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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她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嘴巴也张开了,这个平日一味嚣张从来不知道畏惧的金吾左将军脸上的表情定格成不可思议的模样。

    娘的,她奶奶的!

    这不是皇宫!不是云台!这这,不是绶国可能存在的任何地方!这,这是个什么地方!!

    白卿亭深深倒抽了一口凉气——

    让时间重新回到天栾三年秋,绶国。

    绶国的白家世代簪缨,女子做主后宫,男子驰骋沙场,为绶国皇族外第一家族。

    到了白玉继这一代的白氏分家,荣极一时,大女儿白卿宛执掌后印,两个儿子一个官拜骠骑将军,一个为虎贲将军,军队后政紧握手中,让他这个小小的分家也出尽了风头。

    然盛极而衰,一夜之间,眼看他朱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在和辰国的一场大战中,惨胜而回,白家男子系数为国捐躯,只剩下年仅十四的白卿亭和三岁的幼子白卿沉。

    白卿宛身在后位,却救赎无天,眼睁睁的看着这场仗打了三年,自己的父兄一个个马革裹尸,最后的惨胜归来,带着白家数具尸骸,庆功宴变成了追思会。

    白玉继一脉也便就此衰落,主家白昂一脉抓紧时间选派后妃入宫,大有趁胜追击之意。

    白卿宛孤掌难鸣,十四岁的妹妹虽然姿容过人,但是天性顽劣,向来不爱红装爱武装,成日刀剑不离手,指望她进宫来帮助自己稳定后位实在不靠谱。

    她一度心生绝望。

    在清明的百思宴上,白卿亭一袭广袖长裤的男装出场,寡居的嫂子黄氏劝说不得,也只好由她去了,十四岁的少女身量已现端倪,娇美稚气的脸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势,惹得皇帝频频关注,这是后宫女子所不具备的凌厉之美。

    白卿宛顿时生出希望,她笑着将妹妹唤到自己的下座,酒水果食一应妥帖照拂,皇帝连敬了皇后两杯酒,白卿宛推脱不过,一一应下,脸上便泛出了动人的红霞,再有酒盏,她便低低求饶:“皇上,臣妾不胜酒力,不如请臣妾的妹妹代饮一杯如何?”

    皇帝正中下怀,便举盏向白卿亭示意。

    白卿亭一手执杯,举杯尽饮,完了,将酒杯翻过来,给皇帝看了看,示意自己已经一杯倾尽,这是军中男子惯常的做派,被白卿亭一用,倒有些粗鲁的率真。

    酒是绶国京都的烈酒,寻常男子也不过半斤,女子更是浅尝辄止。

    白卿宛皱了皱眉,这个妹妹还是这样子,一点闺秀模样都没有,早日便听说常在家中饮酒玩笑,如今到了殿上,竟也如此不懂规矩。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母亲去得早,这个嫂嫂竟也没有好好的教教?她不满的看了眼远座的黄氏一眼,对方立刻惭愧的低下了头。

    皇帝愣了一下,张开嘴巴笑起来。他喜欢这样直率的性子。

    白家主家家主白昂一连往这边看了好几眼,终于按捺不住,对长子白君羡示意前来皇帝面前敬酒。

    皇帝被这礼节性的打断有些不悦,但是也耐着性子和白君羡客套。

    “本次白家为国捐躯,实乃白家的荣幸,陛下实在过誉。”他作为白家主家,代表着白氏的言行。

    白卿亭默不作声的又饮一杯酒。

    皇帝笑道:“白氏真乃我绶国的国柱肱骨,此番辰国大败而归,荡了绶国几十年俯首称臣的屈辱,实乃我绶国一大幸事,当彪炳史册。爱卿,再来一杯!”

    “陛下洪福。”白君羡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恭谨又不显得谄媚,“臣下尚有一提议。”

    “哦?”

    “虎贲将军现在职位空悬,听闻陛下有意将其和御林军整合,成为守卫京都和宫廷的中坚力量。 臣下有一人选推荐,可出任左将军一职……”

    白卿亭一盏饮尽,手中的杯盏下端生生捏碎了几处边角,碎片散落在小几上。

    皇后的脸色变得尤其难看,虽然白氏都为皇室所重,但是各个分家之间的竞争却是一点也不平和的,血溅宫廷,争权夺利,斩草除根并不比别的氏族家族来的少。

    倘若白氏主家入主禁军,联合后宫充盈的妃嫔,外无强臣支持,相信她的下场可以预见,那迁喜殿的冷宫想必就是最后的归宿。

    她死死的看着白君羡,无能为力的等着他说出最后的人选,她没有留意到旁边的妹妹已经放下了杯盏,脸上显出迫人的气势,白卿亭站起来,对皇帝盈盈一拜:“皇帝陛下,臣女也有一人推荐。”

    皇帝被唤起了兴趣,笑着转向她:“哦?卿亭也有人可以推荐。”他略微沉思了一下,“朕记得白老将军身下只有三个儿子,幼子现今只有三岁而已……”

    “陛下好记性。”白卿亭笑了笑,“我的哥哥们都战死了,他们死的时候还是饿着肚子的。前方在打仗,可是粮草却一直接不上。最后只剩下数十坛京都裂云酒,我们一起饮酒誓词,可是臣女不争气,最后竟然醉了。”她语调轻快,眼中却悲凉,就因为她喝醉了,被父亲藏在了酒坛里,最后留了一条小命,只让父兄为国捐躯。

    那之后,白卿亭连醉了三个月,起初是丧父之痛,尔后渐渐,真的爱上了美酒,一日不喝便觉的浑身难受,但她偏偏酒量欠佳,酒品……更是欠佳,惹得寡嫂哭了好几次。

    “粮草……哎,国库空虚,军饷的筹备一直艰难。真是一场艰难的险胜啊。”皇帝也不禁黯然神伤不甚唏嘘。

    白君羡的眼角抽了几下,矜持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波澜,负责后勤粮草的正是身兼户部尚书和左丞相一职的白昂,对少女的刁难他显然没有太当一回事,避重就轻的岔开了去:“白老将军勇猛,举朝皆知。不知卿亭妹妹推荐的是何人?”

    “ 白仆射推荐的想必是您的亲弟弟吧白二公子吧?”白卿亭并不接受他的亲近,淡淡的称呼着他的官职。

    白君羡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沉声道:“绶国惯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下官推荐白君安,自然有他能胜任的自信。”

    白卿亭淡淡哼了一下,微微扬起下巴,然后转过头对皇帝道:“臣女推荐的这个人,陛下也是见过的。”

    皇后意外的看着妹妹,她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到妹妹还有何人可以推荐,那白君安却是京城少有名气的,据说师从虎威将军,已在其麾下做了半年多的传令官,生的俊逸白净,武术却是世家少年中出类拔萃的。

    既然白卿亭这样自信,她几乎不及多想,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陛下,依臣妾之见,这倒是有趣,不如就请两位推荐的人选做个比试,彩头就用那左将军副将之职,也算是鼓舞后生子弟,叫他们勤练功夫,为皇上效力。”

    副将已经算是一个极大的彩头了,仅仅在左将军之下,共设置有三个副将。

    皇帝看着白卿亭那自信的模样,更加心生欢喜,道:“皇后提议甚好,朕看来,也不必用什么副将了,直接就用左将军一职罢。”

    白君羡脸上挂满了笑意,他微微侧头看向静立在父亲身后的弟弟,后者显然听到这里的对话,手在抚摸着腰间平日剑鞘的位置。

    皇后听了微微一笑,俯身问白卿亭:“卿亭,你推荐的所为何人?”

    白卿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像一匹小马驹:“回皇后的话,卿亭正是毛遂自荐。”

    皇后的身子僵在半空,她真是生生后悔竟然会相信自己这个不靠谱的妹妹,从小到大,无法无天,哪日不闯祸,哪天不挨打,做事毫无轻重,也根本不考虑后果。她怎么会愚蠢到相信她会因为父兄的离世变得成熟稳重了。

    而现在,因为她的愚蠢,或许将会提前葬送自己皇后的生涯,她悲哀的看向白君羡,发现后者脸上露出了再也掩饰不住的笑意。

    ☆、跋扈女将军

    皇帝显然被这样的提议惊了一下。

    他上下打量着白卿亭,少女虽然身量比一般的女子高些,但是和成年的白君羡比起来也矮了半个头,更不要说比白君羡还要略高的白君安。

    “军国大事怎能胡闹。”他收起了笑容,肃然道:“且不说你身为女子如何能披甲上阵,白君安师从虎威将军,你能在他剑下走上两招便已是手下留情。此事就此……”

    他的“作罢”二字尚未出口,白卿亭已经起身再拜,她右手握拳,横在胸前,这是军中礼仪:“陛下明鉴,臣女不才,也曾有幸参与了后期的商阳(即绶国与辰国交战的主战场)之战,更得幸父亲大人两年的亲自教导,虽然所学不过皮毛,但是也想为国披甲,为陛下尽忠。”

    她言辞凿凿,带着巨大的决心,澄净的脸庞一片赤诚,皇帝只觉得心尖某处痒痒的,他看了眼皇后,皇后也是一脸惊诧,显然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竟然还亲自上过战场。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皇帝摸着镶着金甲的铁座,开始幻想也许后宫里面也可以有这么一个英气勃勃的妃子,他脸上浮现期待的神色:“朕允了。”他抬起头,看向另一个被召过来的少年,意有所指的说:“君子比试,点到即止。”

    宫廷里面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三年的大战耗尽了皇城的喜气,连新嫁女儿也是悄无声息的热闹,而后宫的妃嫔们也已经很久没有宴会喜乐了,气氛一下子就活络起来,她们都兴致勃勃的议论着,眼睛在白卿亭和白君安身上来回逡巡。

    显然,所有人都再明白不过,这是一场胜负已分的战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上战场已经是耸人听闻的传言,更不要说是和城里风头十足的虎威将军的爱徒比试,那无疑是自取其辱的做法,即使这个女子,是来自同样声名显赫的白氏家族,即使,她是皇后的妹妹,那也是一样的。

    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来回在宴会中游荡,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白卿亭信步上前,踏上会场的中央,献乐的宫娥纷纷退下,她静立场上,忽然纤手一抖,将身上外罩的宽袍锦衣扬手扔开,匀称的身体上面是黑褐色的贴身甲胄,看不出什么材质,黯淡无光,衬托的她脸如新月一样白皙,甲胄的重要部分镶嵌了黑色的金属甲作为保护。

    她面向白君安站立,手伸出去,贴身的丫鬟送上获得恩准取来的长*枪。

    这便是她的武器,军中步卒最常见的长*枪,经过简单的改装,变成适合她的长度。

    黑色的枪刃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了淡淡的乌金色,枪缨是红色的,枪杆光滑,似乎是经过长时间的把握,像是一块黑玉,散发着危险的光芒。

    白卿亭微微弯下身,像猫一样警惕的身形,她四根手指缓缓拂过枪身,猛地一紧。

    “来吧,白家的二公子。”她哼了一声,冷冷说道。

    白君安显然并没有太把这个对手放在眼里,但是在皇帝面前,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他的手握着沉重的古剑,捏着剑柄的手却没有将它拔出来,脚下的步子不断变换着位置,显然,他并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进攻意图,只是耐着性子将庞大的包围圈慢慢收小。

    他想着怎么样能一击即中同时又不让这个可爱的少女受伤,皇帝的暗示太明显不过了。

    然而就在他愣神的一瞬,持枪者已经一记直刺而来,完全没有保留的直刺,身上的门户大开,他随便一刀,都可以斩下对方的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但他也可能付出同样的代价。

    空气被尖利的枪声划破,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就在这短短一瞬的迟疑中,他的包围圈彻底被打破,剩下的剑势被挤压在剑鞘中,再也没有办法拔剑出来。

    枪在他喉前半寸停了下来。

    白君安的冷汗湿了一背,那一瞬间,他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赤*裸裸的杀意,他毫不怀疑,她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掉自己,她的凌厉和大开大合的打法,无不显示着这是个杀过人的战士。

    白君羡没想到弟弟竟然连对方一枪都没有接下来,皇后也没有想到,在场的诸人尚未摆好最佳的观看姿势,这场比试已经结束了。

    面色死灰的白君安迟疑了一下,放下了抓着剑柄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陛下,这是作弊。”白君羡最先回过神来,不服气的争辩,“陛下您还没有宣布开始。这、是偷袭!不能作数。”

    白卿亭扫了他一眼,他立即识相的闭上嘴,女孩将枪收好,冷言道:“你懂个屁。”

    战场之上瞬息之间便是生死,任何迟疑和犹豫都是致命的弱点,对白卿亭来说,那个所谓系出名门的白君安只是一只养在笼中的驯鹿,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将是最先因怯战而斩杀的人。

    皇后咳了一声,脸上的神色缓和,声音严肃,却没什么责怪之意:“卿亭,不得无礼。”

    君无戏言。

    白卿亭成为绶国建国以来第一个女将军,担任皇家禁卫的左将军。

    她虽年少,但颇有其父治军的风范,令行禁止,加上整合后的虎贲营原本就是其兄白卿昊的部下,在战场的一年多朝夕相对,早已熟悉这个少将军,虽对其是个女子颇为意外,但更为其胆识折服。

    数年时间转眼过去,皇后连生两个皇子,后位愈发巩固,白卿亭日夜泡在军中,淑女样子没养成,更添了几分兵痞气,粗话张口就来,偶尔竟然也和部下在酒肆花楼买醉。

    白家主家在这几年一直无甚所出,后宫的妃嫔更是连皇子也没有诞下一二,而白昂更因大肆兴建土木扩建府宅被弹劾,在搜检府宅中意外发现大量兵器,皇帝忌惮,最后免去官职,回到钤州养老。

    白卿亭的终身大事日渐成为皇后的心头大事,皇帝几番有意召她进宫,都被不疼不痒的推拒,后来她假借姐姐的口告诉皇帝,自己睡觉梦魇缠身,总是不自觉擅动兵器,伤及身边之人,连丫鬟也不曾留房待用。

    皇后也曾劝过,白卿亭最后道:“阿姐不必为我担心,小妹此生也无出嫁之心,只想守护阿姐,待弟弟长大,便山长水远,自在逍遥去。”

    她满面风尘,眼中沧桑,虽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是再笃定不过的决心。

    禁军羽林多世家子弟,白卿亭谁的账也不买,有位高权重的老臣为儿子说情,竟被她用军马驮出去扔在营外,而又多纵容部下,甚至在长街跑马,弹劾文书接连不断,但皇帝每每只是按下不表。

    嚣张跋扈渐渐成为白卿亭的标签,曾经偶有心存幻想想要将其娶入府中的氏族大家们集体噤声,于是婚事终于如某人所愿被彻底耽误了下来。

    这一年,白卿亭双十年华已至,皇帝送了息国邦交带来的乌龙雪爪驹作为她生辰的贺礼。

    此马性烈,为此皇帝专门让御马监最好的侍从官驯养一段时间,生辰那天晚上,皇帝站在台阶前,看着白卿亭爱不释手的围着那马打转:“可还喜欢?”

    白卿亭爽朗一笑,如此贵重的礼物接受的毫不含糊:“谢陛下隆恩。”

    皇帝左右都退到一边,驯马的侍从官牵过马后便退下去站在远远的台阶下。

    马儿踏着四蹄喷着白气,天地间只剩下两人,寒冬尚未过去,她裹着大氅,洋溢着笑意的脸庞生动可爱。皇帝微笑着注视她。

    白卿亭忽的来了兴致,她解开累赘的大氅,没有多想便一把扔给了皇帝:“臣愿一骑谢陛下。”左右俱是一惊,这白将军当真嚣张过了头。

    皇帝接住白卿亭无礼大胆扔过来的大氅,温暖的触感顺着手掌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一瞬有些失神。马儿甩着头向前踏动着身躯,皇帝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呼啸的风一下满满灌到了白卿亭身上,她轻轻咬了咬嘴唇,方才想是皇帝站在风口,专门为她挡住了风。容不得脑子里更多的想法,白卿亭利落的翻身上马,马儿似乎不愿意接受这个新主人,来回踏着碎步。

    白卿亭手上驯服的烈马少说也有十匹,她的骑术向来是羽林中的榜样,对于这传说的烈马,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云台下面是长长的阶梯,白卿亭勒转马匹,想向左边踏去,但是刚刚双腿一夹马腹,她便感觉到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