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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邹天的思路很简单,“都出了人命还撒谎,他们不会就是凶手吧?这么一来,死者是不是刘莉的丈夫啊?捉奸在床,所以惨遭横祸!”

    其他人都摇头,“不能排除可能性,没肯定这么简单。单凭这两个人的背景,应该想不出这么复杂的化尸手法。”

    一行人到地点时,林烨早已经趴在土坑前也不知是在看什么,黄剑走上去蹲在他跟前问,“林队,来这么早,有没有发现什么?”

    “刚技侦的同事已经得出结论了,从山脚到这的一路,有不少野草被车辙碾过,对比出来确实是板车。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懂行的,问问你的意见。”林烨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不用挖掘机只拿基本工具,挖一个这样的坑大概需要多久?”

    “啥叫懂行啊,我就看点盗墓小说,不会挖土。”黄剑伸头一看说,“测量资料说这坑长有一米八,深两米,宽一米,得挖不少天吧?”

    “挖不少天?”徐冉好奇地凑过去看,“我还以为一晚上就能齐活,前脚把鱼缸和尸体运上来,后脚就能挖好坑,回头尸体一化直接入土埋起来,神不知鬼不觉。”

    “理想状态是这样,实际上做不到。”舒盈蹲到坑前说,“以前植树节我们学校组织过我们去种树,一个小树坑挖起来就得大半个下午,这么大一坑,得花点时间。何况与其说这是个土坑,不如说是个坟。这么工工整整的矩形,不是时间仓促随便挖两铲子能挖成的。”

    “是啊,这个大小,刚好能装得下鱼缸。等尸体化没了,凶手再拿碱类的东西跟强酸中和一下,抬着鱼缸直接下土,这鱼缸就是棺材的意思了。”黄剑说着说着突然灵光一闪,“刚在车上舒组长不是还问嘛,凶手花这么大劲非得把尸体运到山上来处理干嘛,我现在琢磨,是不是还有层入土为安的意思在里面?凶手估计还有点良知……”

    “拉倒吧,没听说把尸体化没了入土为安的,土葬图什么?还不是图留个全尸嘛。”

    舒盈抬头对林烨说,“林队,我有个想法。”

    她顿了顿,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平静地说,“运尸和挖坑的,应该是八里沟村里的人。”

    徐冉脱口就问,“老大,你的意思是凶手就是村里人?”

    “凶手是不是村里的人不好说,但我的想法跟舒盈一样。”林烨主张,“挖坑、运尸都需要工具,要么是好几个人一起搬着尸体、鱼缸上山,要么就是一次运一点,直到把工具都运上来——但我相信这个凶手不会这么做,太引人注目,风险很高。换个角度想,凶手要准备大容量的化学品、装强酸溶液的玻璃鱼缸、挖坑的铲子,还得自备一台板车,在这山坡上风餐露宿好几天地挖坟。期间又要避人耳目,又要配置化尸液体。”

    “哈哈哈哈哈——”黄剑乐了,“要真是这样,这凶手太敬业了。”

    “而且山坡下面就是农田村庄,谁也说不好会不会突然有村民跑到山上来。”舒盈对林烨补充说道,“之前邹天在村里问话时发现一件事,村里的大人是从来不允许小孩跑到这山里来的,换言之一民山对不少村民来说实际是个禁地。我不知道这跟案件有没有关系,但我总觉着这座山不简单。”

    “或者说,是这个村子不简单吧。”

    临近中午,山脚下的村庄已有炊烟袅袅,一派的宁静平和。舒盈站在山头,拢过被风吹乱的头发平静地叙述说,“这么平整的一个坟坑挖起来需要数天时间,最可能的,就是白天带工具去山上挖土,晚上再扛着工具下山来。一村子的妇孺孩童在接受问询时全都口径一致说自己很早就睡下了、不许小孩进山、李大河跟刘莉两个人谎话连篇……这些细节单独拎出来都看似平常,综合来看却总让我觉得不对——”

    林烨斩钉截铁,“查,继续查。黄剑,你带人去村里查几户人有板车,联系技侦组同事对车辙采样对比泥土成分。舒盈、徐冉跟我来,还是得从李大河和刘莉这找突破口。”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2 章

    “你居然把李大河跟刘莉带过来了?”舒盈觉得这事简直不可思议,两个最重要的目击证人,反复推翻自己的证词,按理在局里扣个三五天都是该的,可林烨今早亲自开车把他们送了回来。她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但她倒是可以想象到这两个人如今的处境:一个是偷情败露的媳妇,一个是勾搭人妇的外乡人,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林烨一句话仿佛意味深长,“你是第一次到这个村子里来所以不知道,只要见过这村里的人一面,你就看得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舒盈疑惑地看了看徐冉,但徐冉忙摇头,“我不知道林队什么意思啊……我就来过一趟,除了感觉这村子里的人有点冷漠其他就没注意了,反正邹天说有些村子是这样的,比较排外。”

    林烨首先领他们去找刘莉。

    刘莉家在村东面的一个角落,低矮的平房,砖瓦都很旧了,但看得出刷了新墙。门前搁了把矮凳子,想来是有人经常坐在这摘菜、刷碗之类,隔壁的两户人起先还在门口站着说话,见舒盈他们一行人来了,忙就蹿进了屋里。徐冉先是走上前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都没人答应,就冲里面喊,“有人在吗?我们是警察,来找刘莉问话的。”

    门后面还有没声音。

    “不会没人在吧?”徐冉很疑惑,“要不就是故意装不在。”

    “嘘,有声音。”舒盈往前迈了一大步,听见隔着这扇大门似乎有哭声,凝神仔细一听,真是哭声!她忙拍门,心急如焚地喊,“刘莉?刘莉你在不在?出什么事了,你再不应门我们可就强行进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门栓松动的声音。

    站在门外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开门的竟是刘莉的婆婆。年近七十的老人了,头发白了一大半,拿两根黑夹子固定在耳后。一张满布皱纹的脸面无表情,就这么站在屋里盯着他们。

    出乎舒盈意料的是,她本以为八里沟穷乡僻壤,生活水平应该不高。但看刘莉的婆婆虽然矮矮的很精瘦,脸庞却是圆润的,皮肤白得很有气色,目光里没一点浑浊,连一身紫色的香云纱裙子都颇为讲究,打扮入时,单就这么一看,跟县城里的老年人没一点区别。她又拿余光往屋里瞅了眼,房子不新,装潢却还好,瓷砖的地板,家居摆设一应俱全,电视机还是挂壁式的,整个屋子都敞亮。

    徐冉眼尖,瞧见了里屋隔着一道门纱正半裸着跪在地上的刘莉,赶紧跑进去查看她的情况。一看不得了,刘莉的整个背上都是一道道的红杠,她面前隔不到一米的椅子上搁着条皮带。这情况一目了然了,徐冉赶紧从地上把刘莉的衣服拿起来给她披着,扶着她慢吞吞站起来,愤愤不平地隔着大老远对刘莉的婆婆质问,“你知不知道打人是犯法的!”

    老太太淡定自若,“儿媳妇偷人,我做婆婆的教训教训她,犯什么法?”

    “臭不要脸的老婆子!”刘莉慌慌张张地把她衬衣的扣子系上,掀了门纱大步走出来,对着自己的婆婆冷笑,“是,我偷人,这是我不对,我挨你一顿打是该的,我一句怨言都没有!倒是你们,背地里尽干些草菅人命的勾搭,还当人人都是睁眼瞎看不见你们满手血?我呸!”

    “乱说什么话!”老太太转身走去里屋拿了皮带过来要往刘莉脸上抽,徐冉忙拉着刘莉往后退,刘莉下意识拿手挡——“啪”一声,皮带头的金属袢子打在她手背上,疼得她直弯腰紧着捂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太太还认为自己没讨到便宜,把皮带一把甩在地上,眼光恶狠狠地盯着刘莉,“狗娘养的烂逼臭婊子!要不是我儿子心善肯娶你,你现在还在窑子里讨饭吃!偷汉子,没脸没皮!恩将仇报!”

    老太太气得不轻,上前一步拽着徐冉的胳膊就把她往门口拉,“你们警察还是先走吧,老婆子活到这个岁数,今天是丢人丢大发了,没热闹可让你们看!”

    徐冉倒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虽说打人不对,可到底这事是刘莉的错,老太太有这个反应她预估地到。舒盈更是司空见惯,依然微笑以对,“您息怒,您教训儿媳妇的事我们不管,我们就是来请刘莉跟我们走一趟。我们发现了几个情况跟她的证词不符,循例再问次话。”

    “不行!这不行——人都已经放回来了,不能带走!她能答你们的话都答了,你们不许再问她了!”老太太的态度立刻变了,一个劲把徐冉往门口推,一面关着门一面火急火燎地拿了插销要锁门。刘莉却从老太太后面生拉硬拽地把插销扯到自己手里,老太太年纪大了,抢不过她,见她一脸泪痕地走出大门还怔了好几秒。

    “我跟你们走!他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就是出去要饭、饿死、都不想再在这个村子呆一天!这群人心都是黑的!”刘莉抹着眼泪,拿厌恶地余光瞥过老太太面上,“呸!说他们心黑都是高看他们,这群人压根就没心肝!”

    “你再乱说!我、我打死你这个放浪货!”老太太是真打,舒盈他们都没反应过来,刘莉就又挨了一巴掌。可这一次,刘莉反倒把头仰得更高,大有豁出去要跟老太太撕破脸的意思,“我乱说?我要是说了一句瞎话就生儿子没屁眼!不像你们,赚昧良心的钱,也不怕遭报应断子绝孙!”

    不知是不是舒盈的错觉,她的目光扫过林烨,似乎见他的唇角浮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

    老太太指着刘莉半天没说话,气得整只手都在抖,好半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就是乱说!你……”

    “我什么?”刘莉觉察到自己占了上风,隐隐有些得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上星期村长又挨家挨户发钱了,每户八千,一户不落,他凭什么给你们这么些钱?他凭什么?一整村都是妇人小孩,没人种地没人做手艺活,都指着男人年底寄钱回来,拿什么活?六十块一箱的酸奶,你成箱成箱地从超市买,还有金银首饰,瞅瞅你这一双死人手,戴了这么大两个金戒指,你有钱吗?你赚钱吗?你是陪村长睡了觉所以直着胸脯拿他的钱吗?”

    “臭婊子你满口喷屎!”老太太声音都哆嗦了,四下看看,低头抄了抵在墙上的扫帚迎面冲着刘莉打,“贱货!今天我就是这把老骨头不要了,也要打死你这个臭婊子!”

    “行了老太太。”林烨适时地阻止这一出闹剧,转而对刘莉说,“我先让舒组长把你送到卫生所,老太太打你是她不对,不过她到底是你婆婆,你好歹尊重尊重她。”

    “哼,你还帮她说话?行,今天我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跟警察交代了,你们全村人等着坐牢吧!”刘莉突然拉住林烨,恨不能一股脑把心里憋着的话都倒出来,“林队长,我跟你说,这老婆子,她是杀人犯的同伙!他们全村人都是!闷声拿村长的钱,不管警察问什么都一律说不知道,你们当他们真不知道?嫁过来第一天我就觉着奇怪,这么好的山头硬是不许人上去,地里的田都荒了没人去种,还偏偏整村人都富得能淌油!”

    “不许说!”老太太急得直干瞪眼,索性就扔了扫把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起来,“我儿子造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扫把星回来,这事不能对外说啊——你这是要害我的命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赚这种没良心的钱,你们还怕作孽?”刘莉被激得已经浑然不觉背上的疼,“半年前李大河刚来村子时就偷偷问过我,村长天天扛着个铁铲子上山,日落之后再下来,都在山上干什么,我随口跟他说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可他这一提我想起来了,回回村长上山前都要来我婆婆一趟,有次我故意在里屋的门缝里看,村子拿了厚厚的一叠红钞票给她哩!八千块!我趁着婆婆不在从她藏钱的抽屉里一张张数的!李大河也跟我说,他姑姑也收了村长的钱。奇怪吧?每户八千,隔不到几个月就给一次,村里三十几户——这得是多少钱!”

    徐冉大惊,“有这种事?”

    “呵,亏我把这群人想得太简单,还以为这山上是有什么古墓古坟,村长隔一段时间就上山挖点古董出来变现,每家每户都给点好处,让他们别把这事往外说,免得招来了政府考古的专家,村子就没好处可占了。所以我就跟李大河商量,半夜里上山找找,要是真有古墓,就偷拿一两个宝贝出来,好歹这辈子不愁了,可谁知道……”刘莉一回想起当夜的情景,表情立时就收敛了,声音也不禁低下来,大概是脑子里一闪过尸体的片段,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从山上下来以后李大河说什么都要报警,一口咬定这个死人肯定跟村长有关,我心里怕得发慌,什么都听不进去。后来他脑袋一拍突然说——村子里的人拿钱帮人埋尸!人命啊,真是人命的事啊,他们居然拿了钱就闷声不响地当什么都没发生,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想想我都怕!”

    老太太坐在地上直冲着左邻右里的人喊,“作孽啊,怎么娶了这么个作孽货回来!她乱说,都是她乱说的!她心眼坏啊,拉着我们遭罪啊……”

    但老太太现在不论说什么都已经没人关心了,徐冉被刘莉的话惊住了,小心翼翼地凑到舒盈耳畔问,“老大,这会不会是真的?这太可怕了,一整个村的人都对凶杀害置若罔闻?”

    舒盈当着老太太的面不好说什么,但她心里清楚,假定刘莉的话是真的,这就是最符合推论的一条结果了。但他们做警察的,推论和假设不作准,需要证据。

    正在这时,黄剑风风火火地向这跑来,来得大概匆忙,手上的白色塑胶手套还没摘下来,制服衬衣的前襟都给汗得湿透透的。他跑到林烨跟前大口喘着气,扶着膝盖弯腰缓了好几秒才得出话来,“林烨,山上、山上又挖出一个鱼缸,就在你画圈的位置上,挖了个一模一样的鱼缸!”

    “画圈的位置?”舒盈没听懂,抬眼问林烨,“林队,你下山之前就知道了?”

    “山坡上的野草,有些长得新,颜色、高矮都看着不一样,我估计应该是新填上的土,就让他们挖一个范围先看看,居然真有。”

    他这么一说,舒盈也就大致理解了,“林队,不管怎么样,村长很有问题。”

    黄剑干咽了一口唾沫指着南面说,“村长?我刚还路过村长家,看邹天正领着人从他院子里搁的板车取车轮泥样,你们要是现在去找村长,估计还能碰上他们。”

    林烨自然是当即就领着他们过去,舒盈不乐观地想,如果证实刘莉所言非虚,她想,她已然猜测出这起案件会被封存的理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3 章

    邹天被一双眼睛盯得很不舒服。

    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村长,周传福,已经是年近八十的老爷子了,走路带风,精神头很足。之前来村里问话时,周村长的态度可谓殷勤,陪着他们这群年轻警察东一家、西一家地跑,要是碰上哪户人没人,就打发左右邻居整个村子的找。进屋时张罗乡亲给他们倒茶,要说不喝茶,就提点人把空调、风扇打开,一直念叨说警察辛苦,警察真辛苦,大热天的东奔西走,要问什么都直管我,我们都回答、都配合。一面摇着扇子看他们做问询,一面指点江山地把案件的可能性推测出七、八个版本来,一副慷慨正义的老先生模样。

    可今天,他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一问出来是要找板车采泥样,表情霎时就垮下来了,搬了个椅子坐在前院正中央,从兜里掏了烟出来点上,就这么盯着他们蹲在角落的板车前面拿小刀刮取车辙凹槽里的碎土装进袋里。

    邹天心里隐隐怀疑什么,又不好平白无故地做猜想,刚准备跟周村长说两句感谢话,转头就见林烨领着舒盈他们踏进了院里,“林队,老大!我们这的工作已经快结束了,你们这是……”

    林烨直言,“我们来找村长问问话。”

    周村长眯了眯眼,嘬了口烟,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笑,“林大队长,进屋里问吧,外头怪热的。你手底下人也该饿了,我给你们煮锅面吧,正好今早刚炒了臊子,辣、入味。”

    “不麻烦。”林烨直入主题,“村长,我问您个事,李大河跟刘莉说您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给村里人发钱,有这回事没有?”

    周村长先是一怔,“啥钱?”

    “八千块。”舒盈回答他说,“每户八千。”

    “哦……我还当你们说啥,有啊,这钱是我发的。”周村长笑呵呵地应答,几颗豁牙说话有些漏风,“政府补贴,每户都有,危房改造补贴啊、孤寡老人补贴啊,条目不少,余在一块大概就是一次几千吧,怎么,这钱有啥问题?”

    徐冉紧皱眉头看向舒盈,表情写满了“他在撒谎”,林烨顺着话茬继续往下说,“没问题,我就是奇怪,你们村不种地不做农业项目,政府一次补贴能有好几千块?”

    周村长把烟头扔在地上,伸脚踩了踩火星,“现在的政策不都偏‘三农’嘛,庄稼人日子也好过了。哎,我们这村从前的困难你们是没看见,吃不上饭的情况都是有的,年轻人在县城里打工又寄不回几个钱。村东的张寡妇,丈夫在工地上摔得半残,工地老板随便给点钱就打发了,反正也没签合同,现在两夫妻要是没这点补贴救济,真不知道拿什么吃饭。政策改革好啊,村里是越来越富裕了……”

    周围几个年轻人看他这唉声叹气的,情绪一下就给他到跑了,都觉着不好再说什么了,倒是黄剑,故作玩笑地说,“哎,舒组长?你不是有个叔叔在县农业局当主任嘛,你赶紧打电话问问他,现在农村补贴是不是真有这么高啊,是的话我在乡下还有块田,正好回去当农民,不干活还有钱拿。”

    舒盈顺手就从包里摸出手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个电话,张口就来,“哎,叔啊,是我,盈盈!”徐冉正好奇地盯着舒盈,也不知道她这是来真的还是来假的,突然听见她口里冒出盈盈两个字,差点没忍住噗嗤一声,邹天连忙冲她挤眉弄眼差,生怕她拆了自家老大的台。

    “我正好在八里沟出案子在,八里沟是你们县农业局管的吧?我就问问,他们村补贴有几个项目啊,能有一次补贴八千块钱不?哦,能有八百就不错了啊,政府就没其他补贴?哦,这么少啊……我就问问,案情需要。叔,我这还有得忙,您帮我代问婶婶好,就这样。”

    挂下电话时,周村长又掏出了一支烟。舒盈习惯性地看了眼他的烟盒,红色软壳,长利牌。乡下最便宜的一种烟,一盒五块不到。她这才注意到这个村长的打扮:洗得领头都变形的白衬衣,腰围太大要用皮带固定的长西裤,颜色都微微发白的迷彩布鞋。

    “行了,姑娘,我知道你是在装腔。”周村长点着烟,摆摆手说,“我知道瞒不了的。你们的警察,真要怀疑我,什么资料都搞得到手,跟你们说瞎话没用。林队长,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莫要兜弯子了,我一个糟老头都活到这把年纪了,不想再跟年轻人耍无赖了。”

    村长的态度和表情一下坦然起来,舒盈也就直截了当地问了,“村长,您每户给的八千块钱是怎么回事?”

    “封口费。”村长叼着烟,神色一点不慌,“今年是八千,去年就六千,再往前就是四千,四千给了有三年,再早前就是两千了。他们搬着第一个死人过来的时候是十二年前,当时村里共有五十一户,我给每户发了两千块钱,就用板车把遗体拉去了半坡上。按理这钱我可以一个人吞下来,但山头是全村人的,我不能干这种不仗义的事。他们后来把遗体怎么着了我不清楚——我收钱只管抬,不管埋。”

    “十二年前?”舒盈心惊,“十二年前你就帮人运尸?”

    “帮人运尸?”周村长喷了口烟,龇牙笑了笑,“是啊,一民山这片山头上,最早从清代起就是一大片坟头。乡下人讲究个入土为安,人还没咽气,就得在山上选好位置挖坟坑,有钱的就打棺材,没钱的村里人凑钱给裹两床棉被,出殡当天由村长领头送葬入山。今天我是这个村的村长,我帮人送葬到山里,不要用运尸这么难听的话。”

    “混淆视听!”徐冉听得背后一阵凉,一脸的愤懑不满,“你这是在帮凶手毁尸灭迹!你是杀人犯的帮凶!”

    “杀人犯?这我不知道,我只是拿钱干活罢了,人要真是杀人犯也不至于要告诉我,你说是吧?”周村长的食指和拇指夹着烟,表情似乎还有些疑惑,琢磨说,“我当时想啊,这附近公墓贵啊,巴掌大点地儿就搁点骨灰,价钱还高得吓死人,谁乐意去?来村里找我的人估计就是想找块好地入土。你们这些小辈是不知道,几十年前县里有位风水大师,指点说一民山南坡最利聚气,可庇护后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黄剑听不下去了,“你就说,把尸体送来找你运上山的人是谁?老爷子,你可正正经经给我说点实话吧,十二年来他们杀过多少人你最清楚,给他们做帮凶,您是准备在大牢里颐养天年了不成?”

    周村长大概觉着很有意思,“小伙子,我就是个帮人送葬的,其余啥都不知道、不晓得,犯什么法了?哎,这大中午的,一群人非围在大太阳底下干嘛你说……罢了罢了,我是饿了,等我把面下锅了,你们继续问。”

    说着,他还真转身就往搭着雨棚厨房走,步履轻快地就跟什么事没有似得。

    “老家伙……”邹天小声地跟舒盈说,“他都七十八了,又没有直接参与凶杀,就是真判刑八成也就意思意思,耍耍倚老卖老这种伎俩,谁都拿他没辙。”

    舒盈心里有阵凉飕飕的风在吹。十二年,这十二年里八里沟全村人帮着谋害人命的凶手打掩护、做帮凶,只拿钱不问事,就是心里暗暗知道怎么回事也都装聋作哑。她几乎都不能相信这事会发生在她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要说旧社会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可能是会有这种人性黑暗面,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普法教育已经做到每个电视台都有一档子法制专栏的地步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徐冉心惊肉跳的,“这个村的人也太愚昧了吧……”

    “愚昧?他们可不愚昧。知道这事不能问不能说,手不碰尸体,脚不踏大山,没一个人心存好奇想弄清楚内里情况,拿了钱转头就花不留一点证据给人调查。”舒盈冷笑,“他们这是心恶。”

    是啊,一民山附近是有不少荒山,可荒山一定比有人栖居的山头更适合埋尸?真不见得。碰上过路的村民、旅游的登山客、巡山的森林队……保不齐发现了什么不寻常就去报警了。可现在只要花点钱,把八里沟全村上下都打点一番,把所有人的利益都捆绑在一块,事情就变得太简单了——你去报警,就是断了全村人的财路。甚至法律和道德都可以先放着,单就这一条,就已经十恶不赦。

    简直可恶……

    假使世上真有冤魂,不知道被埋在一民山的受害者们,从山头往下眺望这一片宁静村庄时会怀着怎样不甘而怨恨的心情?看修缮一新的房屋,烟囱里升出炊烟袅袅,还是看茁壮成长的孩童手拿一株野花笑得灿烂无瑕?不,他们都看不到,他们被埋在泥泞之中,尸骨无存。来年的野草会把新土覆盖,春风一过,照旧整片山头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