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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李健长吁一口气,眼睛合起来,长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有泪光闪烁。

    这让我感觉奇怪,难道他会为董文鹏的离世感觉悲伤?

    李健拭去眼角的泪水,问道:“凶手抓住了吗?”

    “没有,”我说,“不过已经有些眉目了。”我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

    李健依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良久才说:“我帮不上你什么。”

    我说:“我来见你,不是为了案子,或者说不完全是为了案子。”我向他诉说了父亲和董文鹏、杨昭两人的友情与恩怨,以及李琳的故事。

    李健的双眼充盈着泪水,我诉说结束时,他终于失声痛哭,以至于几度嗓音嘶哑。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如果不是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伤心事,怎么可能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面前如此失态?

    我想起父亲的沮丧而失望的脸,想起自己这些天的愁苦郁闷,想起人世间的悲悲喜喜、聚聚散散和死死生生,也禁不住泫然欲泣。

    半晌,李健才止住哭泣,说:“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些往事,我到今天才知道我妈妈和董文鹏的故事的真相。”

    现在轮到我大惊失色:“你是说——李琳——是你的妈妈?”

    李健没有回答,用沉默和凄苦的表情表示承认。

    难以形容我当时的震撼。

    “造化弄人,命运的诡异和善变,你永远意料不到。”李健苦笑说,“我竟然和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谈了两年恋爱,而且——而且还有了孩子。”

    我感觉嘴里发苦,眼前像是有许多亮闪闪的蚊子在飞。许多困惑我的问题似乎迎刃而解,可是,这答案——

    李健独居于一套农房内,宽敞明亮,而且对于一个独身的男人来说,家中整理得还是相当井井有条。在稍稍嫌大的托盘上摆着几个漂亮的西式茶杯。李健却随手拿起一个粗瓷杯,用一个毫无特色的茶壶笨拙地给我冲了杯茶,太过浓酽,不怎么好喝。

    我端起茶杯,忽然,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托盘里的那几个茶杯竟然和出现在董文鹏命案现场的那两个一模一样。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定定心神,问道:“你在这里居住几年了?”

    李健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两年多吧,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中间离开过几年,又回来了。”他的冷淡态度,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董倩以前到这里来过?”我下了很大决心才问出这句话。

    “是的,她来过,来过很多次,她喜欢这个地方。她每次来都带好多东西,插花呀,往墙上挂装饰画什么的——现在房间还保持当时的样子。”

    李健用忧伤的眼神环视室内。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难怪这室内的布置有些过于细致,让人觉得日常用品是按照女性的喜好来摆放的。但不知是因为李健本身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还是因为他不想触及对董倩的思念,花瓶里没有花,装饰画也倾斜着,屋里散发出一种没有生气的空虚气氛。

    我正对面墙上的一幅蓝色郁金香的画倾斜得厉害,实在看不下去,就走上前,一边说“好画啊!”一边将它扶正。

    “董倩要是看到画歪成那样,一定会说我的。她是个一丝不苟的女孩子。所以她整理过的东西要保持原样,尽可能不去碰。”李健的脸上浮现出寂寞的微笑。

    “你不是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吗?”

    “他们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李健顿了顿,说,“这镇子里的乡亲都很好,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上大学的学费也多亏他们资助。我去腾飞集团应聘时,并不知道董文鹏这个人,他也不知道我是他的私生子,一切真相都是和董倩恋爱后才慢慢揭开的。杨昭那时候希望董倩能嫁给杨文颐,所以拼命阻挠我们的婚事。他派人暗中调查,终于知晓了我的身世。杨昭为拆散我和董倩,把真相告诉了董文鹏。”

    “董文鹏原来对我和董倩的恋情并没有表态,不支持,也不明确反对,可能当时他也觉得杨文颐是个纨绔子弟,我比他更值得相信吧。可是他的态度一夜之间就变了,坚决反对我和董倩的恋情,甚至把董倩关在家里,不让她见我。”

    “那时董倩已经有孕在身,我怎么能舍得放开她?尽管董文鹏对我用了许多手段,开除、派人围殴、威逼利诱,都不能让我死心,他又不能真的杀了我。终于,董文鹏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认了我这个私生子,他有dna检验报告,证据确凿,让我没法不信。”

    “董文鹏这么做的目的是拆散我和董倩,他做到了。你可以想象我知晓这个秘密时的感觉,说是五雷轰顶都不过分。我整个人都蒙了,行走坐卧,都是下意识的,别人和我说话,我听在耳朵里,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饭菜在嘴里,完全不晓得是什么味道,双腿机械性地行走,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无法面对董倩,这个除我外公外婆外,我最爱的女人,我准备和她共度一生的女人,竟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李健欲哭无泪。

    “为了让董倩离开我,彻底忘记我,我只能不告而别,冷酷绝情到底。我也想过做得委婉一些,不那么坚决,不让董倩过于伤心。可是你知道,感情这种事,聚就是聚,散就是散,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无论我找什么样的借口,都难免一场痛彻心脾的伤心。只是我没想到,董倩竟然走上了绝路。”李健说到这里,又掩面痛哭。

    我只有无言叹息。李健现在的状态,活着和死去也没有太大分别。一次孽恋,毁了三个人的一生。

    “董倩临死前知道了事情真相吗?”我狠狠心,继续问道。

    李健摇摇头:“我不确定。”

    李健紧紧咬住嘴唇。我非常明白他的心情。很难想象董倩仅仅因为父母反对婚事就会寻死,她多半也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她和李健所面对的窘境,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已经六个月大的胎儿。除去一死了之,无论她怎么做,都是一生伤心。

    长时间的沉默。我啜了一口那非常难喝的茶,话题又回到案子上。

    “就你对腾飞集团的了解,董文鹏死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我试着问。

    “从常识上来看是杨文颐。因为无论杨昭是否继任董事长,再下一任董事长目前来看只可能是杨文颐。如果杨文颐和董卿结婚,腾飞集团就全部控制在杨家父子手里了。”李健分析问题的头脑倒很冷静。

    “但是,”我故意提出反面意见,以试探李健的反应——毕竟,无论我俩怎样推心置腹地对话,李健目前仍是最大的嫌疑人,而且他家托盘里的那几个茶杯——也让我满腹疑窦,我试探说,“杨昭那个人是很难让人想象会做出杀人这种事的。我也曾见过他,看起来人品很温良敦厚。而且,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和董文鹏是朋友了。”

    “不能说是朋友就没有杀害的理由。”李健冷淡地说。

    我突然感到背上打了个冷战,不是因为从窗户外吹进来的风,而是因为我感觉出在他英俊的外表下隐藏的扭曲的性格,有种令人讨厌的东西。

    私生子,一出生即丧母,在别人的同情中长大,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和幸运,又以不伦之恋和恋人的死告终。

    他所经历的人生的辛酸是我这种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与此同时,他还在他人面前维持作为社会成员必须具备的勤勉、认真的形象。

    想来从懂事的那天起,李健一直过着忍从和屈辱的日子,因而才养成这种习性。但这种习性如果稍稍过头,就会产生反作用,例如突然产生刚才那种冷酷的表情。我虽然能够对此表示同情,但是心里不舒服。

    也许李健现在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对于我这种远方来客,他甚至连基本的待客礼节都没有。他如此地封闭自己,怎么会有人接近他呢。

    “恕我冒昧,董倩去世后,你有没有来往频繁些的异性朋友?”

    “没有,”李健摇摇头,“别说女性朋友,我连普通同性朋友都没有交往。”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的心情十分黯淡:“那么说,没有人来过你这里了?”

    “是的,谁也没有来。我也不想让人来。你是我在今年接待的第一个客人。”

    “那么,腾飞集团有没有什么人知道你这个地方?”

    “啊,杨文颐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总觉得李健说话的语气和用词让人泄气,听着听着心情就变得忧郁。

    “你这里有这么多漂亮的茶杯嘛。”我转换了话题,“如果用这样的杯子喝茶,应该很享受的,看起来你很懂生活。”

    我本想挖苦他用粗劣的茶杯和茶水来招待我,但李健好像毫无反应。

    “啊,那是董倩在比利时还是什么地方买的高级茶杯,她喜欢那类样式的。我一次都没有使用过。老实说,我对这些所谓精致生活的东西没有感觉,不喜欢也不想碰它们。”他的措辞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一般人要是过着这种寂寞的生活,怎么也会想办法改变现状的。可是我感觉这种生活倒正好适合这个男人。

    “你的杯子有没有曾经借给或者送给别人?”我终于把话题转到正轨上,尽量不露痕迹。

    “没有。这是董倩买来的杯子,怎么可能送给别人呢?不过,杯子数量像是少了,具体有几个我也不大清楚。”李健的表情有些迷惑。

    “那么,”我说着站起了身,“打扰你了。”

    “你要回去了吗?”李健坐在原位,没有要送我的意思。

    “临走前,带我看看你种的蓝色郁金香吧。”我提议说。

    “好啊。”李健说,“既然你对郁金香感兴趣,我就带你去看看。自从董倩去世后,我的生命里只剩下蓝色郁金香了,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他一边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反复叨咕着这句话,一边把我领到院子里。

    院子很大,目测种了上万株郁金香,有粉色、红色、白色,最多的是深蓝色。空气中飘着郁金香的清香,是城市里闻不到的清爽味道,让人感觉连精神都得到了净化。

    “你看,花已经开了。这里的郁金香要比其他地方的早开一个月。”李健说这句话时,表情中有了一点鲜活的东西。

    我欣赏着那些可爱的花朵,心情同时莫名地伤感起来。一个生活支离破碎的男人种着清香的郁金香,孤独、寂静地生活在这座城市。虽然对于生活中满是雾霾的城市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值得羡慕,但毕竟还是太悲伤了。

    我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有人想进你家,是不是一定要经过这片郁金香花圃?”

    “是啊。”李健说,“不然还能飞过去吗?不过话说回来,谁想进我的房间呢?没有值钱的东西,连小偷都不愿意光顾。”

    13

    2014年 5月27日。阴。

    楚原市刑警支队。

    回到警队,我对沈恕说:“我想董文鹏的案子已经破了。凶手虽然安排得很巧妙,却人算不如天算,他不仅没能误导我们,反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关键证据。”

    我向沈恕详细讲述了我与李健见面的过程。

    “目前只有一点我还没有想明白。”我说,“一般来讲,凶手犯过罪行后都会擦去指纹,可是这个案件中却检查出指纹来,而且是去世两年多的董倩的指纹。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奇怪,我难以捕捉到犯人的意图——”

    “凶手误以为那个咖啡杯上沾的不是董倩的指纹,而是——”沈恕微笑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在刹那间豁然开朗,打断沈恕的话,“他想嫁祸给李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后面这句话有些对沈恕不满的语气。

    沈恕说:“不,我是在一分钟前才想通的,正由于你和李健的这次会面,许多疑问都迎刃而解。如你所说,董倩和李健热恋的时候,梦想着和他开始新的生活,并到李健的乡下住宅去过好多次,买了各种各样的日用器具,其中也有很多她搜集来的茶杯,那些茶杯现在还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李健的住所里,由于只有董倩碰触过,所以留有她的指纹。而李健本人对于代表着精致生活的茶具之类的物品并不感兴趣,仅出于思念心上人的缘故,他才没有撤走茶杯。董倩死后,他一次也没有使用过,那些咖啡杯也一直摆在托盘上。凶手去过李健的老家,也知道他的房间里有许多董倩搜集的茶杯,却还没有达到完全了解李健性格和心理的程度,因此想当然地以为茶杯上沾有李健的指纹,就把它偷走,作为杀害董文鹏一案中的道具了。如果茶杯果真如凶手设想的那样沾有李健指纹的话,警察最后肯定要追究李健的罪行。即使不这样,从杀人动机考虑,也会把他列为第一嫌疑人。不过,凶手机关算尽,最后却把自己暴露出来。”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嫁祸给李健呢?这样安排反而暴露了他自己?”

    “别忘了李健是董文鹏的私生子,虽然他现在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具有法定继承权,随时可以回来要求他的一份财产。这对凶手来说是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完整犯罪计划中的重大隐患。所以,为了免留后患,他筹划了这起一箭双雕的犯罪。”

    我由衷地赞叹说:“怪不得你可以做刑警队长,我只能做法医,这样缜密的思路,我再过二十年也修炼不出来。”

    沈恕笑笑:“你言过其实了。这起案子,你一个人破了百分之八十。接下来的关键证据,还要你运用专业知识来获取。”

    14

    2014年 6月1日。晴。

    楚原市金上会馆。

    庆祝杨昭出任腾飞集团董事长及六十六岁大寿的晚宴在楚原市良马村的金上会馆举行。金上会馆是楚原市最豪华、门槛最高的私人会馆,年会费就高达五十万元,出入会馆的非富商即贵客,普通百姓连会馆大门都不能靠近,否则会遭到保安辱骂甚至殴打。

    此时距离董文鹏遇害已过去一个月,据说杨昭是众望所归、众情难却而勉强出任董事长的,让人感到他过于谦虚、低调。由于董文鹏遇害事件尚未尘埃落定,所以晚会的气氛显得很克制。举办人本着节制、不张扬的原则控制客人的数量和规模。即便如此,仍然可以看到若干名政界、金融界显赫的人物。

    在董卿的极力邀请下,我也作为嘉宾出席。董卿母亲李文慧和她本人都穿一身深色套装,言谈举止中难掩悲痛心情。我则穿着一身职业化的套装。三个人和这个豪华的晚宴很不协调。

    刚走出电梯,一名年轻男子飞也似的跑过来贴在董卿母女旁边,殷勤招呼。

    “是杨文颐。”我在心里默念。不用介绍,我也猜得到。

    “你们总算来了,我刚才还担心你们来不了呢。”杨文颐的声音很尖锐,像是金属刮在玻璃表面的声音,让人非常不舒服。他朝我瞟了一眼问,“这位是?”

    “她是我的朋友,淑心。”董卿没有过多介绍我的身份。

    很会逢场作戏的杨文颐马上堆出笑脸冲向我,然后从礼服的内口袋中掏出非常时髦雅致的名片。我也把手插进口袋,取出名片。

    杨文颐厚实的名片上印有“腾飞集团财务董事”的头衔,字体过于庞大,有种嚣张跋扈的感觉。比较起来,我的边角已经破损的名片上什么头衔也没有。

    “您从事什么工作?”杨文颐似乎很诧异地问。

    “我是法医。”我不想撒谎骗他。

    “很酷的职业啊,是吧,卿卿。”他转过头对着董卿说,语调里透着轻慢。

    “是,非常了不起。我很喜欢这个职业。”董卿的眼睛很夸张地闪烁着光彩。

    就在我对杨文颐心生厌恶、想找借口离开的时候,周围响起了沸腾的掌声,杨昭出场了。

    接下来是计划好的祝贺晚宴。杨昭被一大帮富商贵客围绕着,自始至终开心快活。晚宴进入后半段的时候,大部分人陆续告辞,剩下来的是亲属和公司里的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