从此牢牢地扎根在了她的心里。关于他的一切,她费劲心思地打听,字字刻入脑海里。尽管后来父亲察觉了她的心思,警告她身份和年龄的巨大差距,也无法阻止她对他的相思和爱慕。

    往后几年,他三五不时地会到她家中小住,他与父亲的关系似乎很好。每当这个时候,便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她拒绝婚事,不愿意接触任何男人,她满心满眼都是他晨起练武的英伟身姿,还有手不释卷的认真专注。

    这心思被父亲察觉,不知父亲与他说了什么,他便不再来了。她寝食难安,偷偷跑去找他,一路追着他的队伍,直至扑倒在泥地里,狼狈不堪。没想到,他竟亲自下了轿子,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拉起来,威严地看着她。

    她也不顾满身泥泞,把抄了好几遍的诗塞到他手里,然后落荒而逃。她想着无论如何,要把这份心意告诉他。谁知没跑多远,他的护卫追上来,驾着一辆马车,把她送回了家。

    父亲知道以后大怒,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出门。她绝食抗议或是苦苦哀求都没有用,那是父亲最为决绝的一次。父亲说她,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那两年,她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后来父亲就出了事,他也到了应天府来。她连夜去求见他,可任她在暴雨中跪了两天一夜,他都没有出现。她想尽办法,买通了他的下人,颤抖地爬上他的床,只求他能够救救父亲。可他却无情地把她赶了出去,任他们自生自灭。

    如果不是这些,或许她还是那个写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的傻丫头。

    她曾经有多爱他,那时便有多恨他。若不是他见死不救,父亲怎么会被斩首?若不是他不肯施以援手,她怎么会被继母残害至死?他是天子近臣,权倾朝野。若他想救,难道就全无办法?

    绮罗脑海里涌过那年的暴雨,他残酷的眼眸,流放路上的那些凄惨的画面,只觉得周身冰寒。她一直觉得他外表是冷的,内心是热的,至少那几年相处下来,他曾数次温暖过她。到最后,却也是他亲手打碎了她毕生的梦。

    郭雅心推门进来,看到绮罗正在微微发抖,忙走过去抱着她:“皎皎,你怎么了?”

    绮罗深呼吸了口气,回过神来:“昨夜做了噩梦,没有睡好。今天有些没精神。娘不用担心。”

    郭雅心探了探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什么的,才问:“你可是认识勇冠侯的世子?”

    绮罗立刻否认:“什么勇冠侯世子,我怎么会认识呢?”

    “我也奇怪,还以为你是听到他的名字,才那般反常。”郭雅心摸了摸绮罗的长发,“娘这一生不求别的,只求我们的皎皎能够平安长大,嫁一户对你好的人家,便知足了。”

    绮罗尴尬地说:“娘,现在就说嫁人会不会太早了些?”

    郭雅心失笑,点着绮罗的鼻子道:“再小,过两年也要相看人家了。你当那勇冠侯世子来府上,你大伯母为何这般高兴?她想给你五姐姐定下这门亲事。”

    绮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伯母是想把五姐姐嫁给他?可五姐姐才十一岁!”

    “女儿家早的一般十三四岁就可以出嫁,晚一些的等到及笄之后,遇上守丧可能便更晚一些。那勇冠侯世子文武双全,家世显赫,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结亲。你大伯母大概怕再不下手,以后就没机会了。”

    这些绮罗都知道。林勋十二岁随父上战场,打辽国,平西夏,战功赫赫。本朝重文抑武,勇冠侯要他考科举做文官,他一考便考出了个探花郎。文治武功,当世不二。

    “皎皎,早些休息吧。明日,我们去你祖母那儿请安。”

    “可是大伯母不让我们乱走。”

    郭雅心摇了摇头:“她不过是怕我们坏了她选婿的好事罢了。你爹爹说了,我们虽身在国公府,不便与她当面起冲突,但也不必事事都听从她的吩咐。我们与他们早已分家,她管不到我们头上。何况去给你祖母请安是应当应分的。”

    绮罗摸着下巴,狡黠地说:“娘,以后给女儿找个像爹爹一样好的人就行了。”

    “好啊你这小丫头,连爹娘都敢打趣!”郭雅心伸手挠绮罗痒痒,母女俩笑作一团。

    ☆、第12章 躲不过

    翌日,郭雅心装扮齐整,带着绮罗一道去长公主的松鹤苑。松鹤苑的花园规模是国公府里最大的,园子里种着数棵几十米的苍松,隐天蔽日,稍远一些的湖边,有白鹤在引颈啼鸣,姿态优雅。长公主爱养鸟,没想到也爱养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