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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

      高坤打开水龙头,把受了伤的手放到其下慢慢冲掉了指尖的血渍,然后关上水,拉着李荧蓝往房间走去。

    李荧蓝脚步凝滞了下,还是顺从地随着他走了。

    进了房,高坤让他坐到床边,从一边的抽屉里拿来药箱,取出酒精棉花替他仔细地清理起伤口来。

    碎玻璃不少,李荧蓝下手没半点留情,整个掌心被扎出好几个小血洞来,高坤不过才沾到一点,李荧蓝就反射性地往回抽了抽。

    高坤紧张地问:“疼吗?”

    李荧蓝忽觉胸腹窜上一股炙热来,烧着他的心,也一路烧到他的脸,烧到他的眼眶。

    他眨了眨眼睛,轻轻点点头。

    疼,很疼,太疼了。

    明明那个时候自己曾用手指把搅拌机的刀片都抠落过下来,那血比这回流得多多了,却远没有那么疼。

    为什么呢……

    李荧蓝疑惑,于是也这么问了。

    他说:“为什么呢……”

    高坤低着头,动作十分温柔,有些小心得过于谨慎了,他问李荧蓝:“你想知道了吗?”

    李荧蓝转过头怔怔地抽屉角落里放着的那只铁盒,高坤应该也猜到自己在交给他之前已经打开过了,但是他没有追问,他或许也在等自己先开口吧。

    高坤把卡在掌心的碎玻璃一一挑出,又给李荧蓝上了药后,用绷带将他的手缠了起来。抬头注意到李荧蓝的视线,高坤伸手把铁盒拿了出来。

    李荧蓝看着他打开,一片一片地把里头的东西翻出来给自己看。

    “这是我第一次拿奖状,我妈妈非常高兴,还把它贴在了墙头,其实她不知道,班级里人人都有奖,奖状还是县里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学校也就这么点,之后几年就没再见过了。”

    高坤往日的话很少,几乎是李荧蓝问了,他才回答,又或者明明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嘴笨得不行,难得能听见他这样大段大段的叙述。

    李荧蓝因此听得很认真,双手紧紧交握,似乎忘记完全忘记了伤口。

    高坤将他的两只手拉开,把有绷带的那只轻轻地握在手里,只是他的掌心很热,反而烫得李荧蓝的伤处灼灼地烧疼。

    李荧蓝没动,高坤又抽出那叠草稿道:“这些还是我小升初的时候考试用的,其实比起铅笔橡皮,我们这儿的纸才是最少的,一张能翻来覆去用很久,能省则省,倒是把心算练得不错。”

    高坤说着笑了笑,他的笑容总是显得很真诚,还有一点点憨厚,和他冷峻的五官完全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此刻那笑意凝结在唇边,仿佛还带着一些腼腆。

    李荧蓝看着高坤,也想和他一起微笑,只是他努力了好几次,却始终抬不起嘴角。他垂下眼,目光落在了那本笔记本和一旁的照片上。

    清俊和孩子和美丽的女人还在那儿美好的笑着,若是只看这张照片,真的会以为他们生活得并不那么辛苦。

    高坤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照片上的人,他的指尖停留在那个女人的侧脸,又划过额头上的伤疤,动作是如此小心,带着无限的眷恋。

    “是因为这个才认出来的吗?”高坤手指下移,点了点自己脖子上的那根挂饰,问道。

    李荧蓝一怔,点了点头。

    “你果然记得……”高坤笑。

    李荧蓝动了动伤手,却被高坤握得更紧,他回道:“我本来已经忘了,想了好久才想起来的。”他语气已是回复了平静,比李荧蓝自己以为的还要平静。

    只见那绳子的尽头悬吊着的是一尊小小的石佛,硬币大小,做工比较粗糙,却同几年前他们第一次从莫兰村回u市时,在姓陈的那个人渣的小皮卡上看见的挂饰一模一样。

    而写当时提到的那个什么婆给高坤算命的话,与之前高家祖坟前那些个大姑大妈的窃窃私语重合在了一起,想必这才让李荧蓝记忆深刻。可是他又很想说这也许只是巧合,但是李荧蓝心里知道,那并不是。

    他问高坤:“这……是你的吗?”

    高坤爽快地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高坤眯起眼想了想:“很早了,七岁……还是八岁,有些记不清了,应该是我爸……是高伯山前两个债主不愿意借钱给他,他就换了这个新债主开始的。”

    听到高伯山的名字,李荧蓝眼中闪过一抹暗色,转头看向照片旁的那本笔记本,说:“我见到高慧了。”

    高坤抬了抬眉:“她现在好吗?”

    李荧蓝点点头。

    高坤叹了口气,好像如释重负般,又好像明白了李荧蓝会从高慧那儿得知到什么。他伸手翻开笔记本,直接把最后两页撕了下来。

    高坤看着上头那一行行的日期说:“高伯山生平最爱两件事,一个喝酒,一个赌钱,酒喝多了会打人,钱赌输了还是会打人。我妈妈是外村人,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却没有一个敢在高伯山抢人的时候,出来放个屁的。”

    高伯山本就是个横行霸道的匪类,当年他看上了隔了好远那同样时穷困村落的张荷巧,便大摇大摆地直接上了门。张家比高家还要穷,家里没有一个顶事的,女儿被人渣看上了,人渣还丢下狠话,要是不跟他走,这家以后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荒郊野岭的破落山村,连报个警都要走几里路,村里的干部要是管用,哪里又轮得到那些恶人作威作福多年。

    高伯山上门的时候自然带了一大批所谓的兄弟外加不少好东西和一万块钱。

    一边是漂亮的女儿,一边是揭不开锅的一大家子,选了,人走,不选,人还是要走,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刚嫁过去两年,张家人还试图干涉,但高伯山手段无赖,恼起来六亲不认,连着他们一起收拾,久而久之终于没人再敢和张荷巧继续联系。张荷巧自己也明白,所以除了之后出生的高坤,没有人知道他们母子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妈妈在此之前已经被打得掉过两个孩子了,她说他以为我也生不下来了,结果……最后命还是挺硬的,算命的其实也没说错。”

    高坤语气平静,并没有在这点上赘言,他只是道:“其实我悄悄地想过很多次,如果我没生下来,她是不是就能有更多一点时间和机会逃跑了。但是我又想,如果她一直没有成功,还有谁能救她呢?”

    “你救了她是吗……”李荧蓝难过地问。

    高坤摇了摇头:“太晚了。”

    他又拿过那张纸,手指沿着日期和时间一行一行地缓缓下滑:“他的作息规律很难抓,要看他的赌友、酒友的各种变化,不过最稳定的时间就是那年的十一月到一月间,下午起床,傍晚去赌场,凌晨喝酒,一般会喝两到三个小时,再过大半个钟头,属于酒意最浓的时间,他偶尔会回家,偶尔不知所踪。莫兰村一月的天气最差,常常会下暴雨,天雨路滑,山地泥泞,真的很难走……”

    所以摔一跤,磕破头,崴了脚,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而要再摔得更不巧些,大家也只能唏嘘一句倒霉了……

    李荧蓝静静地听着,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高坤在他家给自己做家教的那段日子里,他对着那些习题那些数字,一样用的是如此冷静又仔细的口气慢慢演算着,似乎在说怎么样才是最好的解题方法,怎么样才能抽丝剥茧逐个击破。

    李荧蓝抖了抖,只觉有些冷。

    “小姑呢……”

    高坤懂他的意思,他把纸扣下,替李荧蓝拉了啦领口。

    “小姑是个意外,她怕打雷,每次打雷都会乱跑,我错漏了她。”

    “不过没关系,她是个疯子……”李荧蓝接到。

    高坤颔首:“对。”所以看到再多,再怎么到处宣扬,别人也都只会当她是胡说。

    只是高坤错漏了高娟却也还错漏了一个人。

    “高伯山的力气很大,我回到家后才发现衣服都被扯坏了,还掉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高坤回忆着,“我妈妈信佛,她总说那个会保佑我,结果我却把它丢了。”

    李荧蓝回忆起高娟骂高坤的话,又想到那一天高坤冲进来和那个人渣对峙时对方同样骂他的话。

    逆子……

    “十二岁……连少教所都不用去。”李荧蓝说,高坤其实不用怕那个人渣。

    高坤听了却无奈地摇头:“你知道吗?那个山道在修路,是省里好容易批下来的。”

    李荧蓝一惊,只觉寒意又渐渐而起。

    所以无论省里县里上上下下都是不愿意在那里出事故的,一旦被鉴定为意外……就可以拿到赔偿!

    当时不过还只是孩子的高坤却早就想好了。

    李荧蓝忽然又想起那一天高坤为了抓那个送赛车模型给儿子的父亲不小心被扎了一刀,那个人也买了保险,想必就是因此才让他一个恍惚,被对方钻了空子。

    李荧蓝喉咙发紧,用力咽了口口水。

    “所以他捡到你的东西,然后威胁你了吗?”

    高坤拧起眉,冷冷地抬了抬嘴角。

    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用来交换的筹码,李荧蓝却有点不敢去想。

    高坤道:“我那几天都没有去上学,因为我母亲病了好一阵了,发烧,风寒,吃什么药都没有用,我到处收集土方,但是无论哪一种都不起效果,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那笔钱上,我总是想,等一拿到,一定马上带她去看病。”

    但是那一天,他又采了很多草药和各种瓜果回家,却看见陈海云手里拿着一张欠条从他妈的房间走了出来。

    高坤透过那人粗壮的背影看去,就见床上的女人倒在那里,毫无声息,而陈海云衣摆上则是一片鲜红。

    当下,高坤便疯了。

    他怒起来连高伯山都有点犯怵,更何况战斗力还不如他的陈海云了。只不过陈海云为人奸猾,早有准备,他抖了抖手里的欠条道:“你别和我闹,你爹之前让你妈签的不少东西还在我那儿多着呢,之前那些来要债的已经算客气的了,我要真跟你们来劲,你以为你们还能在这破茅房里住着吗?”

    陈海云说完,又看着咬牙切齿眼都红了的高坤,不由拍了拍他的脸:“别这副模样,我对那半死不活的病女人没兴趣,只是碰了碰就吐了我一身的血,就算要想,还不如……”

    只是话说一半,又看了看明明才十一二,却瞧着身高已经快挨上自己的少年,兴趣大减。

    “等叔叔有空,再来看你……”

    说完,陈海云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而高坤飞奔进屋内一看,便见他母亲浑身发紫,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李荧蓝看着不远处的笔记本,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一个少年在飘摇的灯火中四处收集可以治病的药房,埋着头将他们一字一字地抄写下来,就像抄下了希望。

    “是……什么病?”

    “急性白血病。”高坤闭上眼,他拉着李荧蓝的手微微收紧了下,“我找遍了所有人借钱,包括隔壁村的张家,然后借到了一千元。但是这些,也只够交住院费……”

    李荧蓝回握住高坤的手,忍不住红了眼睛。

    高坤却放开了他:“最后我们还是回来了,我母亲希望我好好的生活,我答应了她。”

    “可是你没有忘记,”李荧蓝说,他想到自己那一次自作主张地给高坤订机票,如果那个时候不回来呢?一切是不是都会改变?

    “不是你的原因,”高坤好像猜到了荧蓝的自责,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我过不了自己那关。”

    是了,高坤看似无欲无求,事事都听之任之,由对方掌控,但是一旦他做下的决定,千难万难必定要达到目的。

    “那我们第一次回来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动手?”李荧蓝问。

    高坤一怔,有点没想到他那么早就发现了:“是我吵醒了你?”

    李荧蓝摇头:“是你身上带回来的味道……”那淡淡的草腥味,同陈海云囚禁自己的饲料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七天的恐怖记忆,足够将此牢牢地刻在李荧蓝的灵魂里,之所以一直没有将两者联系,也许就是李荧蓝潜意识里的排斥所致,他害怕去挖掘去知道,怕结局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高坤了然,继而苦笑着颔首。

    哪里有完美无缺的计划呢,只要存在隐瞒,存在欺骗,总有一天是会被拆穿的。

    他回答李荧蓝的那个问题,之所以没有动手……

    “因为时机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