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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节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让王氏露出了似乎下一刻阿单卓就会把她儿子吃掉一般的表情。

    “你居然还觉得花姨偏爱于我?你是不是还觉得花姨一年多没给你们送东西,所以才逼着你落草为寇?”

    这一刻,阿单卓真有咬死他的心,“你和王姨对于花姨来说只是两个陌生人,你要弄清楚,那些东西不是给你的,是给你死去的父亲的。你算个屁啊!”

    阿单卓突然不想揍他了,他觉得揍他都脏了自己的手。

    他将豹突像是破麻袋一般抛到地上,落地之后又踢了一脚。

    “啊!”

    丘林豹突痛得弓起了身子,惨叫了起来。

    那一脚踢在了他的锁骨上。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我告诉你,我叫阿单卓,来自武川阿单氏。你若以后想要寻仇,不妨来找我。反正我看你这种只敢拦路抢劫的蠢人,一辈子也别想打的过我。”

    阿单卓望着地上野狗一般蜷缩嚎叫的豹突,冷然道:“你父亲生前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我父亲生前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火长而已。我阿单一族传承七代,共战死男丁七十四人,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战死,我和你一般,也是被花姨送来的东西养大。”

    王氏咬着下唇,使劲地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又因为有贺穆兰站在她的身边,她连过去看看儿子到底伤了哪里都不敢。

    她怕她一奔过去,花木兰会对他儿子更加失望。

    阿单卓盯着叫声突然小了点的丘林豹突,心中满是不齿。

    “我家接受馈赠比你家还早,花姨最早送到我家来的东西是什么换的你知道吗?不是粮食,不是布帛,是从蠕蠕人头上削下来的头发。”

    “我们鲜卑的贵妇喜欢用真发做成高髻编在头上,花姨在战场上有时候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粮食要留着填饱肚子打仗,就只能把蠕蠕人的头发削下来,捆成束,卖给去战场收头发的匠人,换成粮食送到我们家。”

    “后来,花姨做了百夫长,又做了将军,送到我们家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好,可是我和我阿母都记得最早那些用头发换来的恩德。你能长大,全靠别人在沙场卖命,你有什么资格当逃兵?”

    阿单卓咬牙恨道:“我阿母从来没有攒过任何东西!我家所有的粮食、所有得到的值钱东西,全都给我找了好一点的师父学武。我从小学武用的就是真剑,我的马一直都是战马!我阿母生平第一次求人是写信求花姨给我找一个好一点的武师学武……”

    “谁不怕死?谁愿意把儿子送到战场上去?我问你,你阿爷的仇,你报了吗?”

    幸福的人是多么的心狠,他们该有多满足啊?可他们除了满足,难道就真的一无所需了吗?

    阿单卓一想到“花木兰”可能在战场上到处游荡,就为了寻找战利品给他们母子送去可以糊口的东西,忍不住就有落泪的冲动。

    “我再问你,你真不知道做了逃兵,乡里会发生什么事吗?”

    当他们得到虚假的幸福和安宁的时候,竟把“天职”这个真正的人生给忘掉了啊!

    “可所有人都有资格怕,只有你……”阿单卓指了指丘林豹突,又反手指了指自己。

    “……还有我。想想我们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只有我们没有资格逃!”

    “你一直在享用着你父亲用性命换来的一切,而如今,他死了,依旧还在庇护着你们!”

    阿单卓的眼睛紧紧凝视着着王氏,“活着的人住进了死人为活人准备的阳宅。丘林夫人,他都已经死了,到底还要庇护你们多久啊?你还想把你的儿子关在坟墓里多久啊?”

    死人为活人准备的阳宅!

    听到阿单卓的这一句话,丘林豹突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冷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悔恨、无助、惭愧、惊惧等诸多情感一起涌上他的心头,血液也像是滚烫的沸水,不停的翻腾着。

    原来他一直活在阳宅里。

    活在无数死人搭建着的阳宅里!

    “嗬啊!”

    丘林豹突大叫一声,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豹儿!”

    王氏软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走到了儿子的身边。

    “咦?应该不会被打出内伤啊。”

    贺穆兰一直盯着阿单卓,她敢肯定阿单卓除了锁骨那一下,没有哪一拳是打在要紧的地方的。

    她也上前了几步,凑到王氏身边去按丘林豹突的脉搏。

    脉搏跳动的很快,应该是情绪十分激动的缘故。

    贺穆兰之前只有在电视剧上看到过这种戏剧化的效果,待看到丘林豹突胸前那一片血渍,只留一声叹息。

    “哎。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贺穆兰看着瞪着眼睛张着口喘着粗气的丘林豹突,摸了摸他的头。

    “其实你阿母说的不对,不是她的错,而是我的错。”

    花木兰,你在喝着凉水,却把自己的粮食送出去的时候……

    你在解甲归田,却连田地商铺都不敢置办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也许会有这样的场景呢?

    “我给每个人家都送了财帛,却忘了,有些时候财帛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并没有真的关心你们,而只是把冷冰冰的财物送到你们的手里,就当是已经替战友照顾了他们的家人。阿单卓的阿母没有寄信来的时候,我甚至都已经忘了阿单卓已经到了可以学武的年纪……”

    “还有你……我竟然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害怕失去的人。”贺穆兰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安抚着他的情绪。

    这让他的气息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眼睛里的充血似乎也慢慢褪下去了。

    害怕失去母亲,害怕失去现在安宁的生活,害怕失去花木兰的信任,害怕辜负现在这些“兄弟”的义气,因为得到的太多,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害怕“失去”,也害怕被“伤害”。

    “但是,只有当一切都失去的时候,你才会知道生命究竟有何价值,自己究竟是一个能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在世界上的人。”

    贺穆兰想起了失去一切的张李氏,想起丢了官的陈节,想起被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的自己。

    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会责怪你的母亲,也不会责怪你。因为你们已经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只想问你……”

    “也许会死。”

    贺穆兰没有看王氏,只是问他。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

    她在说什么啊。

    就算她是“花木兰”,也不能豁免他的罪责。

    他是逃兵,是罪人,即使他的阿母再怎么拼命的说是自己“以死相逼”,也掩饰不了自己确实害怕了的事实。

    他应该拒绝他的阿母,说服他的阿母,而不是卑鄙的逃进山里,让自己的母亲承受世人的唾弃和恶意。

    什么再也守不住了落草为寇,不过是自暴自弃而已。

    他情愿花木兰严厉地斥责他,对他表现出自己的失望,或者如同阿单卓那样揍他一顿,也不希望她用虚假的话来骗他。

    丘林豹突闭上了眼,觉得自己在动摇着。

    “我的天啊……”

    王氏听到贺穆兰的话,大吃了一惊。她跪在阳宅的石板上,在阿单卓和丘林豹突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浆中,用膝头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抓住了贺穆兰的大腿。

    “花将军,你的意思是,我的儿子还能再落回军籍是吗?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若是他还能再落回军籍,我一定不再……”

    “王氏……”贺穆兰一直觉得以“什么什么氏”唤出女人的名字十分侮辱人,可是这样的王氏根本让她喊不出口“丘林夫人”这样的称呼。

    若是能这样回头,她又何必站在这里呢?

    若是能这样回头,那还叫错误吗?

    “你想错了,我并不是要让你的儿子落回军籍,而是让他以丘林豹突的身份走出去而已。”

    贺穆兰看着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的丘林豹突。

    “回到不叫‘老七’,不叫‘逃兵’的那个时候。回到叫丘林豹突的那个时候。告诉全世界你没有死,而且你后悔了,想要承担你自己的错误。”

    “我不能让时光倒流,也不能让你逃脱你的错误,因为那是错的。”

    贺穆兰从烛火处稍微转头,只有脸颊泛着红光,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确定他隐约在微笑着。

    她正眼直视着豹突,并且说道:

    “你若要这样做,可能会死,因为我也不知道军府会不会将你捆了,或者干脆杀了你以儆效尤。可是你觉得你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你想不想试一试?”

    “不!不!”王氏疯狂的摇着头,“会死的!即使军府不杀了你,那些乡人也会打死你的!我去,让我去!”

    躺倒在地的丘林豹抬起了双臂。他缓缓将双手交叉着放在脖子后面,一面看着天花板,一边发起了呆。

    看起来,就和许多正躺在野地里看星星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

    王氏依旧趴伏在地上嚎哭,她开始咒骂这个世道,咒骂该死的府兵制,咒骂当初为什么要嫁到丘林家。她咒骂起花木兰既然消失为什么还要出现,出现了为什么还要夺去她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的儿子……

    这个女人像是彻底疯了,她那么不安,那么愤怒,那么恐惧,负面的情绪会这样完全击溃了她,全是因为……

    她知道他的儿子会选择什么。

    她知道。

    “这样躺着,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丘林豹突像是突然自言自语一样的呢喃了起来。“我正躺在我阿爷的坟墓里,可我阿爷安宁了,我却不能。有时候,我觉得像我阿爷那样壮烈的死了,也许才是死得其所。但我却必须要卑微的如同蛆虫一般的活着,也许连这样体面躺在坟墓里的资格都没有……”

    “阿母,我想试试回头。若是今天之前,我都没有这个勇气,也不会有人要我这样做。我根本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这也许是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回头的机会了……”

    丘林豹突慢慢坐起身子。

    “花将军,我该怎么做?”

    贺穆兰看到他的选择,心中松了一口气。

    若是他选择苟且的活着,她就会彻底的放开手去,不再管他们了。

    “你选择的很对,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谁,这样,任何人都不能拿你的身份来伤害你,包括你自己。”

    贺穆兰笑了起来。

    “别担心,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小市乡发生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