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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常年在宦海打拼的官场老油条们闻出空气中的不对劲,缩着脖子在家饮酒赏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

    文官们也想捞个世袭的爵位传承下去,打拼了一辈子,临了告老还乡,说不羡慕几个公府的显赫那都是哄人的话。哄谁?哄别人?你们看老夫清正廉明,一心效君,以天下事为先,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真正能做到的人从古数到今也只廖廖几个,千古难得铮臣。

    铮臣难,铮臣的家人更苦,孟焕之的体会最深。眼看着朝中有人直步祖父的后尘,他颇为动容,费了气力劝说杜谦,无奈收效甚微。成了亲就好,他只有安慰自己,但愿杜六郎成亲后难收住性子,不再捅出篓子。天子日渐变得怪戾,冒犯天威可不是闹着玩的。

    杜府中杜尚书也这样自我安慰,盼着幼子成亲后能改了倔脾气。他一边给儿子筹备婚事,一边图谋再去内阁行走。

    咳咳,杜尚书怎么还在内阁,没法子,他赖着不乞骸骨,隔三岔五到长帝面前刷存在感。天子始终对年幼时的伴读留了情面,半睁半闭由着他来去,反正没人搭理,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朝中人皆知,杜尚书厚脸皮占着位子不挪。内阁六人的位置,秦敏退后,王善叔费尽曲折补上,另一个杜润跟没他一样,只剩五人干着正事。饶是如此,也不能把扬州派宁阁老怎么样,有时四比一,有时三比一。事实证明,一就是一,缺一不可。董首辅也压制不住唯一的宁阁老,也算政坛怪局。

    ******

    京郊知言的陪嫁别院中,书房里秦昭和孟焕之无非在谈论朝中局势,说是来休闲放松,镇日闷在里边见不到人影。

    意儿在屋里歇午觉,知言和四奶奶在银杏树底下纳凉,藤桌上大翠玉荷叶盘里盛着用井水湃过的瓜果。别院树木多阴凉适宜,女子身体本就虚寒,再用冰的话,恐伤及身子。

    知言打发丫头到书房给孟焕之和秦昭送瓜果,对着四奶奶埋呔:“男人的话没一句可信,出来时甜言蜜语哄人高兴,来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四奶奶穿着一衣浅妃色绣竹夏装,妆容精致,鬓发抿得紧紧,出来避暑躲清闲也保持在府里的做派和习惯,抿着嘴笑不搭腔。

    相比之下,知言就懒散得多,坐没坐相,玉色交领袄,天青月花裙,腕上两对镯子还是新婚次日孟老太太所送,从戴上再未取下来。

    立冬总结得好,亏得姑娘上面没公婆,要不然天天在长辈面前站规则,几年下来也就乖乖的,那像现在,边说她摇着头,留下半句没说完的话,出屋继续过自个的新婚甜蜜日子。

    这丫头,不就是想说知言越来越没形,不像是大家闺秀出身。

    切,知言继续我行我素,反正孟焕之说她这样挺好的就行了。

    小姑子和妹夫感情好,四奶奶也有几分眼热,自己的丈夫不是说不好,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成亲后,她也旁敲侧击,再从下人口中套话,得知丈夫从来没喜欢过别的女子。那个时候,她宽慰自己有得是时间,一辈子还怕捂不热他的心。现在.......

    四奶奶再细一眼小姑子,见她没心没肺大块朵颐,瓜果的汁子滴到衣襟上,不由笑了,“妹妹倒是自在。”

    知言厚着脸皮招呼四奶奶,“既然出来了,又没有长辈在,四嫂不用太过拘紧。你开心笑出来,四哥也高兴。”

    四奶奶脸上笑容停滞,垂眸盯着衣服上的绣花,幽幽地问道:“四嫂只打个比方,若妹妹处在我今日之处境,心里怎么想,又该如何行事。”

    古人子嗣为大,秦昭是三房的嫡长子,秦晖又没成亲的打算,秦昌尚小,秦旷在千里之遥的北疆军营中,可想而知四奶奶的压力有多大。

    知言拿着帕子拭过手,挥手示意丫头们都到远处听差,一本正经说道:“我会等,五年不成,还有十年。若实在命中无子,四哥先前的提议也可行得,就看四嫂做何打算。”

    “若你一直无子呢?”四奶奶脱口问出。

    知言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她舍不下孟焕之,又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找别人,唯有离开他。不过刚露出苗头,激怒了孟焕之,他盯着她喝了一个多月的药,生怕知言再说出离开的话。

    见小姑子略显迟疑,四奶奶苦涩一笑,“这次回去,就给房里的通房停了避子汤,若有喜信,总是四郎的骨肉,我会视为已出。”

    “可是,四哥曾经答应过侯爷,这才几年,秦家失信于人总是不好。”知言不无担心道。

    安远侯在朝中出名的难缠,待人接物全凭性情,瞧得上的,心都能掏出来。若有谁冲了他的眼,会处处寻人晦气。老狐狸吃过司马氏和杜家的暗亏,明里受的气全来自安远侯,真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安远侯爱女如命,秦家可以再等个十几年说纳妾的话,万不能在这当头惹怒他。

    四奶奶心中明白:“放心,父亲交给我,他最听我的话,不会寻四郎的麻烦。”

    还是不妥,知言心中盘算一圈,说出疑惑:“四哥知道你的打算?”

    四奶奶轻摇头,丈夫越说得轻松,她心中愈发不好受,既觉他从未在意过自己,又愧对他的体贴。她想着给通房偷偷停了避子汤,等有了准信,生米做成熟饭,迫得他接受庶子出生。

    对家中叔伯兄弟的品性,知言心中有笔帐,若说秦昌长得最像祖父,秦昭的性情全随了老狐狸。秦敏铁腕,对家中上下牢牢掌控,绝不喜欢旁人左右他的决定。秦昭不会差到那去。

    知言适时提醒四奶奶,“四嫂,你还是同四哥说一声,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最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生孩子的丫头随时可以寻得,可别惹恼了四哥,夫妻生出嫌隙来。”

    四奶奶杏目瞪大,满是惊愕,她真是忘了丈夫的脾气。怎么办呢?自己不能生,别人不敢生,她快要撑不下去。

    知言轻拍四奶奶的手背宽慰,“四嫂,不用怕,四哥绝不会舍下你。你要稳住,把心放宽,说不准随时都能怀上孩子。”

    四奶奶噙着泪点头,哽咽着声应声好。凉风习习,远处传来男人说笑的声音,她赶忙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换上笑容看向前面拐弯处。

    孟焕之和秦昭并行而来,一个身着银白流云纹锦袍,风姿卓然,另一个身着黛色暗纹道袍,气度悠闲。

    知言撇了撇嘴,冲着来人使性子:“你俩再不出来,我找人把书房的门窗钉死,天天往里送口饭,关上十天半个月,看你们还说呆在里边好。”

    “这不出来了,等太阳下山暑气消退,我带你到外头逛一圈去。”孟焕之明白冷落了妻子,好性儿哄着她。

    知言莞尔一笑,“这还差不多。”她转头对着四奶奶问道:“四嫂,我们一起去。”

    四奶奶看一眼丈夫,见他微点头首肯,笑着也应下。

    知言不满地看向秦昭,替四奶奶打抱不平:“四哥,你也管得太紧了。四嫂骑马比我要好,整天闷在家里打点中馈,难得出来一遭还要看你的眼色行事。真是的!”

    秦昭真是冤枉,他从来不约束妻子的行为,只不过四奶奶习惯于事事看丈夫的脸色,说过许多次,她总是改不了。秦昭不是铁石心肠,感动于妻子待他一片真诚,也不做辨解,笑着认错。

    四人复又坐下,上了茶,说着闲话。一时意儿醒了,在屋里消过汗后,也被奶娘抱出来。

    秦昭发自内心喜欢几个外甥,因着妻子在身旁,他不像平时抱着意儿不撒手,只是淡淡的在旁抿着茶,时不时打趣妹夫一句。

    意儿才睡醒,眼睛中笼着水雾,有点恹恹的,偎在父亲怀中懒得动。孟焕之想让儿子站一下,意儿扭着身子不愿意,哼唧着伸出双臂找娘亲。

    知言颇为自豪,示威性对着孟焕之扬了下巴,抱过儿子哄他。意儿安安静静呆了一会儿,终于露出笑容,才咿呀说语时喋喋不休说着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夏日悠长,清静怡人,风吹来的味道带着静园的竹林清香。知言格外想念老狐狸和方太君,两位老人尚未见过意儿。她好想带着孩子独自回西北住上一年半载,可燕京有孟焕之,有她的家。

    未出嫁时,她的根在秦府,现时,她离不开孟焕之,孟焕之也不能没有她。更不消说,两人还有意儿,儿子的一举动牵动着两人的心,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见妻子又开始愣神,孟焕之朝她脸上仔细看了看,这又是怎么了?方才还在说笑,转眼间颦着眉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知言,怎么了?”

    “我想祖父和祖母,想得不行了”知言一副立马想见到两位老人的样子,惹笑大家。她摸着鼻子讪讪的,还好有意儿比她更幼稚一点。

    ☆、167|第 167 章

    别院幽静,鲜少被人打扰,两个男人纵有再多的正事要谈,两三日之后明显彻底放松下来。闲时就在院落中树底下摆着棋盘,两人手谈一局,耗费大半日功夫。知言和四奶奶就在不远处说着闲话,手底下绣块帕子也算打发时间。

    意儿天真可爱,成了大家的宠儿,从这个人手中传到另一个人怀里,他倒撇着小嘴不乐意。天气炎热大家抱着孩子吃力不说,大人小孩都出一身汗。

    知言命丫头把藤床搬到院中,放了意儿在上面玩,摆着孩童嬉戏的木制金铃,以及许多木制的小顽意,全是知言的奶兄二宝花费心血打造,赶在意儿半岁前送到孟府。

    有奶娘和几个小丫头围在藤床周围精心照顾意儿,知言乐得当甩手掌柜,儿子是她生的,别人抢也抢不走。看着意儿见谁都笑,也不认生,唯不痛快时就想找娘亲,瞧得孟焕之眼热。

    这不静日闲来无事,意儿成了孟焕之重点关注的对象,十句话里有八句不离他的儿子:意儿真能干都学会站了,会寻找有金铃的小木球,他的儿子真聪明云云。

    傻样!知言在旁翻白眼,她做布景板有一阵子,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全然不知身边还有个人。

    意儿被父亲玩得精疲力尽,拿着小摇铃啃着啃着就睡着了,知言擦洗换衣服都没折腾醒儿子,可见有多累。

    孟焕之为儿子细心放下纱帐,再检查一遍屋里的熏香,这才带着妻子回屋。知言躲闪开不让他碰,他即心中明了,背地里暗笑,这是又吃味了。

    “我把意儿哄睡着了,该轮到哄你睡觉的时候。”

    语气中的调戏傻子都能听出来,知言讥笑:“你呀,少油腔滑调,我偏不吃你那一套。”

    嘴上说着一套,行动中是另一套,她腻在孟焕之的肩头嘟囔:“焕之,我真的很想祖父和祖母,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想得都要哭了。”

    以前在沧州守孝时,心里有个盼头,总想着两年多过去就能回燕京,能见到家中的亲人,知言虽说思念,没现在这般抓心挠肝。

    肩头上的人吸着鼻子,孟焕之不用回头也能猜得到她又掉金豆豆了,伸开胳膊揽她入怀,闻着一缕馨香,只温语道:“不哭啊,你还有我,还有意儿,岳父和舅兄他们都在身边,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人。不许再哭,明儿眼睛肿了,让舅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知言心里头的一股难受劲在他的温声细语中被软化,赖在他怀里受安抚,手掌一下一下抚过她的背,心里的褶子也被挼平了。

    “焕之,我们什么时侯回燕京?”

    他们不可能在别院呆一辈子,总是要回去。

    短暂休整过后,孟焕之信心百倍,精神抖擞,“再呆一日,后日就动身,正好赶上杜兄成亲,你同我一道去贺礼可好?”

    知言微讶,转而想到很正常,秦家和杜家的恩怨随着她出嫁,被放到第二位。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孟焕之瞧不上杜家,可与杜六郎惺惺相惜,两人结为莫逆之交。

    她理应跟着孟焕之的步伐走,杜家又不是龙潭虎穴,俗语说得好伸手不打上门客,又逢着喜宴,杜家没下作到慢待客人的份上。就是慢待,她也能受得住,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知言尚未放在心上。

    “好”,她痛快地应下。

    两人睡下时还在讨论杜六郎的婚事,故而说起年幼时在击鞠场中与杜家的争执,一句奴生子引出老狐狸责罚众孙儿、孙女,知言开着玩笑:“当年祖父打了我手板,手心肿得老高,有三五日不敢叫别人碰,哥哥们也受了家法,我们兄妹把帐全算到杜家人头上。以后再见着杜六郎,我总想起那一下手板,就觉得他面目可憎。”

    孟焕之吃笑不已,轻拍着怀中娇软的人儿戏语:“难得你还记仇。”

    “能不记仇吗?哥哥们从小被杜六郎压着一头,姐妹们也都瞧着他不顺眼。说实话,我也觉得杜六郎出鞘太早了,过早显露锋芒不是什么好事。”

    知言对着孟焕之言无不尽,说着小时侯的趣事。

    孟焕之心不在焉,手下玩弄着她的青丝,不时随口应承一句。直到妻子入睡,他还在思索。

    第二天黄昏时分,一匹快马从燕京疾驰而出,直奔城西。马上的人抹着脸上的泪水,频频狠抽跨下座骑,嫌它脚力太慢,恨不得一时就赶到,行到一处宅院外,也不下马减速,就这么冲进去,目光搜到他想找的人,连滚带爬扑下马,带着哭腔喊道:“孟翰林,求你快回去救救我家公子。

    事出突然,知言和四奶奶都忘了回避,目瞪口呆盯着突然多出来的一人一马。院里树木花草被快马践踏,满地狼籍,门口守卫跑得气喘吁吁追进院中,他们没能拦住不速之客,真是失职。

    孟焕之安抚怀中受惊的意儿,再仔细看一眼来人,不无惊讶道:“你是杜兄身边的小厮,出了何事,快起来说。”

    那小厮边抹着泪水,扶着一旁的台阶勉强站来,抽抽答答回话:“我家公子被圣上投进大狱,求孟翰林在圣上面前替他求个情,若去得晚了,公子他......”小厮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孟焕之神色凝重,把儿子交到妻子怀中,托付秦昭道:“我先回燕京,有劳舅兄代我照顾知言和意儿。”

    秦昭颔首,“去罢,这里有我。”

    孟焕之回首再看一眼妻儿,妻子眼中关切之意溢出,若是没外人在旁边,她定会扑上来与自己亲吻告别。儿子眼睛发亮,转着小胖手要自已抱。他笑着安抚他们,转身带着人并杜六郎的小厮出了别院回燕京。

    一路上,杜家小厮终于回过神,断断续续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

    事情的来由开始于前几日一次大朝会,久不上朝的天子终于露面,按着惯例走完六部奏呈,工部的侍郎最会钻营,见缝插针递上一份重修大明宫的详尽计划,各处殿宇屋舍,亭台楼阁,比没被烧毁前更要华丽奢靡。

    马屁拍到点上子,长盛帝自然高兴,龙颜大悦,连声道好,朝堂上响应的人廖廖无几。究其原因,还是国库没银子。

    连着两年的边乱、水灾、流民做乱、南方赋税减少,再加上为天子和中宫办了万寿节及千秋喜宴,多年的积存下来的库银一下子少了大半。这当下修一座宫殿的银子户部还是能咬牙挤出来,少半个大明宫的修缮工程需要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和真金白银,莫说是现在,就是几年前的国库也支撑不住。

    御史们照例要哼哼抗议几句,内阁也表示反对,长盛帝被扫了兴致,阴沉着脸冷声语算了。他并不是昏君,只知自个享受,不顾民生死活。方才在兴头上顺口一提,话一出口便有一丝后悔。

    虽说是天子,也是君上,受老天恩佑,享万民拥戴,方能安稳坐在龙椅上。每天瞧着小半座宫廷变成废墟心中不痛快,也要忍着。天子若肆意妄为,江山可就危矣。

    见长盛帝不再提重修宫殿的事,内阁几位阁老心中松一口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北边鞑靼内乱,与其坐以待毙等着外敌入侵,不如主动出击长驱直入,永绝后患。

    阁老们提出用兵,长盛帝心中咯噔一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军中缺少将帅之才人尽皆知。几位老公爷、老侯爷都是老朽之身,派他们去打仗跟送死没甚两样,长盛帝不敢背上逼老臣送臣的骂名。中年的几位武将或多或少都有缺点,年少者更是不堪大用。

    没一件顺心的事,天子抚额,挥手让群臣都散了。

    世间好事之人何其多,天子欲重修大明宫的消息不胫而走,投机钻营者摩拳擦掌在暗中做准备,以免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还有人瞧不过眼,觉得天子行为不端。御史台的板砖都是避重就虚,走走过场,谁也没傻到挑天子不痛快的时侯干蠢事。

    可有人不这么干,实打实上了封奏疏,历数长盛帝数年来之罪过,从纵容扬州司马氏做大、默许朝中派系争斗,再到袒护外戚致使引发民乱,在太子废立之事上拖延时机,使得朝中年轻武将尽数折损。骂天子自私、刚愎自用,贪恋权力,逼疯废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