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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这一巴掌,扫在脸颊上,不疼,然而,却令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口,惊大于怒。

    我愣愣地看着他,却见动手打人的他,咬着下唇,左手按摩着右手掌,状似吃痛,而黑曜石一般的眼瞳始终注视着我,喜怒难辨。

    此情此景,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扇我的时候,有使出那么大的劲力么?!难不成……真的是我脸部皮下层的结缔组织过于……厚实?!

    “玄长老,你无故失踪了八个月又二十六日,众人皆道,你身处险境,生死未卜。现在看来,这段时日,你过得还真是滋润啊!”男子开口说道,语带讽意。

    乍然一看,我只觉得,这男子颇为眼熟,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听到他这句话之后,我能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了——

    “子迟公子,许久不见,您依然如此楚楚动人,亭亭玉立。”我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挤出了笑,作揖道。

    原来,紫罗兰是冉燮家的公子啊……他的记忆力还是那样的匪夷所思,要知道,我本人都无法数清逃离门派的时日……心念一转,猛然恍过神了——

    不对啊,这里是皇都,我名义上算是墨台府的人,紫罗兰凭什么打我?!

    思及此,我直起了腰板,正欲开口,紫罗兰却先我一步,冒出一句:

    “比起仪公子,又如何呢?”

    这话说得真是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由哑然。

    “你总是赞我美,说我仙姿玉色,莺惭燕妒,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紫罗兰一边回忆着我以前绞尽脑汁挤出的颂词,一边袅娜娉婷地转身,坐到厢房当中的圈椅上。

    边上的黑衣女子请我进房,我心下犹豫,当瞄到她腰间的佩剑之后,终于乖乖地走了进去。刚踏进房,尚未站稳,身后的门霍然关上。此时方才意识到,四周的小厮与女侍已尽数退出,房内只剩紫罗兰与我两个人了。

    心知不妥,随即想到紫罗兰不谙武艺,倒无法威胁到我的性命,于是心神略定。

    紫罗兰如数家珍,娓娓道出那些我东拼西凑的风格迥异的诗词骈句——令我再次钦佩于他过目不忘、过耳犹识的本领。

    他不疾不缓地背完了《洛神赋》,然后顿住,眨眼间,面容一沉,冷然质问道:“你既然心里有我,又为何会娶仪公子?”

    闻言,我几欲扑地,一度怀疑自己幻听,只能继续傻愣愣地看着他。

    而他紧抿双唇,直直逼视着我,似乎非要我说些什么。

    我努力想了又想,实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呐呐说道:“我不是娶,我是嫁……”

    “你从‘生死门’失踪以后,我派了几百个近侍出去寻你,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去寻,我一直盼着能有你的消息,却又害怕传回来的是噩耗……何曾想过,原来你一直呆在温柔乡里享福……你真有办法,竟然能入赘到墨台府。你是怎么向仪公子求亲的?你也赞仪公子美了?你有说他是‘美人倾城,如人间至宝’么?或者是说他‘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爹爹一直警告我说,女人的甜言蜜语,最不能信,可我偏偏就是鬼迷了心窍……仪公子许了你什么?富贵荣华?高官厚禄?你可知道,他能许得起你的,我通通都能许给你!”紫罗兰咄咄逼人地说着。

    这话听上去……似乎是对我莫大的侮辱,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倒也算是事实——我站着,闷声不吭,暗自琢磨着紫罗兰话语的意思。

    “你不打算辩驳什么吗?你不是一向口齿伶俐吗?”显然,我的沉默,反而触怒了紫罗兰,他的语气已现寒厉。

    我需要解释什么吗?我咂吧咂吧嘴,紫罗兰的态度与语气,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他才是我的正君,而墨台妖孽是我的姘头,现在我红杏出墙,被他抓奸在床……

    “子迟公子,似乎你对我,有所误会。仪公子投我以木瓜,我就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思忖了一下,如是说道——倏然意识到,原来《卫风·木瓜》如此适用于我与墨台妖孽啊,“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不是为了报答他的挡剑,而是珍重他的情意,意求永好啊……

    “误会?那你今日为何而来?你应该知晓,‘菡萏会’其实就是为我挑选妻主。”紫罗兰不依不饶地说道。

    想到这里,我肠子都已悔青,我不是不知道您在这儿吗?!

    “玄只是听闻文人墨客齐聚于此,意欲以文会友,仅此而已。”尽管我的心里憋屈,面上仍淡然地说道。

    “‘自命清高,惟吾怜之;孤芳自赏,惟吾赏之’……这不正是为我写的么?!你还能狡辩说,你心中没我吗?!”紫罗兰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了。

    “那是说荷花,不是您……”您怎么会是荷花呢?您明明就是自恋的水仙花!

    “刚才近侍来报,说发现一个酷似玄长老的女子,我才临时改了‘菡萏会’的主题——当我看到你的字体、你的文章的时候,我心道,你总算肯露面了……可谁想一打听,才知道你现在已是墨台夫人了!”紫罗兰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声音越来越小,近乎自语。

    “你怎么会认得我的笔迹?”我脱口而出,然后依稀想起,他以前的确看过我誊写的“时艺”文——他的记忆力到底变态到了什么程度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紫罗兰仍旧不理会我,兀自喃喃着:“先是殷,现在又是仪公子……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抢我的东西呢……”

    忽闻此言,我瞠目结舌。脑海中猛然闪过药殷跟我说过的话——紫罗兰一直有抢别人喜欢的东西的怪癖!

    毋庸置疑,这就是传说中的变态,而他的病征——

    以心理学来定义,就是一种极想排除或破坏别人的优越的心理倾向;

    而从物理学的角度来阐释,就是:同处一个系统中的甲与乙两个物体,本来方向相同,能量场大致相等,但当甲的能量场突然大于乙的能量场,而乙的质量大于甲的质量的时候,乙的能量场将会限制或试图限制甲的能量场的增大。

    由此引申,乙的这种限制或试图限制甲的能量场增加的*,我们姑且称之为“嫉妒”;反之,如果乙的质量小于甲的质量时,乙的能量场将无力限制甲的能量场的增加,反而将受甲的能量场的带动而增大,乙的这种试图被甲的能量场带动而增大的*,我们可以称之为“羡慕”。

    代入眼下的情况,紫罗兰就是“乙”,而“甲”是药殷、是墨台妖孽……那我是什么?传说中的……炮灰?!

    一般来说,有这种心理问题的人,八成是由于童年逆反心理的不断发展,成为一种堪称“极品”的偏执个性。他的遭遇也许值得人同情,但是,我一点都不好奇!我的同情心,可是稀缺资源,只能用在刀刃上,譬如,我要蹲到角落、同情一下自己——想想,我真是歹命啊,好不容易,有个人跳到我的面前表演争风吃醋,结果泼醋的对象还不是我……

    “子迟公子,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必用作儿女哀泣?”我撇嘴说道。

    无稽闹剧,恕不奉陪,躬身作揖,直接转身,之后惊悚地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闩住了!

    我回身望向紫罗兰,只见他缓缓笑了,华贵而高雅,道: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因此,更应牢牢把握自己心中所想所要的!”此时,他的嗓音显得酥慵而绵长,一如记忆中的一般:“你既然肯入赘墨台府,自然也就不介意入赘到冉燮府,那就休书休弃仪公子吧!”

    我挑眉,无法理解紫罗兰的逻辑思维方式——妖孽与妖人之间,我自然是选择美美的墨台妖孽了,至少不会存在因视觉上的冲击而谋杀亲夫的隐患;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休夫……紫罗兰,您还真看得起我啊!我敢休了墨台妖孽么?!我休了他的人,他不休了我的命才怪!

    “舍不得了?玄长老,你说,如果我放声高喊,众人破门而入,她们是信你的话,还是我的话呢?”我一直未语,紫罗兰继续慵懒地说道。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整齐的衣袍,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非礼”这样的行为,似乎并不需要“实质性”的零接触……

    “玄长老,你说,仪公子又会信谁呢?即使仪公子能原谅你,墨台府呢?整族的墨台氏呢?”紫罗兰宛如胜券在握一般。

    其实我想说,只要墨台妖孽信我就好了——好歹我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至于,其他的谁谁谁,爱信不信,就算她们把自己当根葱,还得问我愿不愿意拿她们来呛锅呢!自然,这话不能说出口,为避免刺激到紫罗兰,我只能叹道:

    “凡事,不用做这么决绝吧,留点余地总是好的!”说话的同时,开始往窗边挪动着。

    “明明是玄长老,你先来招惹我的!”紫罗兰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掀动一层层帘席。

    我不敢用力扯开帘席,避免引人注意,落人口实。隔着最后一层帘子,急切向正对面的厢房望去——为了方便观察周围,我的看厢的帘席一直是半控的——只是,此时房内,竟然空无一人!

    暗自苦笑,如今只能自救了。我向下看去,只一眼,就彻底打消了跳楼的想法——三层楼,不高,也不低,跳下去死是死不掉,但是必受断手断脚的活罪,这里医学又不发达,万一因此残了……其实,我对二楼比较感兴趣,如果一楼的话,那就更加完美了,尽管在一楼跳楼,会被人骂成神经病——我由衷地渴望,紫罗兰能给我一个被人骂“神经病”的机会……

    “子迟公子,你何必这么较真呢……”我讪讪地放下帘子,离开窗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玄长老可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

    “自然记得。”《国风·蒹葭》这么脍炙人口的诗句,怎么可能忘记?!

    “你果然记得!”紫罗兰霁颜,继续道:“玄长老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没看出你的心意,并不解情。蒹葭者,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玄长老‘溯洄’又‘溯游’,求的不就是这个根吗?当时我只是在想,你这情根究竟是为何人而植的呢?”

    我的额角突跳——拜托您,我说那话的重点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您就好好地呆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让我奢望吧!

    “玄长老又可记得‘吾不能忘情于君,且不能忘情于君之与回也,君与回也孰愈’这句呢?”

    “自然记得!”我开始咬牙切齿了。这句是我写的第一句“时艺”文,却没机会拿给他人看——紫罗兰,敢情我家的那个食盒,是你偷去的啊?!

    “直到我读了你写的这句话,才了悟玄长老对我的幽幽情思……这段时日,我辗转念着你说的那些话,方才体会以前你言语中表达出的求不得苦,爱别离苦!”

    我舌挢不下,已经跟不上紫罗兰跳跃式的思维了——不得不感叹一下,我果然是正常人,无法与变态沟通啊!

    突然,警觉到门外传进嘈杂之声,而且还越来越近……我的心咯噔沉了,紫罗兰到底找了多少人来看这场热闹啊?!

    很快的,紫罗兰也察觉屋外不小的动静了,却见他蹙眉起身,冷声喝问:

    “门外是谁,怎地如此放肆?!”

    厢房的木门豁然大开,我寻声望去,只见——墨台妖孽出现在了门外。

    “妻主,你没事儿吧?”墨台妖孽一双春泓满是担忧。

    墨台妖孽,果然是我的救命稻草啊!我大喜过望,飞快跑到了他的身边。瞟向房外,只见春莲与几个黑衣女子僵持着,双方均手持长剑,只是剑未出鞘。

    “缦殊公子,烨然见妻主许久未归,于是擅自作主,寻了过来,却受到公子家奴的百般阻拦,不知公子是何用意?”墨台妖孽确定我没事之后,看向紫罗兰。

    “仪公子,多年未见,您的风姿,更甚当年。我与玄长老是旧识,今日偶遇重逢,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的……”紫罗兰夷然自若地说道,意有所指,又语焉不详。

    果然,墨台妖孽狐疑地看向我。

    我怒,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暧昧吗?!连忙对着墨台妖孽谄媚地笑。

    “想不到,玄长老还清楚记得以前对子迟说的那些话,而子迟也一直珍藏着玄长老赠予我的那把宝剑……那剑,当初子迟是当作定情信物收下的,却不料,如今物是人非……”紫罗兰从始至终都不合礼数地称呼我为“玄长老”,而不是“墨台夫人”。

    我爆怒,那剑不是你从我的手里讹去的么?!现在居然成了定情信物……

    “妻主,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过呢?”墨台妖孽死死盯着我,笑得格外得温柔。

    “这事,绝对不是他说的那样子的……”我张口欲辩。

    “仪公子,我与玄长老两情相悦,望公子成全!”紫罗兰对着墨台妖孽盈盈一拜。

    “缦殊公子说笑了,你与我家妻主,纵然真有过什么,也不过是一段旧事。往事已矣,何必重提呢?”墨台妖孽的话是对着紫罗兰说的,但是他的目光一直未离开过我。

    我已经快笑不出来了……心里气得牙痒痒。

    “是子迟心急了,不过来日方长,世事难料!”

    居然还有以后?!

    我条件反射地看向紫罗兰,只见他一脸挑衅地笑着,抬起右手,五指微拢,复又收拢于掌心。

    “缦殊公子,请恕烨然失礼,先行告辞!”显然,墨台妖孽也看到他这个动作了,笑容顿敛。

    “后会有期!”紫罗兰轻抬手,屋外那群黑衣女子立时收了武器,垂手站到边上。

    墨台妖孽直接拖着我,头也不回地走着,而我的心,此时已是拔凉拔凉的了。

    突然领悟,六月天,究竟为什么会飞雪了……

    ☆、40相思相望何不相亲

    郾都茶余饭后的话题历来非常精彩。若问到,当前最流行的话题是什么呢?答案只有一个——

    墨台府仪公子的妻主与左相府缦殊公子二人,于“菡萏会”上一见钟情,当下就冲破礼教的束缚,山盟海誓,却被仪公子棒打鸳鸯——住在墨台府附近的人家作证说,“菡萏会”当晚,墨台府内传出惨绝人寰、垂死前才有的悲鸣——此后,无人再见那个墨台夫人踏出府门半步,众人皆疑她已惨遭不测,却忌惮墨台氏的权势,无人敢入府调查。

    “您每天那么积极地出门,就是为了听这些流言啊……为什么谣言传了近十日,还未散去呢?”

    “按理说,是该更换了,但是有人不想让它平息,努力延续着这个谣言的生命……”

    “近来皇都……就没有别的令人津津乐道、广为传颂的事儿了吗?”

    “有啊,前些日子,不知圣上从哪里迎回了一位高深莫测的道人,并安置在了宫内,于是有传言说,圣上打算效仿前朝,重立国师之位……只是一直没有正式下旨,实在是圣意难揣啊……”

    “高深莫测……何以见得呢?”

    “据说,这个法师每夜都以血祭天……至于干什么,无人知晓,正因没有人能参悟,才称作‘高深莫测’啊!”

    “法师?您刚才不是说道人吗?”

    “我刚才是说道人吗?呃……这不重要,重点是,皇家无小事,牵扯到皇室的辛秘,大家只敢私下传传……因而你的风流韵事,仍高居谣言榜的榜首啊!”

    七月,秋季的头一个月,瓜熟蒂落的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