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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对方没有再多做纠缠,项闻也以为此事就这么告一段落。退休之后他空闲时间大把,便设法将当年留在国内的妹妹接来探亲旅游。没想到在到达雅典当天,妹妹就被飞车抢劫的小贼刺伤,却偏偏遇上堵车。虽然有好心人帮忙,但送到医院后仍旧抢救无效,魂归异国。

    项闻退休金并不丰厚,这趟旅行已经花掉了他的小半积蓄。出事后,为了支付医药费、处理身后事,不但花光了剩下的钱,还欠了外债。偏偏又赶上房产税、保险等费用到了缴纳期限。项闻找老朋友们借钱应急,却因种种巧合,熟人们都手头不凑,没法支援他。

    他所居住的州郡房产税法规较为严苛,可供拖延周转的周期极短。如果不能按时交税,银行就会收回房子拍卖,那意味着项闻将流落街头。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先前向他许诺丰厚报酬的那人又出现了,二话不说,爽快地开了支票给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加上亲人离世的打击,心灰意冷的项闻没有再硬气拒绝。

    用那笔钱应急之后,对方再度登门,旧话重提。到了这一步,项闻自然也无法开口拒绝,便同对方约定了报酬,说好那笔钱算借的,等到还清的时候,就不再为他们干活。

    同该组织接触半年下来,虽然对方十分小心,但项闻仍然觉出对方势力庞大,恐怕远非一个销赃团伙那么简单。觉察出这些人为达成某个目的,可以不计人力物力周密布局后,他开始对妹妹的死生出疑心。因为,实在是太巧了。

    他开始暗中调查。组织虽然规定严密,但人手多了,总难免有疏忽。尤其是那些不知具体内情、只负责外围工作的小马仔,因为接到的都是一些零星碎片式的事,便没有什么保密意识。

    项闻不动声色地调查了一年,终于查到了出事当天,组织曾为一名马仔小头目买过去希腊的双程票。而他几位好友当时的经济危机,细察下来,也与组织名下的几家机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一件,还能说是巧合。但两相合证,再看不出其中问题的话,项闻这把年纪就都白活了。

    他没想到组织为了拉拢自己,竟然不惜杀害他的亲人!他们有的是法子可以将他逼入绝境,却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多半是为了磨去他的心气,在他绝望的时候趁虚而入!

    拼凑出真相那天,项闻对组织恨之入骨,同时也决定要瓦解组织。他的决定并非出于惩恶扬善那么高尚的目的,只是单纯地一报还一报:他们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那他就要毁去他们精心运作的生财工具!

    钟闻知道组织树大根深,表面在米国成立,实际老巢却在日不落。不但在黑道,与商政两界也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但他不着急,豁出这条老命,他会像最耐心的猎狐者那样,慢慢寻找机会。

    这一等,便是十年。十年以来,组织惊奇地发现这个华夏老头不但有着独门的断代手艺,而且经营能力也是一等一,提出的几个点子都为组织带来了不错的利润,而且颇为知趣,是个可造之材。

    靠着为组织出谋划策,他逐步取得信任,一步步走进了核心。而他终身未娶,唯一的妹妹也是丈夫儿女早逝,没有任何亲人这点反倒成了优势。

    大概是认为他私心不重,只三四年的功夫,组织一把手对他已十分信重。等他布置开拓好在华夏的网点,地位更是稳固。

    为了笼络他,早在几年前一把手就将当年的借据还给了他,还作势要当场撕碎。但他却保留了下来,并且随身携带,每次有了哪怕一点点进展,就取出端详一番。

    那薄薄的纸张像一片利刃,每次都割得他心里生疼,但他甘之如饴。

    沉思之际,司机似乎说了句什么,打断了他的回忆。将皮夹收好,他眉心慢慢舒展,轻声问道:“什么事?”

    “明天您要去哪转转不?我想您老应该会喜欢八大处,那儿清静。还是想去故宫颐和园这些大热景点?要是还包我的车,给您算便宜点。”司机热情地招徕着生意。

    “明天吗……”想到这两天搜集的资料,项闻的手指在座垫上轻轻叩着:“去北平大学。”

    又有生意做,司机眉开眼笑:“您老是那儿的学生吗?”

    项闻微微摇头:“不,是去见个后辈。现在的后生小子越来越厉害了,不看看心里不踏实。”

    说话间,车子驶到了目的地。早就等在饭店门口的某人迎了上来,赫然正是一度被钟归逼得走投无路的中年男子。不过,现在脸上早没了当初的愁容。

    男子满面堆欢地把老者搀扶下车,殷勤地说道:“博士,您老人家慢点儿,小心台阶。对了,前台说有个姓云的人打了好几次电话找您,似乎有急事。”

    ☆、第82章

    由于近来上门采访的记者太多,英老这两天都没在学校露面。又因雁游认出赝品之事比较有趣,许多人都想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便有不少记者想找他做个专访。

    好在雁游一开学就离校野外作业,其他系的学生都不认识他。而本系里的师生早接到了英老递的话,但凡有人打听他的事,都是一问三不知。所以雁游才能不受干扰地继续上课。

    不过,记者们对英老的追堵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这几天他都选择早出晚归,免得真在路上被人认出来。

    这天一早,天还蒙蒙亮他就起床梳洗完毕。提了书包刚要走,却见同样穿戴整齐的慕容灰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我记得你是十点后才有课吧,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怎么,事情有进展了?可昨晚你不是说,现在就等着姓钟的低头吗?”

    “不是那个,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东西要送你。”慕容灰斜靠在门框上,看似随意,实际紧张得手心都在微微冒汗。

    雁游奇怪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害怕雁游追问到底,慕容灰索性接过他的书包,顺手又揽住他的肩膀一起往外走:“你看见就知道了。”

    “……好吧。”见慕容灰怎么也不肯说,雁游也没再多问,心底却是愈发好奇。

    慕容灰也悄悄松了口气:早就带了两件礼物回国,他原想等中秋时一起送给小雁,博个花好月圆的口彩。没想到被变故绊住了脚,计划流产。他不甘心等到事件结束,便选了今天,趁暂时有空赶紧把小雁约了出来。这可是干系到自己下半生幸福的大事,耽误不得。

    “戴上安全帽。”

    他甚至还向梁国足借了辆摩托车。翻出头盔先为雁游戴好,才给自己扣上。

    雁游原本猜他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好吃的早点店,或者藏在小巷子里的旧物店,没想到还要骑车。待要发问,正好慕容灰系帽带时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面颊,那一瞬间,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神里有种微妙而难以言喻的温柔。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雁游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悄触了一下。但摩托车穿越一条条马路,驶入另一条曲折的长巷,稳稳地停在一幢陈旧的大宅前,不长不短的车程里,他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

    宅子两边的围墙一眼望不到头,估摸是占了整整一条巷子,足见面积极大。只是褪成灰红的大门、残缺的台阶、墙头疯长的绿草,无不彰示着它早被主人遗弃多年。

    慕容灰一边开门,一边介绍道:“这是我家在四九城的老宅子。当年走时没有卖,托付给几位遣散回家的佣人照看扫洒。不过这些年他们都上了年纪,爷爷就捎信回来说不用再打扫。我前几天过来稍微清理了下,但还是很乱,你不要介意啊。”

    他一直大大咧咧,很少用这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说话。雁游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呆了一呆才说道:“……不会。”

    推开咯吱作响的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雁游环视四周,发现这处宅院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大。单从前院的格局来看,后面起码有四五个小跨院。周围的轩窗廊道虽然朱漆斑驳,被岁月留下浓重的风侵雨蚀痕迹,但仍能看出上面的吉祥图案雕刻得十分精致。

    旁边的花墙影壁等虽已倾毁,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格局。不难想像,当年主人家长住时,这里是何等富贵锦绣的气象。

    “跟我来,在这边。”

    慕容灰领着雁游,顺着勉强清理出的通道一直往前,穿过两座跨院,最后停在一处穿堂面前。

    穿堂上面搭了放杂物的阁楼,底下黝黑深长,终年不见天光,透着深深的阴寒之意。

    慕容灰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手电绑在腕上,纵身一跃,攀住了上方的横梁,足尖绷得笔直,怦地一声踢中墙壁与穹顶交接的某处。

    随着一阵隆隆声,雁游惊讶地发现,下方的地面竟平平移开几尺,露出一个大洞,里面用铁条嵌了一把爬梯。

    “这是……你家祖宅的密室?”

    四九城里,大户人家有密室早不是什么新鲜事。雁游只是没想到,慕容灰会带自己过来,不禁追问道:“你让我来干什么?”

    “看看里面的东西。”

    其实慕容灰原本想说把里面的东西送给你,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不禁暗骂自己无用。又不死心地磕磕巴巴解释道:“我家当年搬离时,把能变卖的都卖了,这里头原本放的东西也差不多都带走了。剩下一些不好处置的就放在了里头。虽然不值什么,但也算是有些年头的——啊对了,我曾祖父护送某位梨园大师出国巡演时,从一个日不落商人那儿带回来一件玉雕壁画,据说十分珍贵,可惜残破不堪。”

    玉雕壁画的来历十分传奇,但如果再细说下去,慕容灰怕自己离正题越来越远,便含糊着一语带过,赶紧把最重要的说了出来:“你不是会修复吗?正好拿去练练手。还有其他东西也是,如果你喜欢,尽管拿去。”

    民国年间出国表演的梨园大师只有一位,雁游当年也曾去戏园子捧过他的场。不过,那时候大师的声誉还没达到顶峰。等大师的名头随着国外巡演响彻海内外时,已经是在他身故之后了。彼时的盛况,他还是从资料里看来的。

    自来穷文富武,慕容家又是庇护九流的武宗,势力不容小窥,家底更不知有多么丰厚。能被掌门看上眼带回的东西,必然不俗。

    雁游自觉无功不受禄,便婉拒道:“那可算是你们家的传家之宝了,我怎么好意思。不如留下来,也是份念想。”

    慕容灰想说我最大的念想就是把它给你。但又怕把人吓跑,只得生生忍住,拿出平时软磨硬泡的功夫:“曾祖当年带它回来时,还想找你师傅帮忙修缮,可惜他老人家那会儿已经失踪了,其他人又没这手艺,只好先搁下。哪怕东西再难得,就这么放着也是无用。你手艺那么好,就当帮个忙,收了它吧。”

    雁游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慕容灰嘴里的“你师傅”正是他自己。

    慕容家的前代掌门曾想找自己修复古玩?一时间,雁游有种沧海桑田的百感交集。

    人事变迁,江山更迭,唯有物件代代传承。兜兜转转,最终又送到了他的面前,再度开启那段尘封的往事。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沉浸在追思之中,雁游下意识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看一看,还能不能修复。”

    慕容灰本以为还要再费口舌,没想到雁游竟然一口答应,顿时大喜。

    刚要说话,见雁游神情有些恍惚,赶紧又收了声。

    沉迷某道的人往往有种痴性,外在表现多半是发呆,更甚者大哭大笑,举止颠狂。不明就里的人只当他们脾气古怪,但慕容灰自己就是个武痴,知道那种感觉,所以并不惊讶,也不会打扰。

    过得半晌,雁游才从感慨中回过神来。见慕容灰静静站在一边,心中微动,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以前在广州时也曾有过,但却不像这次一般,鲜明却又再自然不过。仿佛他们已相识相伴了许多许多年,忘机至友也不过如此。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雁游都有不少好友,但却没有哪一个像慕容灰这样,甚至不用闻音知意,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彼此所有想法。

    不经意间,刚进门时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再度浮现。雁游隐隐觉得,这种感觉似乎已经超出了朋友之谊。但该是什么?他一时又答不上来。

    想不出答案,他莫名有些烦躁,便说道:“先下去看看吧。”

    “嗯,这个入口不深,我先下去,到时你直接跳下来,我会接着你的。”

    “……我会爬梯子。”

    被雁游坚决推辞,慕容灰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趁机抱抱的打算。

    下方的通道四壁都铺着厚厚的石板,隔绝了潮湿,只是有股淡淡的霉味。大概由于入口造得隐秘,密室大门没有过多设置机关,只用一把老式花旗锁起,轻易就打开了。

    室内没有灯,用手电扫过四角打量一番,雁游估摸里面大概有十来个平方大小。横七竖八地放着不少箱子,墙角还有个博古架。

    慕容灰前几天就来过一趟,当下熟门熟路地将悬挂地几盏煤油灯一一点亮,密室内顿时清晰起来。

    关掉手电筒,雁游弯腰打量那些半敞的箱子,发现慕容灰居然不是自谦,里面放的还真是些携带不便的东西:苏造釉彩瓷枕、炕设琉璃屏风、多屉黑檀梳妆盒、红木弥勒像……甚至还有一口打造精良的熟铜炊锅。雁游认得这个样式,以前冬天,殷实人家都爱拿它做羊蝎子火锅。

    都是实在又精致的日常用具。透过这些东西,雁游仿佛看到了慕容家女眷当年纠结的模样:卖又卖不出价,丢了送了吧又舍不得,不如一鼓脑锁起来,兴许哪天还能再派上用场。

    见雁游看得仔细,慕容灰连忙说道:“小雁,你还喜欢吧?我借张车来,咱们统统拉回去。”

    “……不用。什么时候你们家人搬来这里住,可以把这些东西放回房间,正好相得益彰。”雁游觉得,今天的慕容灰实在太过热情了一点。

    “哦……那你看看这个。”慕容灰抱过博古架放的一个雕漆匣,放在脚边一只羊皮箱上:“这就是那副玉雕壁画。”

    盒身通体乌黑,上有精致的龙凤雕花填漆纹,虽是历经数十载,但颜色依旧鲜明,十分考究。它比琴匣还要大些,入手沉重,想来壁画的尺寸应该不小。

    雁游早存了好奇心,伸手想要打开,但按了几下扣眼都没有反应。

    将手电对准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转轮锁,你看锁身上有五个转轮,分别刻了十个大写数字,需要知道当时设置的密码才能解开。”

    前些日子慕容灰过来打扫卫生时累得够呛,到密室后就只随便掸了掸灰,见这匣子与爷爷说的一模一样,就没有打开验看。现在听雁游说打不开,顿时傻了眼:“啊?以前也有密码锁?爷爷可没说过这个,要不把它砸开算了。”

    雁游连忙阻止:“这锁环很粗,要是用到工具,里面的东西难免会有磕碰,不如你再问问家人吧。”

    “……好吧。”

    本来打算先献宝哄得小雁开心,再拿出另一份礼物。没想到事不顺愿,慕容灰不免有点蔫蔫的,心道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一脸沮丧的模样,让雁游忍俊不禁:“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迟些再看而已。反正最近有事,就算马上打开,我也没办法立即修复。”

    “这不一样……”慕容灰小声嘟囔一声,重新振作:不管怎样,绝不能半途而废,今天一定要把礼物送出去!

    他索性一鼓作气,把早就藏在一边的礼物盒取了出来,双手递到雁游面前:“其实……这个才是专门送给你的。”

    比之刚才的雕漆匣,礼物盒又是另外一种现代式的精美。细腻的酒红丝绒质地外壳,绑着漂亮的缎带,让人忍不住想看看,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好物。

    但雁游却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去接:“干嘛这么郑重?”

    早上那种奇异的温柔又出现在慕容灰的眼睛里,只是这一次,却多了几分紧张与不确定:“我想问你件事。我们能不能一辈子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