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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正被她殷殷盼着的赵氏却要面对丈夫的怒火,听柳推官将贺敬文祖宗八代都骂尽了,赵氏还有些怀疑:“不至于罢?他家老安人极和气的。”

    柳推官冷笑道:“摊上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她能不和气么?我看她那个儿子,未必是乐意的。哼,一个酒色之徒,我还看不上他呢。”

    赵氏忙问:“莫不是你看错了?什么酒色之徒?”

    柳推官道:“我怎么会看错他?脸上搽着粉呐!眼下一片乌青!问一句答一句,一个字也不肯多言,魂不守舍,像是着急回去补眠呢。还不知道哪里鬼混了。”

    赵氏道:“是不是你看差了?不至于吧?”

    柳推官猛然想起一事,问道:“他母亲很是急切?”

    “是呀!”

    “那就是了!”柳推官越想越可疑,双手一拍,“定是因为她晓得儿子不中用,打听得咱们女儿样样出色,这是要叫咱们闺女贴补她那个傻儿子呢!这样的火坑如何能跳?”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赵氏能与这柳推官一、二十年来琴瑟和谐,正因其心暗合。一想,正是这么个道理!当即便说:“老爷说的是!哎呀,不好!我答应将二姐儿的庚帖取与她家合八字了。”

    “理他做甚?她家儿子那个样子,还指望着我看中了不成?将媒人唤来,尽力骂她一顿,叫媒人去分说!再有,去问那媒婆,贺举人前妻娘家是什么样人家。”

    这主意不错,赵氏忙答应了。将媒婆唤了来,先问贺敬文前妻之事,媒人道:“要说他头前娘子,听说也是个贤惠的人儿,只可惜娘家不争气。”将李家之事择要说了,听得赵氏眉头紧锁,道:“原来如此!我道为甚他来见我家老爷,还要愁眉苦脸,十分不恭敬,原来是思念前妻呢。”顺手就将错儿推到贺敬文头上了,而后让媒人去回绝了罗老安人:“我是结亲家的,要欢欢喜喜的,不是陪着哭丧的。”

    将此事回绝。

    办妥了丈夫交待的事儿,赵氏才想起来还有女儿要安抚。柳氏在房里已经等得心焦了,猛听得丫环跑进来说:“来了来了!”柳氏一脸喜色地迎到门口,忽地变了脸色——赵氏的表情可不怎么美妙。待赵氏走近了,便上去掺着她的胳膊,轻咬一下嘴唇才问道:“娘?”

    赵氏道:“娘一定给你找个好的!”

    “怎么?”柳氏原是极不愿做填房的,迫于无奈才忍辱答应的。然自隔窗遥望一眼,却又对贺敬文的相貌十分满意,心里生出几分期盼来。哪知又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必要知道端地。

    赵氏恨声道:“他对你爹很是无礼!看着又像是个酒色之徒,十分不好。”

    柳氏肚里一权衡,道:“那便罢了。”轻轻放开母亲的手臂,奔回卧房埋进被子里便是一通哭。赵氏慢悠悠跟了进去,恰柳氏痛哭完了,起身坐在床上发呆。

    不等赵氏开口,柳氏便道:“娘,事已至此,何苦再挑剔这些了?贺举人再好,若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值当我费那些个神了。如何请爹寻一得力的人家?我只要富贵荣华!一样是劳心费力,在这小门小院儿里争这三分二厘,不值当的!要争,我就争那大些的去!管他是老是少,是丑是俊,是贤是愚!我出了力了,就要拿到多些才好!”

    赵氏静了片刻,展眉道:“我儿好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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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头柳家生了一回气,这一头贺家正开心。罗老安人自以哄住了柳家,最后只消将八字不合的理由拿来搪塞便能成其事。贺敬文也以为了了一桩心事,明年要开恩科,不如等考中了,自然有贤良淑媛求嫁。竟然安心温书去了。

    直到这媒人过来向罗老安人喊冤。

    媒人原是等着拿谢媒钱的,没想到其事不谐,临门一脚没成,不但钱没拿到,还挨了一顿好骂。柳推官家她惹不起,贺举人家倒是可以小声抱怨两句,再有怨气,出了门儿再说。罗老安人听了这媒人说:“老安人,举人坑杀老身了!”就知道她儿子将事儿办砸了。难得的是,她儿子还觉得自己办得挺好。

    罗老安人勉强撑住了,对媒人道:“既是柳家看不上小儿,强拧的瓜不甜,此事便作罢。”对宋婆子使一眼色,宋婆子使张红漆的托盘,托了个红封儿给媒婆。

    媒婆见了红封儿,也是意外之喜,笑道:“不愧是老安人,府上真是积德行善的大户人家……”

    罗老安人手中的数珠儿捏得咯吱咯吱响,勉强笑道:“拿去喝茶罢,生累你跑这些时日。”

    宋婆子眼前掠过一道残影,一低头,托盘里的红封儿就没了。媒婆一面将钱往袖子里塞,一面说:“老安人放心,再有好的姑娘,我头一个来回您。”

    宋婆子见老安人实在开心不起来,抢上前送媒婆出门儿,留下罗老安人将数珠捏得更响了。老安人生了一回闷气,再不叫儿子过来气自己,心道:先别说亲了,叫他读书吧,考个进士,自然有好妻,这二年我先累着些儿。忽又觉得单指望这儿子不保险,又命小丫头去看看孙子,总觉得孙子比儿子靠谱得多。她得有个双保险才成!等贺成章下了课,再命人请吴秀才过来,仔细叮嘱了,让吴先生用心教导,许诺再加一串钱。

    一时又想,要是张老先生肯教授俊哥,那就好了。又怕强行安排惹张老秀才不喜,生气辞馆。一时间愁肠百结。

    整个贺宅上下,唯老安人一个心中不痛快,除她之外,竟是人人开怀。贺瑶芳留意那本《志怪录》很久了,踮着脚尖偷觑了好几回,见张老狐狸没再往羊太傅那个条目下再添同类怪谈,也放下心来。

    如此日复一日,到得贺成章从书本里抬头,操心费力地想起来小妹妹也该读书了,跑去与罗老安人说时,时间已进入了八月。罗老安人听孙子说:“三娘也要读书了罢?阿姐和二娘都读书了,剩她一个,怪孤单的。”

    罗老安人道:“也是,好好的姐儿,总跟着个姨娘,像什么样子?”

    于是汀芳身后便也跟着个乳母并一个八、九岁的丫环,过来张老先生已经收拾一新的书斋里开始读书识字了。

    贺丽芳左手一个妹妹、右手一个妹妹,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颇有架式地对汀芳道:“你才开始学,学得慢不要紧,用心便好。”

    汀芳有些胆怯,见大姐大包大揽的样子,觉得有了靠山,用力地点了点头,回了一个舒展的笑。

    姐妹几个相视而笑,张老先生也不打扰,忽又听得外面有了叫嚷之声。贺丽芳猛地转头,对阿春道:“去看看,怎么回事儿?这里院子这般小,传到邻居那里,没的叫人笑话了!”

    阿春跑出去,不多时便回来道:“大姐儿,是舅家又来人了!”

    ☆、第24章 肥美的一章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这话搁哪儿都是真理。

    贺瑶芳已经不对自己的舅舅报什么期望了,不求他救命,就求他别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哪料得连这一点希望都破灭了。在贺大姐气得捏紧了两只小拳头,小胸脯一起一伏,涨红了脸强忍着不冲出去揍亲娘舅的时候,贺瑶芳一声长叹,摇摇头,缩到一边去了。

    贺丽芳怒极而骂:“这算什么舅舅?生怕我们过得舒服了么?”

    贺瑶芳小声提醒道:“姐,最后一句话不要说出来啊。”换来贺大姐怒揉妹妹头。贺瑶芳无奈地抱头逃蹿,寻张老先生去了。贺大姐一看妹妹跑了,恨恨地一跺脚,见绿萼跟着追了出去,对何妈妈道:“何妈妈也去看看,别让她们乱蹿。”她自己去却贺成章那里,看着弟弟也别往前面凑,却又命自己的乳母往前面去偷听,看李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贺瑶芳并不好奇前面出了什么事,反正,不会是好事儿。不如寻张先生聊天儿,顺便商议有什么应对之策。不管为什么张先生这辈子到她们家里来了,这都是个机会,现在家里也就这位老先生能够商量了。

    张老先生正在作画,他的字画在本地很有名,比之书画大家虽有些差距,然流传到外头,一幅也好值几个钱。只是这张老先生有些怪,并不卖字画,至多给人写个牌匾,略收几个润笔。世人多有不解。

    贺瑶芳见老先生还在那儿涂涂写写,对绿萼道:“你与何妈妈到外面看着,别让人进来打扰,我有功课要请教先生。”绿萼心说,我娘没来啊?一回头,何妈妈正往这里跑呢——不由有些敬佩。

    贺瑶芳等绿萼出去守门儿了,才回过头来正一正衣襟,给张老先生行礼。

    耳里听到贺瑶芳问好的声音,张老先生依旧头都不抬,直到写完了落款“樵客”二字,才问:“怎么了?”

    贺瑶芳十分无奈,这城里宅子又不大,张老先生住的地方又靠前,不信他听不着门口的喧闹。张老先生低头一瞅,小女学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张圆鼓鼓的像发面包子一样的脸上居然显出几分威严来,对这小女学生的“经历”又添了一分好奇。

    清清嗓子,招招手:“来,看看我这画儿,画得怎么样?”

    贺瑶芳踱了过去,踮起脚尖来一看,画的是个宽袍大袖扛锄头的斗笠老头儿,忍不住问道:“先生这是要神隐了?”张老先生摇头道:“我既不曾显,又何谈隐来?倒是令尊,可想好退路了?”

    贺瑶芳默然。她没跟着贺大姐一块儿愤慨,反是来寻张老先生,便是想到了她爹。张老先生见她沉默了,续道:“令尊……考运上头,我连举人都不曾中,也不好评说他。只是,小娘子要知道,一个推官,能做的事情可是不少的,更何况是曾做过知府的人。外头的事情,小娘子经的见的或许少些,不要想得太容易了。那柳推官,心中有气,眼下腾不出手来,不会故意生事,但若让他遇上了,是少不了推波助澜的。”

    响鼓不用重槌,何况贺瑶芳知道的远比张老先生猜测得多?犹豫了一下,贺瑶芳轻声道:“家父的考运,也只比先生多一步罢了。此后便……”

    张老先生已经猜着贺家此后会不如意,估摸着贺敬文怕要早亡,这样的事情,他听的见的多了,此时安慰道:“凡事,不信命不行,太信了,也不好。”

    贺瑶芳赞同道:“先生说的极是。然而关心则乱,既知道了,便不能不担心,不能不早做打算。”

    张老先生写了半本《志怪录》,眼前有这么一个活的,终是忍不住发问:“那柳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贺瑶芳道:“天下后母,有好有坏,贺家不幸,摊上了一个不好的。我那时候年纪小,还道她是个好人,等到长辈亡故,她便换了颜色,”顿了一顿,“如今这宅子里的人,到得最后,就剩下我一个啦,要不是我逃得快……”

    张老先生有些不大自在,贺瑶芳顶着这么一张嫩脸说着这样的话,还是有些违的。又咳嗽了一声,张老先生问道:“这推官?”

    柳推官的事儿,还是那位天子动的手呢。贺瑶芳不自在地道:“他坏事的时候,我还小,只知道是免官入罪,为了免罪起复,花了许多银子,他们家的不够使,又拿我家的填去。到得后来,又被清算了一回。”原本罢官免职也就罢了,后来她入了宫,得了帝后的青眼,两位不免要问一问她的来历,也是合该柳家倒霉,皇帝的记性太好,又想起他们来了,一锅端了。

    张老先生不笑了,很是疑心这后来的一遍清算与她有关,又不好再追问,转而问道:“小娘子有话要说?”

    贺瑶芳道:“先生明白人,眼下这个样子,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张老先生道:“小娘子,呃,是小娘子罢?”

    贺瑶芳一脸黑线:“我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您年纪大,您就放心把我当晚辈。”

    于是张老先生放心地道:“小娘子么,怕是不用我说的了。只是令尊……办法不是没有,就怕他不肯答应。”

    贺瑶芳道:“先生也想到了?”

    张老先生一挑眉:“小娘子想的是?”

    贺瑶芳痛快地道:“考不上就不考了,举人也不是不能做官,趁早谋一官职,离了此地,休要落到柳推官的套儿里是正经。这原是我的小心思,怕我见识浅薄,想错了。”

    张老先生也是这般想的,却又忧愁:“令尊眼下这个样子,想要考上,难!不须柳推官为难他,只要令舅时不时登门,他便难以平心静气读书了。然则令尊的脾气,又不合官场。性情又颇自傲,只怕还是想着得中进士,衣锦还乡的。这一条上,谁都管不了。”

    贺瑶芳苦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如今是看淡了,上辈子,家里这些钱,他也没享着。我就想,与其不知道日后便宜了谁,还不如就现在用了,换官也好,做什么都好。他入了官场,固然是难上进的,或许要受排斥,却也是入了官场了。家兄一朝得中,对这些事儿也不是全然陌生。”

    张老先生道:“你有什么主意?”

    贺瑶芳道:“我也是方才想起来的,也不知道成是不成,还请先生参详。”这话前半句是假,后半句却是真。她早就在愁这件事情了,她爹总考不上进士,就这么把自己气死,也不是个事儿啊。

    张老先生道:“愿闻其详。”他凝神细听,想从贺瑶芳的言语里分析一下,她那“上辈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贺瑶芳微笑道:“大约,要请先生在合适的时候,向我阿婆说一说,又或者,家父请教于您的时候,略略引导几句。”

    张老先生追问道:“什么时候算是合适的时候呢?”

    贺瑶芳仰起头来,诚恳地道:“我现在所倚者唯有先生,有些事情,还要请先生相帮。我是想的,李家也好,柳家也好,由着他们闹,推一把也行,闹得过不下去了,我阿婆第一个就要着急,她就要想办法了。至于家父,明年恩科,他必是不甘心的。多考一年便多考一年罢,考不中,阿婆也会急的。到时候,我们小辈儿说不上话,就要请先生出马了。先生……必是奇人,否则——”贺瑶芳拖长了调子,拿眼睛将这小小书斋里扫了一遍。书斋里的陈设被罗老安人里里外外换了个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张老先生在这家里的地位不一般。

    老先生嘿嘿一笑:“好说,好说。在府上教几个小女学生,可比做刑名师爷还不省心呐!”

    贺瑶芳笑道:“先生乐在其中。”

    张老先生还真就乐了,一张胖脸笑成了个弥勒样儿:“小娘子这般明了,纵惧鬼神之说,不将来历说与长辈,又何妨在长辈面前一展才华?”

    贺瑶芳微笑道:“我如今不过一幼童,还是个女童,经历又是匪夷所思,恐怕拿捏不好分寸,与其令人生疑,不如做个贴心懂事的好孩子。日后……或许会与兄姐说罢。我忍不住想说话的时候,不是还有先生么?”

    张老先生也笑了:“小娘子忒谨慎。”他没再问为何与兄姐说而不与长辈讲,明摆的,不信任。换了他,也不说。

    贺瑶芳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张老先生道:“小娘子,恕我直言,你如今不过四岁,何须老气横秋?”

    贺瑶芳一怔,张老先生续道:“看开些才好,”不等贺瑶芳再说什么,便摆摆手,“有趣,有趣,我若要看戏,少不得跟着搭一把手了。”

    贺瑶芳郑重谢了他。张老先生道:“是我要做这事,与你不相干,不须再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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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老先生又做了什么,贺瑶芳并不知道,只知道她才出了书斋的本儿,就被宋婆子找到了:“姐儿,我的好姐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老安人好找。”

    贺瑶芳奇道:“阿婆找我做甚?”

    宋婆子道:“老安人备下了好茶果,姐儿给老爷送过去,好不好?”

    这要真是个四岁的孩子,包管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就开开心去给亲爹送吃的了。贺瑶芳也是什么都没问,却是一瞬间什么都想明白了——李章一来,必是闹得她爹无心读书,老太太这是让她去给老爷解闷儿呢。

    这可真是……

    贺瑶芳用心点头:“好!”身后跟着宋婆子连一个提着食盒的小丫头,往贺敬文书房那里去了。

    贺敬文正在捶桌子,他原是踢墙的,不想墙太硬,踢得疼,只好改为捶桌。一面捶一面骂:“饿不死的杂种!一家子的囚徒!府台怎么不将他也拿了去关了?!”

    他方才写文章写得兴起,李章来了,道是他娘子病了,想外甥了,要接外甥去看舅母。探病,自然是不好空着手儿去的。

    罗老安人如何能让年幼的孙子去看个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的病人?只得破财消灾。哪料得这李章狮子大开口,道是他儿子在牢里受了罪,一身伤病,也要看病抓药,还要疏通关节。张口便要五十两!

    贺敬文听了便生气,也不唤人,亲自去扭打李章,李章便叫嚷起来:“举人打人啦!妹夫打大舅子啦!我可怜的妹子,是不是就是被你打死的?!”

    罗老安人看不下去了,喝道:“只有十两,爱要不要,不要便去请里正来!我看看你这个读书人还要脸不要!”

    李章道:“命都快没了,要脸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