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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他已经准备好以死相搏,却不料丹华早有后招,偏殿里一早便驻扎了上百个禁卫军。

    这一晚,太后原本打算血洗长公主的宫殿,然而到了后半夜,却是丹华带着士兵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后的殿中。

    明灯高照,雨声惊破长夜,华服浓妆的太后端坐在主位之上,眼见气势汹汹的长公主,强作镇定道:“即便你是监国长公主,把持了整个东俞的朝堂,也动不得本宫一分。”

    她陡然站起来,挥袖拂落桌上的整套茶具,精致的瓷器落地即碎,声音刺耳。

    她道:“本宫是东俞的太后,你若敢伤本宫一分,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言官会以死相谏,史官会以你为耻。”

    “这就是你把东俞地图传信给沉姜国君的理由?”丹华应声道:“你不愿死在我的手上,却愿意死在沉姜国的铁蹄之下。太后娘娘心胸豁达,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殿内的明灯依然清亮,丹华一步步向前走,她穿着二十四织锦的繁复宫装,袖口刺着明艳的国色牡丹,本人却比那牡丹还要美上三分。

    傅铮言立在离她不远处,看着一众侍卫用长绳勒死了当今太后。

    太后自知大事不妙时,立刻派人去正宫找国君,然而国君沉溺于美人乡中不愿爬起,懒懒散散地赶来太后宫殿时,却被丹华的人马拦在了国外。

    他到底是东俞的国君,怒气上来非进不可。

    丹华的侍卫不能拔剑伤他,只好尽力拖延时间,最后却是丹华抬步踏出了宫门,凉声道:“你想进,便进去吧。”

    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衣服,她就站在这里等国君出来。

    这位弟弟出来的脚步很慢很慢,待他走得离丹华近一些,目中露出了骇人的凶光。

    傅铮言唯一担心的便是国君会伤害丹华,但是这位素来草包的弟弟并没有伤姐姐的胆子,他昂着头直接往墙上撞了过去。

    丹华伸手去拉他,狠狠骂了一声混账。

    国君没事,丹华却摔倒了。

    傅铮言的腿曾经受过重伤,到了雨夜膝盖便会隐隐作痛,因而反应比起平常会慢上许多,他便没有来得及去扶丹华。

    有触目惊心的鲜血沾湿丹华的裙摆,傅铮言急忙打横抱起她,飞一般地奔回公主的宫殿。

    丹华长公主流了产,她失去的那个孩子,自然也是傅铮言的孩子。

    那是傅铮言第一次看见丹华慌张成那个样子,她的泪水沾满了整张脸,娇艳的红唇褪尽了血色,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傅铮言看得心如刀绞,他紧紧抱着她安抚道:“往后还会有的。”

    又立刻跟了一句:“没有也没关系。”

    傅铮言觉得大部分的错都在他身上,那一晚是他没有看好丹华,让她摔倒流了孩子。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算起,丹华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

    太后薨,以厚礼葬入王陵。

    国君年纪轻轻,却愈加放纵无礼,他整夜与美人喧闹嬉戏,常因此而罢朝。

    东俞朝堂的重担几乎全部扛在丹华长公主的肩上。

    东俞国内最大的一块封地,属于东俞唯一的一位外姓王爷,这位封号为端的端王殿下,二十多年前来过一次定京城,最近不知道因为什么,再一次带着人马踏入了东俞的国都。

    傅铮言不曾见过端王,他只知道那位王爷进驻王宫以后,时常被长公主殿下宣见。

    丹华再也没让他做过与暗杀有关的事,甚至不用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然他一日不见她,就会觉得满心焦躁,三日不见,心中便如有火烧。

    在丹华二十四岁生辰的那一日,东俞王宫举行了盛大的欢宴盛典。

    傅铮言捧着自己雕的小野猪,站在她的宫殿外等她。

    蝉鸣声阵阵,仲夏的风迎面袭人,丹华踏着一地星辉走过来,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依旧是美如牡丹的佳人。

    他将手中木头刻的小野猪递到她手里,宽大的袖口掩住了手上的伤痕。

    “这是什么?”丹华问。

    “野猪。”他答道。

    丹华双手握着这只拙劣的木雕,又问道:“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傅铮言愣了一下,看着她的双眼道:“从前去城郊打猎时,常常会抓野猪。”

    一起去城郊打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丹华将木雕收入袖中,夏风清凉,夜色浓稠,他看不清她的面色。

    她侧身路过他,身后仍旧跟着宫女和侍卫,他恍然发现她现在有了很多侍卫,他们强壮又年轻,每一个都经过了王宫内外几道精挑细选。

    丹华长公主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背对着他,声音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轻软,却冷得让他只觉陌生。

    她对他轻声道:“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第47章 凤栖梧(六)

    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锐利的锋刀,森寒的刀口正好戳在傅铮言的心窝上。

    “丹华……”他低声唤她。

    却没能留住她。

    丹华长公主绰约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她身后的女官在傅铮言面前驻了足,微微欠了个身道:“傅大人,宫内礼法森严,切莫再直呼长公主殿下的名讳。”

    夏夜的蝉鸣此起彼伏,似在吟咏豪奢壮阔的桂殿兰宫,晚风含着萦萦绕绕的清香,扑在身上带来片刻的怔忪。

    傅铮言静静地站在丹华的宫殿门口,他的心像是被突然挖去了一块,变得有些空荡荡。

    第二日,傅铮言在整个东俞王宫内消失不见。

    丹华长公主对着梳妆镜描眉时,听女官提起了傅大人的不辞而别,她握着眉笔的手抖了一下,声音极轻道了一句:“本宫知道他会走的……他总是这么听话。”

    与此同时,那位刚到定京城不久的端王却在全城上下寻找傅铮言,傅铮言并不知道自己和端王有什么关系,从来不曾在端王殿下的面前现过身。

    他躲藏在东俞王宫内,每逢丹华长公主出门,必定乔装打扮一路尾随。

    从傅铮言十岁开始,丹华的名字就烙铁般刻在了他的心上,他无法忍受看不见她,又不能违背她所说的话。

    初秋的天空万里无云,日光朗朗普照大地,傅铮言无意见到端王的那一刻,诧然到险些从房梁上摔下来。

    端王年过五十有余,却因保养得当,面上看不出老态和颓相。

    他的容貌,和傅铮言足有五分相像,尤其那一双深目,简直称得上如出一辙。

    傅铮言不该称他为端王,事实上,他更应该称他为父亲。

    听说端王殿下年过五十尚且无妻无子,傅铮言有些明白为何丹华会突然赶他走。

    他准备立刻奔到丹华面前同她表明心意,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只想和她待在一起。

    早风清爽,云淡天高,丹华长公主一身繁丽宫装,登上了行往东俞宗庙的马车,近日乃是东俞传统的朝凤节,上香祈福本该由王后去做,但由于国君尚未立后,国君本人又不想去,这个任务就又担在了丹华身上。

    她代做的事情太多,已经分不清哪些本该由弟弟完成。

    回来的路上,丹华遭遇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杀。

    被她触怒的世家大族联合在一起,花费两年的时间培育了一批强悍无比的死士,预备让丹华长公主魂归西天。

    丹华随行的人马很多,却在那群死士几近疯狂的围剿下显露了颓势,马车外惊叫声刀剑声接连入耳,马车内丹华长公主抱着一只木雕的小野猪,平静如常地问道:“禁卫军还有多久能到?”

    坐在一旁的女官答道:“回禀殿下,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到。”

    “即便本宫今日死在这里……”丹华抬眸看向马车外,袖摆遮住了怀中的木雕,“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傅铮言拖走了一个死士的尸体,扒了他的衣服蒙上面巾,扛着大刀加入了这场混战,他在死士堆里一路砍杀,偏偏还穿着与他们相同的衣服。

    两方厮杀到难舍难分,死士这方渐渐明白傅铮言是敌非友,他们怒极反攻,招招凌厉直指傅铮言。

    “殿下……”马车内的女官挑着车帘,惊讶到:“有位蒙面人……”

    她的话尚未说完,丹华突然冲出了马车。

    丹华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蒙面的傅铮言,他的身上已经负了数不清的刀伤,喷薄的鲜血浸湿了黑衣,犹在坚定地强撑着。

    丹华长公主的声音有些抖,却异乎寻常地拔高道:“杀光这群死士!杀一人赏千金!”

    那些侍卫更加不要命地往前冲,半个时辰过得像是半辈子那么长。

    禁卫军终于赶了过来,丹华疯了般地冲入死人堆里,一个又一个地扒掉他们的面巾,抖着手去找傅铮言。

    她并没有找到他。

    傅铮言本应死在这个时候,旧伤新伤加在一起,足以要了他的命。

    然而黑白无常却勾不走傅铮言的魂,他强撑着一口气就是不愿意死,执念深到刻进了骨子里。

    丹华找不到傅铮言,有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定京城方圆百里内,连续数月没有下雨,百姓怨声载道极其不满,丹华长公主批完奏折,又要奔赴天台祈雨。

    她祭祀上香时心不在焉,香火燎到了她的手指,三柱高香掉在了地上。

    这次祈雨过去几日,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茶楼酒肆里的说书先生随口编了段子,指桑骂槐地讽刺着丹华长公主。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傅铮言要去浦阴山上找魔怪。

    他听说城郊的浦阴山玄妙阴森,普通人去了经常有来无回,于是猜想那山上是不是住了什么神仙,能帮着团一下云朵降一点雨。

    浦阴山上的魔怪没想到会有蠢货自己送上门来,内心感到一阵圆满和高兴。

    万年魔怪什么也没有做,定京城内只是恰好来了一场暴雨,并且接连几日倾盆而下。

    这位魔怪就这样诓骗傅铮言:“这场雨是本座求来的,你知道本座为了这场雨,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吗?作为报答,你得让本座把你的心挖出来生吃了。”

    傅铮言想了想,平淡地回答道:“你挖吧。”

    魔怪十分感动,充满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本座敬你是条汉子,给你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本座先咬一口你的手,待毒液发作你痛到没有感觉的时候,再把你的心挖出来吃了。”

    傅铮言点点头同意了。

    玄元镜的镜中景骤然截止,幻化的景象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收了镜子以后,缓缓打开内室的房门,呆呆看向坐在桌边的傅铮言。

    他端着一盏凉透的茶水,怔然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画上所绘的乃是姹紫嫣红的仲春之景,有位男子怀抱桃妆红衣的美人,坐在喜气洋洋的高头大马上,画幅的左下方题字为“喜嫁”,附了一首恭祝花好月圆的长诗。

    傅铮言低下头,喝了一口杯盏里的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