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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他对思凡说了,自己炒两周的菜就好了,他不会骗思凡,说爱他到老就是要到老。

    一天都不能少。

    庄子非又走了一阵,逐渐觉得眼前黑色的影子好像还带了一点白光。

    意识总是不受控地忽然飘远,再被他用决心强给拉回现实。

    他身上的那些伤口疼得已经快麻木了,明明看着更加可怕,他却觉得不是很疼。在最开始,他觉得好像有千万根针在同时扎着他,又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叮咬他,现在却是都没有了。

    身体似乎都轻了些,不如方才那般沉重,耳边隐隐传来歌声,并且还很美妙动听。

    他好像与世界隔开,没有很鲜明的联系。有时能感觉到自己,有时又像是别的人。

    时间也像是静止了一般。

    ……

    最后,当庄子非爬上一个山坡,并且看见了山坡下面的房屋灯火时,他疲倦的心里稍微一个放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了山坡背面。

    ……

    另外一边救援队中,刚与村民中的代表沟通过的凌思凡按照约定支付了美金。

    在美金的引诱之下,又有150名村民加入到了搜救队伍。对于之前的志愿者,凌思凡也毫不吝啬地感谢了。

    做完这一切后,凌思凡就带上了水,跟在救援队的身后,开始正式搜索。

    一进入那森林,凌思凡就忍不住想:就是你么?就是你想要吞噬掉人类?他看着那些参天的树木、遍长的苔藓、棕色长城般的林子、绿色毛毡般的土壤、还有苍黑色的远方,心里泛起了一阵厌恶的感觉。傍晚的风吹来,树枝、花草晃动,仿佛是一个个憧憧的鬼影。

    救援队的人和凌思凡说着话:“他是你什么人?”

    “他……”凌思凡说,“他是我的朋友。”

    “他真幸运,有你这么好的朋友,从中国赶过来寻他。”

    “不,”凌思凡说,“幸运的人是我。”何其幸运,他竟遇到了他。仿佛,他近三十年来所有的运气,都用在高一的那次分座上了。

    想了一想,凌思凡又说道:“是他拯救了我。如果不是有他,我不会觉得我自己在生活着。”

    依照凌思凡的亲身经历来看,孤独有一种永恒的特质,这永恒是其悲哀的源头,大概只有死亡可以摆脱。就像菲利普·舒尔茨在他的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死亡业已开始,永远不会结束,死亡是孤独之神。”因此,由人牵着穿越孤独这种事情,才会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救援队的人说:“那他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嗯,”凌思凡说,“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在这样的时候,凌思凡竟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在他内心,此时此地,他必须要坦白承认,因为这仿佛是个对他的考验。如果他依然装作无所谓,上天就会狠狠地嘲弄他,将庄子非从他身边带走,让他好好地继续“无所谓”下去。

    因此,他不敢说他不在乎。

    他从对方那里窃取无价之宝,而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这种恶劣的不端的行为连神明也会看不下去。

    凌思凡跟着救援队一寸一寸土地地搜寻庄子非。周围的人都在呼叫,所以他没有太喊对方的名字,然而凌思凡却在心里面默默地念着“子非”两个字,希望对方能够有所感应,知道自己已经来到这里。

    他连眼睛都很少眨,仔细地盯着森林中每一个幽暗的角落,生怕救援会有遗漏,从而失去了将庄子非救回来的机会。

    有时,看到有高高的草丛,凌思凡就会跑过去,将草拨得哗啦啦响,目的就是确认里边没有人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凌思凡的心中也越来越失望。刚开始时,他怀有巨大的希望,好像自己出现在这,子非便会立刻出来找他。然而,整整三个小时,他们在看起来全一样的地方,做着看起来全一样的事,收获着看起来全一样的结果,看不见任何改变的可能。

    做重复的工作明明很容易让人感觉时间流逝得太过缓慢,此时,凌思凡却觉得时间在飞一样,怎么抓都拖不住它,一个晚上瞬间就要消失不见。这个事实让凌思凡感到恐慌,他想:整整一个晚上,就这样没了么?明天白天、晚上,也会是这样么?第三天、第四天,都是这样?名叫希望的那东西,呼啸着离他们远去?

    凌思凡也知道,搜救这种事情,转折都是突发性的,只有“找到”和“没找到”两种状态,几乎没有什么循序渐进的过程,他不应该着急,可是,在真正面临毫无结果时,他的慌乱愈发膨胀。

    “喂……”凌思凡问旁边救援队里的人,“今天夜里会搜救吗?”

    “据说会的,”那人回答。

    “太好了……”从来都不认为工作时长与结果有关的凌思凡这回却变了,因为除了延长时间,他实在是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

    “你还要跟?”对方说,“你还是歇歇吧,你刚刚从中国过来,一定是非常累,不要再不睡觉了吧。”

    “没事。”凌思凡摇摇头。

    “搜救这活很累,非常耗体力的。”对方又道,“我们不想连你都病倒在这里。”

    “我不想停下来……一闲就会乱想。”凌思凡说,“反正会把自己更快速地拖垮。”

    “那……交班时我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谢谢你了。”

    他什么事都不能做。现在,除了跟着救援队找,看看救援会有没有遗漏,他真的没有一点用。

    可他还是不愿休息。

    他想:他不能够放弃努力。

    他哪有资格在房间里面休息?那人那么爱他。如果他都不再拼命,还能够指望谁会竭尽全力呢?

    何况,他的神经真的无法安静下来。虽然已经很久没睡,但他却是一丁点困意都没有。

    ……

    ——晚上的搜救结束后,交班却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他眼看着救援队要重新出发,却又不知为何折返原地。

    “……”凌思凡只有继续等。

    救援队的人讲话讲不停,也不干正经事,凌思凡很暴躁,却又不能逼迫他们立刻开工。

    到底在干什么……凌思凡想:什么时候出发?已经聊了十五分钟,竟然还没有聊够吗?内容很重要吗?不能回来再说?

    像根棍子一样立了很久,凌思凡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被人不当一回事了,何况还是在现在这种心急如焚的时候。

    “很对不起,打断一下,”凌思凡说,“是不是可以出发了?”他真的是不太高兴,觉得庄子非的生死被忽略了。在这耽误十五分钟,就说明会再晚十五分钟才找到人——倘若在那十分钟内,就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呢?凌思凡感觉到,旁人是不会如他一半关心庄子非的。

    “啊……不需要再去了。”

    “不需要再去了?”凌思凡盯着他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时,下午一直在他旁边的皮肤黝黑的人冲过来道,“恭喜,思凡!”一边说,一边还用力抱了他一下。

    “……”凌思凡的呼吸一窒,问,“找到了吗?”

    “对!已经确定过了,是庄子非本人!”

    “他情况怎么样?!”

    “他在昏迷,还没有醒。他立刻就会被送往当地医院,详细身体状况会有医生评估。”

    “很……很不好么?”

    “队里医生初步看过,伤口有感染的迹象,需要立即接受治疗,但并不是疑难杂症。此外就是非常虚弱,这个需要自己休养,总体来说情况还好,应该不会影响以后。”

    “太好了……”凌思凡说,“谢谢你们,多亏你们……”

    “不是我们找到他的,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对方向凌思凡解释着,“他从森林走出来后,晕倒在了村子外面,有路过的村民看见,便把他给带回了家。那个村民虽然没有参与搜救,但动静这么大,他也知道有人迷失在森林里,一看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

    “庄子非……真的有些了不起啊。”凌思凡听见对方又说道,“据村民说,几十年了,他们从没见过第一次去那里能自己走出来的。”

    “……”凌思凡说,“他一直都很了不起。”

    似乎,只要是庄子非下定决心的事,他就无论如何困难都会全力拼搏,一根筋地不断尝试直到成功,与自己不一样。他自己呢,总是一边期待一边畏惧,因为畏惧不敢有所期待,怯懦就像一开家门便扑到身上来的宠物一样甩也甩不掉。

    凌思凡此时才明白,刚才救援队在聊些什么。想来就是,村民报告了捡到人的事,而救援队等待确认。那十五分钟并没有在被浪费,凌思凡稍微有一点点的羞愧。

    “那么,”凌思凡又问道,“我在哪里能见到他?”

    “我也不清楚哎……你联系下……那谁?”人找到了,也就不关救援队的事了。人即将被送往哪个医院去,并不是他们应该关心的。

    “对了,问audrey。”凌思凡道,“我明白了。”

    “不客气了,祝你们俩好运。”他眨了下眼睛,“要永远幸福啊。”

    “……谢谢。”

    “记住今天。”他最后又说道,“今后,如果有了什么很激烈的冲突,就回想一下今天的心情,那时就会觉得,他还在你身边就已经足够好。”

    “……嗯。”

    很激烈的冲突?凌思凡不认识会发生那种事。那人总让着他,不管自己多么任性他都会笑。

    ……

    凌思凡联系了audrey。audrey说,车马上就走了,不能等凌思凡,叫凌思凡回去之后想办法去xx医院。

    凌思凡表示明白了,随救援队走出森林,然后便直接去找庄子非。

    路上,他的内心是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雀跃,曾经很刻意的忽视被束之高阁。庄子非没有离开他,他未曾失去那个人。很快,庄子非就会再一地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而非突然之间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此时,他体会到了“虚惊一场”四字的美妙。

    喜悦从他心底油然而生。方才很厌恶的森林里泥土的颜色此时也像是被浪淘过的沙子一样耀眼,花草也在突然之间就带上了些芳香。

    同时,他也有点担心——真的会没事么?情况不会又恶化吧?有多大可能呢?

    他的心情,就像在一个梅雨的清晨喝一杯牛奶——在阴郁的心情当中还能感受一些香甜。

    ……

    ——当凌思凡赶到医院之后,发现庄子非已经有了病房了。

    伤口都已经被人处理过,手背上静静地挂着点滴。臂弯处有一个小的针孔,想来是已经抽过了血了。

    也不知为什么,一见到庄子非好好地躺在那,凌思凡的眼前有一层白雾。他急忙忍住了,与庄子非的父母还有杂志社的人打了一个招呼,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病床前。

    他想唤他名字,让他清醒过来,然而周围那么多人,他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反复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叫下看看。面子就不要了,反正他脸皮厚。

    不过,虽然是这么想,话真正出口时,声音还是很小,旁人很难听见。他说:“子非。”

    过了几秒,又唤:“子非。”

    他一连叫了四五声,庄子非都没有反应。凌思凡感到很失望——故事书都是骗人的。

    片刻之后,凌思凡伸手去握庄子非的手。

    庄子非的手有点凉,已经不是“小火炉”了。

    “你抓着他的手,他竟然没挣扎。”audrey笑着说道,“之前,只要护士一碰他手,要给他验血或打针,他就不自觉地挣动,好不容易才扎上的……现在你碰倒是可以。”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