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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他……几时笑了?还是……那眼睛一直就是笑她的?此刻双颊泛起了酒气,红晕迷离,看着她愣神儿,他一侧身,单肘支了,冲着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

    莞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成了冰,他这是叫她自己躺过去么?那一脸醉朦朦的笑似有若无,风流极致,像是他两个早有前缘,更像是笃定了她的轻佻,没有了凤冠的遮掩,只这目光便轻薄得她无地自容……

    这一刻莞初早就想了又想,一夜又一夜,生怕自己失了神,错了手,种种情形都想遍,想过他冰冷,想过他贪婪,想过他莽撞,想过他大醉而归,却怎么都没想过竟是如此风流笃定。这么便宜地躺了,要她“自投罗网”,而她,正像落在那网罗里的雀儿,依旧看得到天,自由的手脚,却飞不了……

    一只呆呆的小兔子,这一张掸去脂粉的脸慎得惨白,眼睛里那琥珀如此剔透,烛光透亮照进那怯生生的心底。这一夜,只要他想,她便是要这么怕,岂不有趣?喜宴之上,齐天睿不敢痛痛快快地饮自己的喜酒,此刻这洞房花烛,若再不消磨一些,岂不冤枉得紧?

    正琢磨着,却见那人儿竟是自己挪了脚步,未待他惊讶,她已是来在床边轻轻沾了个边坐了。那双眼睛倒不如身子自如,瞪圆了一动不动的,不管脚下如何,目光一刻都不曾离了他。齐天睿觉着有趣,禁不住眉目笑容满溢。

    她又往床上挪了挪,两人此刻只剩半个身子的距离,齐天睿心下越笑,也往她跟前儿蹭了蹭。她转过身,端端正正四目相对,那眼睛竟不似将才的呆怔,此刻湖水悠悠潺潺,淡淡的青蓝如此清澈,红帐遮掩着红烛在这湖水上薄薄蒙了一层云雾,慢慢靠近,那水波迷离似梦中仙境直逼了他来。宽大的喜服好是不便,挪动着便曝出雪白衣领、雪白的脖颈,红烛里苍白的脸色竟是微微涂抹了红晕,小嘴嘟嘟十分乖巧,齐天睿挪不开目光,细细端详,寻着将才那小小的涡儿……

    她俯下身,淡淡的女儿香袅袅婀娜将人包拢,防不及防,彼此换着气息,已似亲近得肌肤相腻……

    眼见她的手伸了过来,齐天睿正要抬手接,不知怎的,忽地四肢松软,醉意袭来,她的小脸这么近,绒绒的小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怎么整个人越来越模糊……

    他睡了……

    莞初泥塑一般,四肢僵硬,这么近,能嗅得到他熟睡的鼻息……

    剑挑浓眉,长长的双睫凹进眼窝,越显得鼻高挺、脸廓分明,不见眼中戏谑的神色,只见那唇寡薄,淡淡的红晕。富家公子,竟不是娇养的细白,究竟是如何经得了风霜,颜色阴沉凛冽,只这眉目清俊之中邪顽不恭,遮掩不住的风流,不愧久闻大名的风月公子,只此刻,沉沉入梦,修长的身型毫无反挣的力气,安静如初生的娃娃……

    她手下的银针竟是不知该怎么拔//出//来,哆嗦着,一点一点依旧敲着他的穴位……

    ☆、第13章 马失前蹄

    ……

    这一觉,睡得四肢瘫软,头疼欲裂……

    日头高悬,满屋子遮掩出红彤彤的光,眼皮却似千斤重抬也抬不动,齐天睿眯了眼缝,只见喜帐半掩,自己卧在花团锦簇的鸳鸯被里,身旁一只空空的鸳鸯枕,想扭头,脖颈硬得发涩,目光恍惚,眼前一切都似酒中幻象,恍恍不真……

    回想昨夜,竟是除了她那认真吃果子的小模样再记不得什么。想起身,骨头都像浸酥了,浑身酸痛,咬牙硬撑了坐起身,天旋地转,此刻齐天睿只觉自己是当年西北遇匪遭人暗算,狼狈之极。难不成是昨夜酒太多?不该啊,早早儿就被人劝得离了席,莫说醉,就连平日一半的酒量都不曾及,正苦思不解,忽地身上一阵凉意,低头看,嗯??赤//裸的胸膛拥在暖衾香盖之中,旖旎春//色,这形状与这洞房花烛竟是十分地……应景儿,几时脱得如此干净??齐天睿猛一惊,赶紧掀被,果然全身精光只留了亵//裤。头像炸了一般,重重地砸在枕头上,狠狠一拽被子,忽地摸到了什么,滑滑地,拿起来,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绸子,殷殷鲜红的血……

    近在眼前的贞洁布,齐天睿瞧了好半天才回了神,脑子里电光火石恨不能将前生后世八百年都想个清楚,牙咬的嘎嘣响却是骂不出口,端端气笑了,这可真真是滑天下之稽!打了一辈子鹰反被雏鸟啄了眼!七尺男儿,抖尽威风,只这一身酸软的痛,真真销//魂!好丫头,你有本事强了爷,还留裤子做什么?!不脱干净怎的染你那白绸子,真真是好大的能耐!想起当时她怯生生爬过来的模样,直恨得牙根儿痒!

    “来人!”

    帘子外头立刻脆生生应道:“二爷,”

    “滚进来!!”

    这一声怒喝嘶哑得仿佛破了喉咙,帘子外头托着铜壶水盆的烟翠和红秀狠狠打了个激灵险是没摔了手里的东西,她两个也算是府里数得上的大丫头,老太太亲自挑了来伺候新人,多少场面都见过,怎的想得到这花烛夜新起的人哪来这么大的火?不敢细想,赶紧挑帘子进来。

    从未伺候过这位家门外的爷,平日也不过是远远瞧一眼,此刻这赤//裸着上身坐在被里的模样绝非这府里家训之下有礼有形的小爷做派,两个丫头顿时脸红,“……二爷,您起?”

    “她人呢??”

    “回,回二爷:二奶奶一早就往府里给太太敬茶去了。”

    齐天睿瞥一眼案上的玻璃鈡,巳时已过,一把掀了被子,两脚一沾地一阵头晕目眩,咬咬牙,强起身。衣架上他的里衣儿、薄袄、一并喜袍、喜冠挂得十分齐整,一旁竟还有叠得方方正正昨夜用来包裹生果的褥单子,顾不得再计较,只扯过衣裳来上身。两个丫鬟并不敢近身,烟翠张罗倒水、伺候洗漱,红秀只收拾屋子预备摆早饭,却见这房中处处都是干干净净,十分利落,连那淌满烛蜡的龙凤烛台都已撤下,擦得锃亮。不及惊讶,但见那位爷已是穿戴停当,匆匆漱口、胡乱抹了一把脸就甩手出了门。

    一路从花园子往里头去,碰到行礼的家下人,齐天睿头昏脑涨根本不及应。连日阴雨后难得地出了日头,可便是这冬日里稀薄的暖意他此刻也受不得,眼睛像是迎风流泪的沙眼睁也睁不开,闷头走着,齐天睿心下琢磨他这副光景绝非一夜宿醉能说得过去,难不成是迷香?也不该是,迷香只是致人昏迷,醒来该不会有这么重的症状,可若非迷香又能是什么?昨夜他不曾吃什么,席上应酒都是随手捡起酒杯,随到随应,满桌人同饮如何做得手脚?再有就是那颗枣子和几粒花生,更不像!越想头越痛,糊里糊涂的,一时想到石忠儿,这小子成日混迹江湖,该是抓他来问问许是能有个结果,却又记起这院里是内宅,石忠儿是进不来的,越发懊恼。

    新房隔出的小院虽已纳进了西院,却是离正院谨仁堂有相当一段路,待走近已是又耽搁了一刻,院门上的丫鬟远远瞧见便急急传道,“二爷来了!”

    新人早起第一盅茶实是当紧,上上下下都在等着,齐天睿再是不通也明白这道理,怎奈这一晚晚得日上三竿,若当真是洞房*倒还罢了,说出去人们也不过是笑年少夫妻不知把持,如今弄得偏偏是他一个人睡了这么晚,那丫头倒是早早儿精精神神地去了,这可怎么说?新郎官身子不济?一夜都折腾不起??齐天睿一面硬着头皮往里走,一面苦笑笑,回府这三年连带被撵出去那些年,拢共十几年的名声脸面一朝在府里丢干净,真真利索!

    进了院门,一眼瞧见石阶上帘子外头站着的小丫头艾叶儿,再细瞧才见绵月也在。绵月原是叶府叶从夕房里的丫头,那日兄弟二人定下那不能名言之约,次日叶从夕便登门送了一个丫头给她。彼时齐天睿满口应下,想着不过是想贴心人伺候聊解相思,待这丫头到了才见那眉眼虽不出众,却是神色冷静、行事老道,极稳妥,心中不知为何便隐隐有些不悦。此刻站在谨仁堂丫鬟们身边微微低头,十分随入,若不仔细瞧竟是辨她不出。只艾叶儿小丫头,人小,手脚不静,面上更是耐不得,东张西望。齐天睿打她二人身边过,绵月像没瞧见似的依旧垂手肃立,艾叶儿两只眼睛却是立刻盯在他身上,一脸怨气。

    里头早已通禀,齐天睿进得门来,见闵夫人已是褪去了昨日的喜庆,此刻一身佛青色缠枝莲花缎袄,虽也是应着喜事崭新的料子,只这颜色却是和着亡夫之后的素净,若非案上挂了喜字的茶盘点心,这房中佛香冉冉,一切如旧。端坐堂上,闵夫人面色肃然,目光空空不知落在何处,仿若眼前什么都没有;堂下端端正正地跪着新媳妇,两手捧着茶盅恭恭敬敬地举在额前。

    齐天睿这才明白为何艾叶儿见着他那般不悦,估摸着她家小姐这是一早来了敬茶,这半日婆婆都没接过去。瞧她端得稳稳当当的,小脸上一副极虔诚的模样,齐天睿心里恨,装得倒像!知道闵夫人是借着儿子还未到不肯只接媳妇的茶有意刁难她,算起来有大半个时辰了,铁打的手臂也该酸得要断掉,原本有叶从夕这一层关系在,齐天睿该出手相助,却这一夜消磨,此刻依旧浑身酸疼、眼睛发涩,便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撩袍子大礼叩拜。

    “太太恕罪,儿子昨儿吃多了酒来晚了。”

    自听传儿子来了,闵夫人便屏着一口气,自知这年轻气盛、火力旺,之前如何信誓旦旦亦难免洞房花烛见了小娇娘便把自己的娘忘到脑后,即使休书在手若没有儿子撑腰也是一纸空文,遂这第一日第一桩就想瞧瞧他二人是怎样前来、神色如何,未料到竟是那丫头先到,见那皮儿白水嫩、水葱儿似的,一双清眸浅水滟滟、勾魂摄魄,真真是一点粉唇梅花带雪十分俏、两只小涡儿未语先伤无限娇。落在眼中闵夫人这一夜未眠的苦涩越发闷堵在心口,此刻见儿子于她丝毫不见半分怜惜、神色漠然形同路人,全不似那春睡初起的相互着意,闵夫人暗自叹果然算是个见过世面的,曾经于这不肖子混迹声色之所的怨恨就此烟消云散,这口气舒舒坦坦地出来,“快起来。”

    齐天睿强自站起身,不敢将那膝盖软如碎骨的怯露在众人眼中,未及闵夫人再张罗自去落座。看着儿子一道堂上坐,闵夫人更露了笑容,“瞧这脸色,昨儿客多,我就知道天佑天悦帮你也遮挡不住什么,醉自是难免。”

    “嗯。”齐天睿应了一声,推开桌上那只敬茶的龙凤祥云金玉盏,捡了平日喝茶的杯子自斟了抿起来。

    “可用了早饭了?”闵夫人问道。

    齐天睿边抿着热茶边瞥一眼地上的人,“还没。”

    闵夫人满面笑,“早起吩咐煮了热热的胭脂米粥,这就让人端来。”一旁的彦妈妈闻言赶紧接了话,“正是,还有几样儿新鲜小果儿,都是现成的,这就来。”

    齐天睿欣然允下,眼角处那捧着茶盅的人终是微微颤了颤身子,脸色有些僵……

    这一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摆上了红稻米粥、各色小菜并点心,热热的一桌,齐天睿一见身上的酸痛都似轻些,拿了汤匙大口吃。闵夫人一面夹菜,一面只管疼道:“我的儿,慢些。”

    从昨儿一大早出门迎娶到夜里的喜宴,齐天睿一路应礼腹中空空,直饿得前心贴后背,这一顿偿补,风卷残云,十分适宜。儿子吃得香甜,闵夫人看得更香甜,那地上的新娘子端端成了不合时宜陪衬。

    齐天睿吃好漱了口,方道,“老太太那边儿还等着呢,咱们过去吧。”

    闵夫人回道,“不急,早起福鹤堂就传话过来说老太太昨儿乏了,大夫嘱要好生歇息,让今儿晌午前过去就成。”

    “也不早了。”齐天睿说着站起身,亲自给桌上那只金玉盏斟了热茶,双手捧了双膝跪地,“太太请用。”

    闵夫人微笑着接过,轻轻抚了茶叶抿了一口,点点头。

    待放下这一盅,众人的目光重又落在地上的人,莞初亦赶紧更捧高了手里的茶随着轻声道,“太太请用。”

    闵夫人沉了脸色,“往后记住,大家子里凡事都有规矩,莫将你那小家宅院的行事带出来。得罪我倒还罢了,日后在老太太、老爷太太、叔伯妯娌前失了礼可就是这一房的不尊重,丢的是天睿和我的脸面,你可记下了?”

    “……记下了。”

    “往后我自会指点你,好生学了。”

    “是。”

    齐天睿眯了眼一旁瞧着,揣摩着这是犯了哪一条?瞧闵夫人的脸色,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难不成是开口叫了娘?倒是亲。

    又冷眼默声了一刻,闵夫人这才接了莞初手中那盅早已冷透的茶,只在唇边沾了沾便“啪”一声落在桌上。

    “走吧。”

    闵夫人起身,丫鬟妈妈们赶紧上前搀扶了,一众人簇拥着往外去。

    齐天睿落在后头,看那跪着的人身子往后一靠,轻轻舒了口气,卸去那只千斤重的茶盅小脸立刻复了桃花儿粉,将才婆婆那一番说道竟似左耳进右耳已然出,眸中清凌凌的,嘴角一翘,小酒窝只露了一只,居然俏皮皮抿出一个笑,不料一抬眼正对上他,赶紧低头,拽了裙角就往起站,那身手利落的,轻盈盈扑腾了翅膀的小雀儿一般,转身就离他而去,仿佛将才一个多时辰跪在青石地上只是蜻蜓点水,齐天睿看得怔,忽记起雨中那忽然绷紧、端端救了他尴尬的喜绸……

    出到堂屋外,闵夫人一行已然走到大甬道当中,齐天睿站在石阶上,石阶下是安安静静候着他的人,抬起小脸望过来,一副理所当然要随着相公的模样,全不似将才逃也似的慌乱;身上不知是没寻着还是不知礼,依旧是一身拜堂的喜服,昨夜拆凤冠拆得一头乱发,此刻青丝盘拢在一侧,连绵而下,错落有致,分明是个妇人髻却是挽出了小女儿的娇俏;有了昨日冷水洗脸的怕,今儿她再不敢擦一点脂粉,薄薄的日头下,细白剔透,淡淡的眉,绒绒的眼睛,一眨一眨,那眸中琥珀的颜色便似夜空繁星坠了清湖,十分的雅净,十分寒……

    一朵小梅,凌寒傲雪自清高。

    齐天睿咬咬牙……

    ☆、第14章 满地桃花

    一路往福鹤堂去,头顶着薄日头,脚下依旧是阴雨干不透、斑驳的路面,路长,湿冷的潮气吸在鼻子里直冲冲的,小刀子似的刮得生疼;头昏沉沉,身上的酸痛亦未减轻多少,只这一刻又添了这一点的不适,齐天睿心里极燥,瞥一眼身边人,含羞低头、亦步亦趋,乖得很,忽想起叶从夕那日的话,‘一颗玲珑心,满是俏心思’,又记得昨日酒席之上他微微含笑从始至终,如一尊冷泥的雕塑,惘然失魂,齐天睿心里那丝异样更深了几分……

    来到福鹤堂,石阶上便听得里头欢声笑语,那喜庆倒真是比正经迎娶新妇的西院热闹许多。老太太早已被一众人簇拥着,伸长了脖子等着,闵夫人领着新人进来,满面堆笑:“见过老祖宗。”福福身便自起身陪侍在老太太身旁。

    众人围拢,一对红彤彤的新人俯身叩首。待抬起头,这头一次露面的新媳妇即刻招来众目睽睽,人们都似再看不着那不合时宜的喜服,只管窃窃私语,语声倒并不避讳,满含着笑意。

    “来,过来。”

    听老人开口召唤,莞初怔了怔,一旁侍候的兰洙赶紧走过去挽起她,笑道,“我只说了老太太不信,快来让老人家好好儿瞧瞧。”

    人拉到了跟前儿,近近地挨在半卧的老人身边,像是被拢在怀中。抬手握了她,老太太轻轻地抚摸,亲近得局促,莞初越发低了头。不知怎的,那力道越来越大,紧紧地攥了,莞初正是纳闷儿,却见老人借着力竟是挺起了腰身,丫鬟双玉赶紧从身后双臂托着撑了,老人依旧不肯松开,更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从那鬓边滑落的发丝轻轻抚过她的眉眼,小小的鼻……

    莞初屏了气,不觉病中枯瘦的手,但觉出那细细微微的颤抖,气息不匀,强睁着老眼昏花,眨了眨,红丝漫布,就着泪光,那眼中方才有了亮光,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脸颊,轻轻揉搓,虚病的身子竟是再攒不足一口气,唇颤颤巍巍,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这光景着实出人意外,老暮之年见了隔代孙媳该是欣喜享福才是,如何心酸至此?不敢造次,房中一时哑然,众人面上的笑容都不知该如何收敛,正是尴尬,只听得大太太阮夫人道,“瞧老太太心疼的,这孩子生的多好,将将这头一面儿见着我就……”说着低头用帕子沾着眼睛,泪水显是早一步流了出来,又强笑哽咽道,“真真是……眼熟。”

    众人不解,却有人解。闵夫人冷在一旁,面容僵硬,老太太这光景显然是记起了这丫头的生母。从不知那女人是什么模样,只知自家男人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未曾舍得放下,此刻看老太太睹念旧人,该是这母女十分连相,难道当年的她……便是如此清灵灵的可人?这故人的泪,究竟……是他一个人放不下的心思,还是这一家人放不下的心思?

    屏在胸口强撑着的一口气被大太太一句话打得粉粉碎,真真像是一巴掌端端扇在闵夫人脸上,多少年的心痛都不及这一刻的羞辱……

    “面善自是眼熟。”坐在另一边的三太太林夫人柔声接了话,起身走到莞初身边轻轻揽了肩头,“昨儿秀婧秀雅回来就直说嫂嫂好看,今儿一见果然不俗。这么水灵的孩子,多少赏心悦目,谁人不爱呢?”转而笑看着半天无人理会的新郎倌,“天睿啊,你说是不是?”

    一时众人哄笑,这半日的悲戚尴尬都化作其乐融融。齐天睿干嗽一声也不得不赔笑,毕竟三婶算是为他娘解了围,只是瞧那丫头被这一奚落似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粉面桃腮,难为情地低头抿嘴儿一笑,那份甜,甜得人心腻,活脱儿一副心满意足的小妇人模样。齐天睿在一旁瞅着,心里真真稀罕,自当这世间能比他还无耻笃定的压根儿就没有,看来真是少见了世面!

    老太太这一刻也缓了过来,闵夫人和林夫人搀扶着重靠在坐褥上,眼里头才算又平静下来,叫了天睿过来一道站了,看着这一对儿红彤彤、漂亮的新人,笑容满溢,吩咐道,“天睿,带你媳妇见过伯母婶子和你妹妹们。”

    “是。”

    两人相随先来到大太太面前行礼,先前的红眼圈已然褪去,阮夫人微笑着起身扶了他两个,亲亲地握了莞初,如将才的老祖母一般摸摸她的脸颊,“这孩子生的这么可怜见儿的招人疼,莫说是天睿,便是咱们瞧着也喜欢。”说着轻轻拍拍莞初的手,一本正经道,“往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告诉我,咱娘儿们把东院的门一锁,让他在外头求去。”

    新娘子被说得满面绯红,一屋子的女人更笑开了,病榻上的老太太也逗得合不拢嘴。头一次见大伯母如此打趣儿说话,齐天睿虽是被接连揶揄笑得尴尬倒也觉着新鲜,只有落在人群外的闵夫人听得出来:这一句,并非玩话。

    一对新人又转向林夫人,口称“见过三婶”两人行礼,起身被林夫人揽了,笑道,“这个礼我是一定要的。”这位婶娘年纪不到四十,身材高挑,柳眉杏眼,一身袄裙虽是上好的云缎,却是一色天青,发间一只翡翠金凤钗,耳边两颗鎏金银环宝玉坠,喜庆不失稳重。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语声却是江南的软柔,绵绵的,似那鹅蛋脸庞上总是温和的笑,甚是暖人心。

    莞初不觉悄悄纳罕,齐家长辈如今还在官中任职的只有三老爷齐允年,听说此人一介文官却有雷霆之势,行事果断,大刀阔斧,是朝中有名的“虎将文差”。不久前高升右都御使、巡抚西北,这样一位人物偏有如此温婉柔媚的夫人,岁数似也差得多,膝下又只一对双胞小女儿,也是有趣。

    见过了两位太太,莞初抬眼再瞧,房中华衣丽服、人虽多倒大致都分得清,只有边上一位妇人,眼眉含笑半日不语,她与林夫人一般的年纪,面上妆容雅致,精描细绘,一身杨妃红的云缎袄、双臂上绕着水纹披肩,身姿婀娜,丰韵聘婷,实在不俗。此人绝非仆妇下人,却又不曾在这堂中落座,莞初暗自想来该是个尴尬之人,不知该如何应对,犹豫着看向身边人指望他引领,岂料不待齐天睿接应,身后竟是传来闵夫人的声音,“这是你大伯家的姨娘。”

    有婆婆亲自来指点,莞初赶紧福身,“见过姨娘。”

    方姨娘紧忙着双手接了,“可是不敢。”又啧啧赞道,“真真是画儿一般的女儿,我只当咱们家的女孩儿算得标致了,这一瞧见,才知当真是井底之蛙了。”

    齐天睿笑道,“姨娘这话是要得罪人了。”

    “可不是!”女孩儿们都围拢过来,“姨娘真是偏心呢!”

    “哎哟,”方姨娘笑得暖,十分端庄,一边一个揽了秀婧秀雅,“一个个都是美人儿呢。”

    方姨娘这边一热闹,端端冷了那高高在上的阮夫人,看着她冷脸不应身边只有自己的儿媳兰洙,闵夫人这才气顺一些,更走近,笑意融融,拉过一旁抿嘴儿笑的女孩儿对莞初道,“这是大伯家的秀筠妹妹,那两个小姑娘是三叔家的秀婧秀雅妹妹。”

    眼前这女孩比莞初年纪略小些,身量苗条,面容恬静,柳叶儿弯弯,小鼻小口,丹凤轻挑,许是气血不足人有些苍白,更让这双眼睛总像是心酸有泪又似怯怯含羞,没有秀婧秀雅那小女儿的娇俏,只如水边那柔柔的小柳儿,细雨随风,袅袅婀娜。莞初伸手轻轻牵了她,“妹妹。”

    白净的小脸羞得红扑扑的,她似比这新娘子还要难为情,一开口语声极软,“嫂嫂。”

    林夫人笑道,“我这两个是聒噪的,秀筠最是个可心人儿,往后姐妹们常在一处,嫂嫂多照应担待才是。”

    “她能知道些什么,”未待莞初应,闵夫人道,“不过是白长了年纪而已。”

    林夫人闻言笑笑,未再接话。

    “回老太太、太太、奶奶们,”众人正说笑着,外头小丫头进来回话,“三爷送了回礼帖子进来请老太太、太太示下,问老太太、太太可还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应道,“正好儿,快让他进来见见哥哥嫂子。”

    传话出去,不一会儿挑帘子进来一位公子:青丝高束,上插镶紫晶镂雕白玉鎏金簪;身穿织金妆花缎宝蓝箭袖,外罩水蓝鹤氅裘。眉似飞剑,目若朗星,浅麦的面庞高鼻宽额棱角分明;宽肩束腰,身型款款,翩翩少年郎增之一分多,裁之一分少,一撩袍子单膝跪地,书生儒雅掩不住英姿挺拔。

    老太太应他回话,旁人都似平常,只有这唯一一个似是见到了那云天之外的来客。齐天睿原不在意,一眼瞥见,端端吓了一跳,只见那丫头雷劈了似的,将才的笃定与装腔作势全然不见,此刻一脸呆怔,两眼发直。齐天睿不觉蹙了蹙眉,天悦生就一副好皮囊,小的时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常被这做二哥的捉弄给他穿了女孩衣裳逗他玩,好在模样美倒不妨碍他长志气,长大了正经习了几年武算是有了男人气。可看这丫头的眼神并非是那痴心女儿见着美少年,倒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发白更甚惊吓。不管她是看着喜欢还是怕,这一副看痴了的模样实在丢人,齐天睿不经意上前宽袖之下一把握了莞初的腕子,那铁箍子一般的力道足足让她醒了*。

    “来,见过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