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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巨兽消失了。黑气没完没了地冒出来,他孤单单地站着,目盲耳聋。而在彻底失去感知之前,有一个稚嫩声音在远处冲他大喊。

    迟夜白猛地挣脱黑气,心头砰砰乱跳,背上全是汗。他仍站在密密丛丛的书架之中,手里那本册子跌落在地,无声无息。不知何处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正朝他步步逼近。

    ——“……少爷……迟少爷……”

    迟夜白脑袋很疼,疼得快吐了。他将书册捡起胡乱塞在架子上。脚步声在房间各处回荡着,一步步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迟少爷!快跑呀!”

    他猛地一推身旁书架,飞快地窜了出去。那孩童的声音他从没听过,至少没有印象:不是司马凤,不是阿四,不是他认识的、他知道的任何人。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也急促起来。那人在奔跑着追赶他。

    房间另一头仍是手持莲花灯的司马凤,迟夜白满心恐惧:他突然害怕起这个房间和自己的记忆。

    “司马……司马!”他疯狂地大喊,“司马凤!救我!”

    那孩子手中的莲花灯忽地光芒大盛,下一瞬,高大的司马凤便站在了他身前,将他稳稳抱入怀中。

    “我要出去……带我出去,快!”迟夜白紧紧抓着面前人的衣袖。房间突然暗了下来,只有司马凤身上有温暖的光线,抵挡正从四面围过来的压迫感。

    “好。我带你出去。”司马凤低声对他说,随即低头吻上他的唇。

    贴近上来的唇很软,司马凤仿佛还在笑。他的手指轻轻搓着自己的耳朵,燥热的感觉从被他接触的位置,飞快地流窜全身。迟夜白听到横跨郁澜江的大桥下江水滚滚东流,看到别苑池子旁,那株海棠树的花儿不要命地狂掉。

    黑屋子消失了。他慢慢睁开眼,面前是刺目阳光和树干阴影。一只绿壳的甲虫正从初长的嫩叶上缓慢爬过。

    迟夜白捂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低叹一口气。

    第26章 十二桥(6)

    清元子抓了两只鸟,捞了一堆螺,很拼命地为自己的徒弟做了一顿饭。

    迟夜白也很尽心尽力地吃完了。

    吃完之后,清元子找他去海边练剑。内力探查过了,比原先还好,于是他便想试试迟夜白的剑法。

    日头在海水里半浮半沉,东侧天边已经开始暗下来,西侧还亮着,苟延残喘似的。

    迟夜白练过很多套剑法,其中他练的时间最长的那套,是清元子以化春诀为基础自创的空空剑法。清元子出身道家,但空空剑法听上去却有些佛偈意味,不过使出来又浑无道家和佛家的清静气质,反而大张大合,十分刚烈。江湖人创立了什么刀法剑法,总要起个好听或霸气的名字,再给那剑招刀路想些好听或霸气的招式名称,就算一时间练不出十二分气势,也能用名称来震震旁人耳朵。但清元子却不。他说自己懒,有这闲工夫不如去玩玩自己那几条鱼,于是空空剑法的第一招就叫第一招,第二招就叫第二招。

    “全都演一遍。”清元子说。

    迟夜白依从他指示,把剑拿了起来。

    但他方才耗了许多心力,如今内息不稳,第三招一亮出来,清元子立刻皱了眉头。

    剑气划破波浪起伏的海面,激起一截巨浪,拍得岩石哗哗作响,清元子站在石头上,被从头到脚浇得精湿。

    迟夜白:“师父……”

    他知道这招自己用得不好,又害清元子洗了个咸水澡,十分不安。

    清元子抹抹头脸的海水,叹了口气,咚地跳下来。

    “什么时候走啊?”他问。

    迟夜白:“???”

    清元子:“你什么时候回去。”

    迟夜白愣了一会儿:“师父要赶我回去么?”

    “你心都不在这里,不回去还呆着做什么?”清元子说话间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当地一声压着迟夜白的剑。迟夜白立刻抬手反击,将清元子的剑挑开的时候跨出半步,抬手击向清元子的持剑的手肘。这是清元子教的招式,清元子却用左手使出,与迟夜白正好相反。且他速度极快,迟夜白已经不算慢,但手掌还未碰上师父衣服,手腕一阵锐痛:清元子的剑尖转了个刁钻角度,刺中他手腕。

    他的右手一时失了力气,剑立刻掉了下来。

    迟夜白知道是自己心神不稳,清元子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他垂下头,心中又愧又窘。

    “既然想回去就走吧。”清元子为他把剑捡起来,“你来看师父,师父很高兴。你的内力和外功都有长进,师父也很高兴。但是,你得记住,和高手对招的时候,往往不是以功力深浅或武功高低为决胜。高手心智坚定,难以动摇,你身陷险境,如果还为了别的事情耗费心力,令自己内里不稳,那就是愚蠢,是自杀。”

    清元子许久没有这么认真,一旦认真起来了,配着那头虽然蓬乱但也根根灰白的头发,也算是带了点儿高人气质。

    迟夜白无言以对,从师父手里接过剑,猛地跪下,深深磕了个头。

    “请师父告诉夜白,夜白若想知道幼年发生的事情,应该去找谁。”他低声道,“这是我的一个心结,近来发生了一些事,令我意识到自己不可将它忽略,也不可能当它从未存在。你们隐瞒我,是否因为其中还牵扯到别人?”

    清元子挠挠头,踌躇片刻才回答他:“你若真想知道,去问司马凤那娃娃就行了。”

    “他不肯说。”

    “你想办法让他说。”

    “我奈何不了他。”

    “是么?”清元子笑笑,“但我觉得司马很听你的话。”

    “无所谓的话他就听,重要的事情,他不愿讲的话我也问不出来。”

    “你本来不跟他去荣庆,来找我耍。但是现在突然又因为过分想念他,决定赶到荣庆去。”清元子想了想迟夜白跟他说的事情,“司马那娃娃对你总是心软多一点,这次你回去再求求他,他就告诉你了。”

    迟夜白:“……”他不知道什么是“求”。这种招数他从未用过。

    他轻叹一声,抬头看清元子:“师父说这么多话,是想让我尽快离开是么?”

    清元子:“对。”

    迟夜白无可奈何,从清元子口里挖不出任何信息,他只好起身,拍拍膝上的沙子。

    “好,我走了。”

    从蓬阳的出海口到这个海岛,大约要一个时辰的水程。

    因为岛上海滩太浅,船只不便靠岸,且清元子出去回来从不用船只,因而也要求迟夜白不可用船只。迟夜白来时拿了一块涂过桐油的木板,一路以内劲驱水而来。司马凤随他来过几次,觉得实在好笑,回去之后常以这事情取笑迟夜白。

    天色已晚,但清元子让他连夜走,以向司马凤显出自己的拳拳诚意。

    迟夜白把木板拿在手里,没什么精神地道别。

    清元子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更加不爽。又见他一身白衣,衬着净白的面皮,在黑夜烛火中竟似毫无血色。

    “你多跟司马学学,别老穿这种白惨惨的衣服,师父又没死。”清元子用两根手指拈起他衣袖,“多穿点儿红的,彩的,好看得多。”

    迟夜白诺诺点头,忽的想起一件事:荣庆城的鹰带回来的消息里说,那日出现在十二桥上的女人身着一身火红衣裙。迟夜白在看到纸卷的时候就猜测过,既然这女人能在瞬息间消失自己踪迹,武功必定不低。但她身怀这么好的功夫,却用摔掷的方式杀死那个小童,又觉得十分古怪。

    “师父,你知不知道江湖上还有哪些帮派的姑娘喜穿红衣?”他随口问道,“我知道星河门、戚家帮、鲁刀帮、黄公谷。你还晓得有哪些小帮派么?”

    他没料到自己能得到答案。

    “照梅峰啊。”清元子说,“照梅峰的姑娘们又勇又俏,个个都穿红衣,漂亮得不得了。”

    迟夜白一愣。他飞快地在脑子里搜寻“照梅峰”这三个字。

    “是荣庆城城外的照梅峰?”他说,“当年照梅峰遭遇大难,全峰上下一百六十五人只剩了一个。”

    这是他从天下藏书最多的杰子楼里看来的。照梅峰遭逢这场杀灾时江湖上几乎没人得到消息,只晓得一夜之间就被邪道灭了满门。

    “照梅峰上都是姓贺的女弟子,人人都穿红衣,擅长使软剑和用毒。因为照梅峰的首领贺三笑自诩为天母,每个拜入她门下的弟子都必须舍弃家姓,敬贺三笑为母。”清元子说。

    “这倒是没听过。”迟夜白立刻记下了,“还有当年为何会被邪道杀上山,我也没能得到任何消息。自从在杰子楼里看到这事情我便一直放在心里,但就连鹰贝舍都探查不出任何情报。就连到底是什么邪道,我们也不知道。”

    清元子嘿嘿一笑:“既然不知道是什么邪道,说不定就不是邪道。”

    他语气轻快,不似在说重要事情。

    “走吧娃儿。”清元子说,“天母即为赤神,照梅峰就是赤神峰的南峰。荣庆发生的事情怪里怪气的,你还是赶快出发去帮一帮司马凤吧。”

    迟夜白启程的时候,荣庆城已是万家灯火。

    司马凤和他带来的人在鹰贝舍荣庆分舍的房子里住着,吃晚饭时忽听外头有人来报,是今日陪他们去义庄的巡捕过来了。

    “吃个饭都不安宁。”司马凤匆匆喝了口汤,把阿四拉着走出去了。

    他和阿四刚刚才从城外蒲家村那里回来,凳子都没坐热。见过红衣女人的小孩就住在蒲家村,但那孩子年纪太小,说话含含混混,只讲桥上站着个红衣服的姨姨,其余什么都说不清楚了。蒲家村就在赤神峰脚下,两人离开的时候天才擦黑,那孩子突然指着山上大叫了一声:“姨姨!”

    司马凤和阿四立刻抬头望去。但山峰在半浓不浓的夜色里显得不够清晰,树丛都成了浓墨砌就的黑色,看不到一个人。

    那孩子的母亲打了他脑袋一下:“吓死人了!别乱说话!”

    司马凤只能带着阿四就这样回来了。他希望来拜访的这位巡捕大人能带来些新的消息。

    巡捕忙了一天,饭都没吃一口,闻着饭菜香味就坐不住了,司马凤干脆与他边吃边谈。巡捕跟他说起了今天发生在府衙门口的事情。

    因连续死了三个小孩,且死法凄厉可怖,城中百姓十分惶恐,几个大户带着许多人围在府衙门口,要巡抚大人给个说法。荣庆的巡捕一半都在为这案子忙活,另外剩下的在府衙待命。众人见百姓渐渐激动,便开始阻挡。阻挡之中自然免不了推搡,有不少人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乌烟阁阁主邵金金和夫人正巧经过那路,见现场十分混乱便出手制住了几个暴徒,这才堪堪控制住场面。然而邵金金的马车一离开,现场再次混乱起来:有个女人哭嚎自己的孩子不见了。

    “她也是正巧抱着孩子路过。当时现场人多嘴杂,她被困在人群之中,生怕孩子被挤坏便站在最边上想一步步蹭过去。谁料途中钱袋掉了,她见身边就是府衙那路对面的大树,便将孩子放在树根上回头去捡钱袋。真的就是一眨眼,她的手甚至还没离开那树根,就只是弯腰伸手……”巡捕囫囵咽下满口米饭,蹲下来比划了一个动作,“孩子就不见了。”

    “没人看到怎么不见的?”阿四随他一起蹲在地上学那姿势。

    “她在人群背后,前面是人,后面是墙和那树,谁都没看到。那女子说的是实话,拐进那街道前,还有人见到她手中孩童。”巡捕啧啧嘴,“真是厉害。”

    阿四奇道:“手段厉害?”

    那巡捕年有四十,一双肿眼皮下此时闪出些与他模样不太符合的精光:“是武功厉害。”

    司马凤眉毛一挑:“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前有红衣女子在清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来去无踪还丢下了一个孩子,后有这高人在摩肩接踵的混乱人群中飞快掳走孩童且神不知鬼不觉。不是机关,不是骗术,便是有极高武功。

    当时在现场停留过的武林高手,有一个邵金金。

    但邵金金是成名已久的大侠,司马凤想不出他的动机是什么。

    “你是否知道邵金金的夫人是怎么回事?”司马凤问,“传闻她武功尽失。”

    那巡捕听他问起贺灵,眼里流露出一丝惋惜。

    “听说邵夫人疯了。”他压低了声音,“这事情好几年前就隐约传出来了。邵夫人的房间不能关灯,日夜明亮。她常常在赤神峰上游荡,口中喊着师父或者是其他师姐妹的名字,有时候看到邵阁主也似不认识一般,喊他为魔头,说要和他同归于尽。但一旦恢复正常,邵夫人便和邵阁主相对痛哭,阁中人都知道的。”

    这事情司马凤倒不晓得。

    “她武功恢复了?”司马凤连续问了几个问题,“来荣庆是看疯病还是别的?我知道他俩有个儿子,不知现在如何,是否还在赤神峰上?”

    那巡捕一愣:“对啊,他们有个孩子!唉,他俩儿子都十七八岁了。已经有了孩子,他们还抢别人孩子做什么?不是他们吧。”

    “没查过怎么知道。”司马凤不以为然,“你应该回去立刻跟城门的队长和兵士问一问,前面三个孩子不见的时候,邵阁主是否都来过荣庆城。”

    他又叮嘱巡捕去查贺灵看病的医馆,看看城门到医馆的路线,想办法查一查贺灵到底看什么病吃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