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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待回至栈中,季秋阳到柜上一问,果然有一封帖子,一封书信,并一个包裹,便一道取了,拿回屋中。

    到了屋中,他先粗看了一遍,原来帖子是林常安送来的,那封信却是徽州来的。他便不忙看别的,先拆了信。展信一阅,只见那字迹小巧娟秀,正是傅月明的亲笔。细细读来,却看那信上零零散散只写了些徽州那一家子人的日常琐事,又问他在京中安好,叮嘱他自家保重,不要结识匪类,往那混账地方吃酒,科举中与不中皆在其次,他人才是第一要紧的云云。直到末尾,方才遮遮掩掩的写了几句心里话。

    季秋阳看过信,莞尔一笑,说道:“她还是这幅脾气,连写个信还要藏藏躲躲,不敢直剖心事。”说毕,又将信反复看了四五遍,方才一一不舍的放入奁中。一旁竹心拆了包裹,向他道:“公子,原来大姑娘托人捎了皮袍子来了,还有几件新衣裳。”说毕,将包裹送至他跟前。

    季秋阳低头看去,却见包裹里是一件黄皮袍子,面前四个金歇胸,料子虽也尚佳,却是不如周景初送来的那件。另有几件簇新的大氅、深衣、白袜、云头鞋,皆是绸缎缝的,十分精细,看那针工,竟皆出自傅月明之手。却原来,傅月明是虑他明年春闱一旦榜上有名,应酬起来没像样的衣裳。这些男人家的衣裳,又不好托外面的人去做,她自家也断不肯假手于人,这才赶着缝了这些与他。

    他看了一回,心里明白,暗自思道:不知怎么半夜三更,熬油费火的缝呢。如今傅家太太已不济事了,差不多大小事都要她操心。这又到了年底,更忙到十分上去了,她却还挤出功夫来与我缝衣裳。这丫头也当真是个是实心的,费了这许多辛苦,那信上却一句没提。

    想及此处,不免又念起傅月明的诸般好处,越发的归心似箭。只是目□不由己,也只好强行按捺,又去看那林常安送来的帖子。

    那林常安的贴上却没别的话说,只是请他两日后午时往东城王城街上的长兴楼一会,又提及傅家捎了二百两银子与他。因他不在栈中,林家人也不敢托柜上代转,只得暂且收了,待日后见了面交。

    季秋阳看过帖子,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了。傅家只当他贫寒,一再鼎力相助。他却将实情相瞒至今,连着傅月明都瞒在鼓里。虽起初是为权宜之计,到了目下却未免有些不够光明磊落。

    竹心见他面色不好,便问道:“公子怎么了?莫非徽州傅老爷家里生了什么变故?”季秋阳便将心事告诉了一遍,又说道:“我这般再瞒下去,恐不大好。”竹心不以为意道:“我当什么大事,公子先前虽没说,他们也不曾问起。是他们误解,也不算公子骗人。何况,他们当公子清贫,还肯将傅姑娘许给公子。若是知道公子家道殷实,还不欢喜坏了?这又什么可忧心的。”季秋阳摇头道:“话虽如此,然而旁人也罢了,这爱侣之间,却当坦诚相见才是。罢了,事已如此,还是待将来慢慢儿同她讲罢。她便要恼,也是过门之后的事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她就是生气,也无法可施了。”竹心笑道:“公子当真是坏透了,傅姑娘可是被公子连哄带骗的弄来做娘子的。待将来二位成了亲,洞房里只怕要先打上一场呢,那可热闹的紧。”

    季秋阳却也不恼,只笑道:“连哄带骗又怎样,能随了心愿才是要紧的。我以往便是吃了这样的亏,如今是再不蹈这覆辙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扬名

    季秋阳看过书信,与林常安写了一封回帖,便命竹心拿到楼下,寻了一个伙计送往周府。他自家又将周景初相赠的礼物拆开来瞧了瞧,原来就是一条獐子腿,还有些糕饼点心。另一包却不知是什么,因是要捎与李仲秋的,不好拆开来看。原来那周景初因知他有钱,又见他秉性高洁,不敢拿银钱相赠,恐激他厌恶。

    季秋阳看了礼物,瞧瞧时辰,已将到午时,便盘算着待吃罢了午饭,再去探望李仲秋。

    片刻功夫,竹心已自楼下回来。季秋阳正同他商议中午吃些什么,楼下忽有一个伙计上来,送来两个食盒子,说道:“长春楼把公子的菜送来了。”季秋阳奇道:“我从昨日晚上出城,到这时才回来,并不曾叫人去长春楼定菜,他们可是送错了?”那伙计搔了搔头,说道:“是掌柜吩咐的,我也不大清楚。”

    少顷,客栈掌柜亲自将碗筷送了上来,又向季秋阳挤眉弄眼的笑道:“恭喜公子,这可是要发达了。”季秋阳皱眉道:“老哥,你这玩笑也未免过了。我并没叫长春楼送菜来,如何你定要说是我的呢?莫不是你记错了?”那掌柜说道:“这两盒子菜,是周府上使人送来的。来人说明了,是要与季熠晖公子的,我怎会弄错?”季秋阳心里忖道:莫不是那周景初使人叫的菜?若当真是他,也未免忒矫揉造作了。清早才分别,这又使人到酒楼叫了饭菜送来。便是殷勤好客,也过了。想了一回,便问道:“是哪个周府?”

    那掌柜说道:“还能有哪个周府!就是兵部尚书周斌周老大人的府上。哎哟哟,这周家在京城也是世家累代的名门望族了。那周老大人在京里做了两朝的尚书,宫里的周太妃娘娘也是他们家的小姐,说尊贵虽不敢比萧、李两家,但与旁人相较起来,那可当真了不得。在周家门前拿着帖子等候拜望的人,自早及晚,一年到头通也断不了。非那有名望的秀士,方可入内见一见。这以下的人,连文章盒子丢出来的也有,就不说那排队吃闭门羹的了。谁知这老大人竟赏识了公子,公子可不指日就飞黄腾达么!”

    季秋阳笑道:“想是你听差了,我一个未登科的秀才,怎会同这样的门第有什么来往。”那掌柜道:“公子安心,我也不问你借钱。只望公子日后发达了,替小的门上写个匾额,也让小的这门户上光辉光辉,小的也就感激不尽了。”

    两人闲讲了几句,掌柜因恐耽搁的菜凉了,倒误了季秋阳吃饭,连忙放了碗箸,躬身退了出去。

    季秋阳心里纳闷,暗道:莫不是林常安打发人送来的?若说瓜葛,也只这一层了。但若是他送来的,何不一早说明白了,却打这个哑谜,又借着他外祖的名号。想了一回,不得其解,只命竹心将饭菜取出。

    竹心将菜自盒中一一端出,季秋阳定睛看去,确是一盘扒大乌参,一碗蒸鲈鱼,一盘爆虾段儿,竟还有一碗鱼翅羹,皆是长春楼的招牌菜。季秋阳看这饭菜不是轻易便可受用的,越发不解。看看时候也将到正午,便想着待到了席上,见了林常安再做理会,便吩咐竹心拨了一碗白饭,就吃了这顿饭。

    待过了午时,他看外头天气晴好,便披了大氅,取了手杖,命竹心提了礼物,探李仲秋去。

    到了李仲秋寓所,李家下人将二人迎进去。那李仲秋穿着家常衣裳,也未戴冠,就在堂上见了两人。

    宾主二人寒暄一番,落座已毕,季秋阳便将昨日周景初宴请的情形说了一番,又道:“这周景初倒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只可惜那席上的人皆与我有些不大合,偏你又不在,真闹得好生没趣儿。”李仲秋笑道:“那孟怀通与程光年都是万年不得中的,见了你年少有为,自然要冒些酸水出来。张炳怀是个小人,不理会也就罢了。若不是,景初也不愿理睬这些人,只是那两个同他偏有些亲戚关系,倒不好薄了情面。张炳怀既是孟怀通带去,自也不好打出去。你只管领受景初的好意就罢,这些人又理他做什么。”季秋阳点头道:“你这话也是。”因又说道:“因你病着不能赴宴,景初好不忧心。我临走之际,还托我捎些礼物与你。”说着,便叫竹心把东西拿来。

    李仲秋忙命家人收下,道了一句“他这也太过客气。”就罢了。

    两人坐了一回,吃了一盏茶。李仲秋忽向季秋阳低声笑道:“哥哥几时搭上的周老尚书府上?”季秋阳一怔,说道:“哪有此事!他是上达九重之人,我一介草民,怎会同他有些往来。”李仲秋又笑道:“哥哥当面还要扯谎呢!这两日因哥哥不在京里,周家打发了好几个家人到客栈下帖子请哥哥去,只是扑了个空。这事儿在京城秀才堆儿里都传遍了,哥哥还要哄谁呢。你可当真是个好人儿,瞒的我一字儿不知的。”一席话,只说的季秋阳怔怔的。

    却听那李仲秋又道:“听闻今年的主考,同周老尚书是同窗同年,两人私交甚笃。哥哥既搭上了他们家,还愁什么科考不中!这也是好事一件,哥哥只顾瞒人又怎的?左右我又不求哥哥替我寻门路!”季秋阳只听的连连摇头,辩说并没此事,那李仲秋也只是待信不信。

    季秋阳在李仲秋寓所吃了两盏茶,便告辞离去。李仲秋送至堂前,说道:“贱疾未愈,外头甚冷,不能远送,哥哥勿怪。”季秋阳也拱手还礼,两人就此别过。

    自离了李家门上,季秋阳因看天色尚早,回到客栈亦无事可做,便在街上信步闲走,看看京里风光。因年关一日比一日近,出来购置年货之人甚多,街上竟至比肩接踵,行走困难。

    季秋阳在街上转了转,看街边有一爿杂食铺子,便踅进去买了一包杂糖,一包糕干。又到一间茶铺里坐了约有一个时辰,吃了一壶清茶,听了两段书。因冬季昼短夜长,虽刚到申牌时分,天色已渐渐沉了下来。他恐天再落雪,便带了竹心匆匆回栈。

    才踏入客栈门槛,掌柜一眼望见他,便拿着一沓帖子,向他扬手道:“公子,你的拜帖。”季秋阳深感纳罕,暗道:我在京里识得的人不多,哪里就有这许多人来投贴?想着,吩咐竹心上前取了帖子,拿回房中去看。

    待到了房中,他将帖子一一看过,只见那落款是“南阳李崇照上拜”“长沙马桂木上谒”“西柳亭朱之照上拜”等等,皆是些从不识得的人。

    他看了帖子,心中纳闷道:这都是些什么人,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来拜我怎的。

    正出神之际,门上忽有人轻敲,就听一声问道:“敢问季公子可在房中?”

    竹心上前开了门,却见门外走进一高一矮两个人来。

    季秋阳见这两人皆穿着蓝布长袍,大约都在二十上下年纪,一个是容长脸面,一个却是个圆脸,看其面目十分陌生,并不知是何人,连忙起身问询。

    那两人进的门内,望着季秋阳连连打躬作揖,三人互通了名姓。原来这两人乃是新投到这客栈中的客人,亦是进京赴考的举子,听闻此间亦有个秀才,故此来拜。那容长脸面的高个儿名叫赵志荣,另一个叫做焦同恩。

    季秋阳听见是栈里的邻居,便请两人落座,又吩咐竹心炖茶上来。

    那两人说了些官面上的话,便问季秋阳的师承。季秋阳道:“在下自幼随父亲念书,倒并没认真进过学堂。”那赵志荣道:“原是家学渊源,失敬了。”

    少顷,竹心送了茶上来,又拿了一碟日前周景初送的点心请二人吃。

    那焦同恩拿了一块,说道:“这是上用的椒盐金饼,公子能以此物待客,果然不同寻常。”赵志荣便反驳他道:“你这话却反了,季公子这里有这样的点心,才当真是寻常。”

    季秋阳见这两人来的奇异,又满口东拉西扯,胡乱奉承,心里便有几分不耐烦,当即问道:“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这两人却倒一同低头默默,半日不言。

    季秋阳又问了几句,那焦同恩才吞吞吐吐赔笑问道:“我们兄弟两个,家道甚是清贫,今次进京也是费了许多周折。听闻公子与周尚书老大人府上相熟,想同公子交个朋友。”

    季秋阳听了这一句,心中登如明镜也似:原来这起人这两日见了周府上人来投贴送菜,便道自己与周家关系密切,于是想着来亲近亲近,看有无门路可走。那些个来路莫名的拜帖,当也是为此故了。

    当下,他微微一笑,说道:“在下一介草民,同那官宦之家怎有往来?若当真如外头传言,在下又怎会宿在这客栈之中?二位也不要听了那些流言,还该在举业上用心才是。”

    ☆、第一百六十四章 萧澴

    那两人听了这番言语,只道是季秋阳推托之词。那赵志荣便笑道:“公子这话也未免忒自谦了,谁不知道周府上于公子青睐有加。若非如此,怎么周府这两日又下帖子来请公子,又叫长春楼送菜来。”一旁焦同恩也接口道:“如今这世道,若没有个门路,是再难上进的。我们兄弟两个家道贫寒,这次进京也殊为不易。如若不能得中,愧见家里,往后也难再进京,还望公子怜悯一二。”说毕,竟起身一躬到地。

    季秋阳不喜他这等做派,起身回了半礼,说道:“二位如此看重季某,咱们又是比邻而居,论理在下不当推辞。然而在下适才所说也确属实情,在下同那周府当真无甚往来。在下也不知如何入了人家的青眼,但这些高官显贵,自来要比常人任性些,随性而为也是常情。他们能来下顾自是他们的事情,在下却没有上门肆扰的道理。在下连周尚书一面尚且不曾见过,如何能为两位说情讨路?虽是二位抬举,但也当真是所托非人了。”

    那二人闻言,赵志荣便面现不悦,焦同恩犹不死心,说道:“既是这样,我们兄弟二人备办了一桌酒席,就摆在楼下堂里,想请公子吃顿便饭,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季秋阳明知这两人有求于己,这顿饭怎好去吃的,便当面推谢道:“两位既是囊中羞涩,在下又怎敢劳二位赐饭?二位心意,在下领了,这顿饭却是万万不能受的。”这两人见他推脱至此,没及奈何,又缠着季秋阳看他二人的文章。季秋阳颇有些不耐烦,借口天色昏暗,神思乏顿,不能品评,婉言推拒了。

    那两人眼见无计可施,心中虽愤愤不平,当面也不敢得罪于他,只得告辞出来,拂袖而去。

    待打发了这两人出门,季秋阳吩咐竹心下楼叫客栈厨房煮两碗热汤面来吃。他自家却在房中发闷,将近来情形细细想了一遍,然而思来想去,只是不明关窍。

    转眼两日已过,到了林常安相约这日,季秋阳穿衣戴冠齐整,带了竹心出门,雇了一辆车,径自往城东王城大街上的长兴楼而去。

    待到了地方,店中小二问明了是林常安的客人,便将他引至二楼一处雅间之内。

    季秋阳入得门内,却见林常安一早到了,正在桌边闲坐。那桌上只摆着一壶清茶,两盘细点,还不曾上菜。

    一见季秋阳到来,林常安起身,与他拱手相见。两人寒暄已毕,便在桌边坐定,林常安的伴当小子上来倒了茶。

    季秋阳便道:“原来公子已然进京了,在下还道公子总也要等到年后呢。”林常安道:“本来我也是这么说,已是年底了,何妨在家过了年再来。可是京里外祖去信催的甚急,老太太也说,外祖多年不见外孙,只怕心里惦记,叫我还是早些动身。多年不在外祖膝下尽孝,就来陪他老人家过一个年也是好的。因是这样,我便赶着年前进京了。”季秋阳颔首道:“原是这样,这老人家经年不见孙辈,得知要来,亟不可待的要见,也是人之常情。”林常安微微一笑,又说道:“我自到京城,便使人打探了先生的住处,得知先生就投在那吉升栈里。我本意早便想邀先生出来坐坐,岂料到了京中,各样琐事十分繁冗,亲朋好友的人情往来,通一日也断不得。外祖身边,一时又脱不开身。忙忙碌碌竟到了这时候才得些空闲。”

    季秋阳道:“我料你也有这些事要忙。只是公子也太过客气,我不在栈中,还使人到长春楼叫了好菜送与我。”林常安笑道:“客栈饭菜粗糙,我怕先生吃不惯,特特打发人到长春楼叫了几道他们的招牌菜,与先生送了过去。我同先生也算一道相处了几年,先生的口味,我大致还知道些。”季秋阳说道:“人在客中,饭菜好坏倒也不要紧。只是公子与我送菜也罢了,却为何打着周尚书的名号。前日又拿了周府的帖子来请,又倡扬的一地里人都知道。弄得大伙都道我同周尚书有些什么瓜葛,那些有心攀附的,都上门来聒噪,再难得个清静。”

    林常安闻言,哈哈一笑,说道:“原来先生也怕这些麻烦!”笑了一回,方才说道:“我在外祖府上住着,拿外祖的帖子干事便宜些。不然,我人生地不熟的,使人出门干点什么,都要多费些唇舌。不如直说是周府,大伙都明白是哪里就罢了。”

    两人讲了些话,季秋阳正要问询徽州情形并傅家相托捎来的银子,守门的人忽然道:“萧公子已到楼下了。”林常安忙命人收拾茶水点心,擦抹桌子干净。季秋阳便问道:“原来你今日还请了旁人。”林常安说道:“一位朋友,也是进京后才结识的,今日邀来一会。”

    季秋阳还待再问,门外忽然一人朗声道:“林兄已然到了,我却是迟了。”一言落地,只见走进一个玉树临风一般的人来。

    那人身着白狐皮裘,脚踩清水缎子的镶边云头履,头戴浩然巾,面若冠玉,唇若涂朱,进门便向林常安拱手作揖,口里温声道:“林兄好,小弟迟到,还望恕罪。”林常安忙不迭还礼,说道:“萧公子来的恰是时候,我倒是来的早了。”

    季秋阳在旁静观,看清来人是谁,不禁深深纳罕。原来此人便是日前他同李仲秋在那戏园子里所见、当今太后的亲弟、相府萧家的独苗少爷萧澴!

    他虽觉诧异,但转念一想,林常安乃是周尚书的外孙,这两人相识倒也无甚异处,当下并不做声,只在一边静看。

    那二人问候已过,林常安便向萧澴引荐季秋阳。萧澴一早便见屋中尚有一人,听了林常安的言语,当即莞尔道:“早听林兄说过,季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个难得有才之士。林兄早年经先生教导,受益匪浅。小可与林兄相交,听他日常谈及先生为人,神往已久,日夜企盼得见,只是不得个机缘。今日蒙林兄牵引,方能一睹先生真容。先生果然潇洒磊落,仪表堂堂,当真令小可钦慕不已。”

    季秋阳见此人言谈温和,举止有礼,一语一笑,皆十分讨喜,不似那些寻常纨绔子弟,并不带丝毫傲然之气,心里也暗赞他家教甚好,当下连忙打躬还礼,口里连称不敢。

    那萧澴执意不肯受礼,彼此相敬,僵持不下,还是林常安调停,萧澴受了季秋阳半礼才罢。

    当下,林常安请二人入席,吩咐开宴。因推萧澴坐首位,那萧澴不依,推来让去。林常安道:“罢了,我是个主人家,没坐首位的道理。季先生是我的老师,也算与我做个副东。萧公子再推下去,咱们这酒可就没法吃了。”萧澴听了,方才依言。

    待落座已毕,底下人渐渐送菜上来,服侍的小厮上来斟了酒。林常安先敬了萧澴,又敬季秋阳,让了一回菜。

    三人饮酒吃菜,季秋阳因看林常安只是闲话家常,不知他今日设此席是为何目的,也不好多言,便只谈些路上的风土见闻。那萧澴听得津津有味,又笑道:“我自小在京里长大,一次远门也不曾出过。去的最远的,只怕就是随我家太太到城郊的大德寺上香。这外头的人物故事,是一件也不曾领略过的。书上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来待有了机会,我定要出京走走。”林常安笑道:“萧公子身份金贵,不比寻常。你家又只有你一个,相爷并相爷夫人自然万事谨慎为上,怎肯舍得让公子远行?然而如今也不是难事,明年三月春闱,萧公子必是要金榜高中的。依着公子的家世,还愁得不着个一官半职?届时只往太后娘娘跟前求求,外放个一年半载的,又有什么难处!”

    萧澴微笑道:“林公子也是说笑了,朝廷的官位,自然要用那有才之人,为朝廷效力的,怎好这般儿戏!何况,如今太后娘娘身上也不大爽快,我倒怎能令她烦心。”林常安闻言,连忙问道:“太后娘娘身上不大好么?我前番听人说起,太后娘娘已在慈宁宫两日不曾外出了,还道是什么事情,原是病了。”萧澴眸中一闪,浅笑道:“林公子的消息好不灵通,太后娘娘偶然风寒,兼且有些饮食不进,故而在慈宁宫里歇息了两日。我也是日前进宫问安时方才知道的。因如今已是年底,太后娘娘看宫里各处忙碌,若劳师动众起来,不免又要劳累皇后,不曾张扬,因此外头少有人知。”说着,略顿了顿,又笑道:“林兄的消息也当真灵通,这事宫里知道的人尚且不多,林兄却先知道了。”

    林常安听出他弦外之音,这才自悔失言,连忙道:“我也是模模糊糊听人说了一句半句,究竟知道的也并不真切。”

    萧澴抿了一口酒,淡然不语,不置可否。

    ☆、第一百六十五章 萧家父子

    林常安见他这般,颇有些讪讪的,有意兜揽,便不住同他说些闲话。萧澴却也同他攀谈的殷切,神情之间,并没半分傲人之处。

    待吃了几杯酒,萧澴忽然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若我没记错,令妹好似也在户部名册之上,就是明年五六月间的事情了,不曾随着林兄一道进京么?”林常安见他问起此事,连忙道:“原本我家老爷太太也是这般打算的,说既然我要进京,何妨将妹妹一道带来,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然而因已是年底了,连日的风雪,路上甚是不好走,这北地气候又不比南方,且这次进了京,能否回去也是未知。所以我们老太太十分不舍,定要留她在家过了这个年。待明年三四月间,天气和暖,路上开化了,方才使人送来。”

    萧澴听了,笑了笑,说道:“老人家偏疼孙女儿,也是常有的事儿。以林兄的家世家教,想必令妹亦是一位琼闺秀玉,这入选宫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林常安听了这话,甚觉悦耳,嘴里却还是说道:“舍妹自幼缺少教诲,老太太又溺爱的紧,故此养成了一副刁蛮任性的脾气。蒲柳之姿,不堪侍奉天子。只应着朝廷的诏令,到京走一走就是了。”萧澴道:“林兄这话也未免太过自屈,周老尚书的门第,京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呢?就是令尊府上,亦非小可,世家之风,又能差到哪里去?”言至此时,他忽然一笑,说道:“如今宫中颇得上意的林才人,便是贵府上的大小姐。若非府上调|教得法,又怎能教出这样好的女儿?如今林才人在宫中风头无两,人皆赞她宽厚仁和,就连太后娘娘也对她赞许有加呢。”

    林常安耳闻此言,却倒有些不喜,敷衍问道:“才人在宫中还好么?”萧澴莞尔道:“她若再不好,宫里只怕就没有好的人了。这林才人是尊府上的大小姐,即便林兄家住淮南,鞭长莫及,但周老大人尚在京中,论起来也是个姻亲,平日竟没个书信往来么?倒劳的林兄还要来问我。”

    林常安强笑道:“家姐与外祖不大相熟,故此平日少有往来也未为可知。自打大姐入宫,家中一年至头也未必能见着一封信哩。老太太并老爷太太都思念得紧,急切要见她一面,只是不能够。”萧澴颔首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然而也如今也是不难的事,且不说世妹将要入宫,但只凭林才让的恩宠,只怕这两年就要见着消息。待她诞下皇嗣,还愁没有相见的时日么?”林常安只一笑,并未接口。

    恰逢此时,厨子献了一道松子桂鱼上来,林常安便趁势截住了话头,起身亲自布菜,殷勤招待了一番,便将此事盖了过去。

    季秋阳坐在一边,因总无插话之处,便乐得冷眼旁观。见这二人你来我往,话语里似颇含机锋,心里暗道:林家这位大小姐入宫也有两年了,听这位萧公子讲起,似是很得人意。那位大小姐虽不是太太养出来的,但她在宫里风光,也算为林家门楣增光了,怎么林公子看着却似是不大高兴。他心里想了一回,忽然明白:这位林大小姐不是太太亲生的,乃是姨娘养下来的。昔年我在林家充任西席之时,听林家底下人说闲话,这上房里颇有些不安宁。那林知府又是个一碗水难端平的人,哄完了东家骗西家的。虽还不至闹出争风吃醋的笑话,但也时有龃龉。这林大小姐在宫里争气,生她的那位姨娘在林家想必也抬得起头,上房里的气势难免就弱了些。如今林家二小姐也要入宫,宫里嫔妃众多,又有中宫皇后,这点点春恩哪里够这许多人分呢?那姊妹为着上一代的恩怨,只怕也并没几分情分,就要决一决高下一争这雨露春恩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他兀自出神闷想,却听那萧澴问道:“季先生来京中已有多久了?可还住得习惯?平日宿在何处,都同什么人往来?”季秋阳不防他忽然向已搭话,连忙收了心思,回道:“在下入京也要十好几日了,就投在城西的吉升栈里。倒也没什么不惯,只是北地冷些,我是个南方人,不大受得了这气候。平日无事,也只和旧日里的几个朋友走动走动。”萧澴点了点头,又问道:“听闻如今京里出了个‘小孟尝’,十分喜好结交客人,为人又最是豪爽仗义,所以认识他的朋友便送了这个诨号与他。又据说这进京赴考的客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他的座上宾。我为家里管束,平日里少出门,自然不能够得见。先生孤身一人至此,又是如斯高才,想必已受过他的邀了?”季秋阳知他所讲为谁,便道:“可是一位姓周的相公,字景初的?其父是京城军营的把总?”

    萧澴笑道:“好似是这样罢,我知道的也不真切。”季秋阳道:“若是他,那在下与他确有些交情。也的确是个仗义疏财之辈,颇有些豪侠之风。听闻此人还是周尚书族中之人,算是个本家,论起这关系,竟也不远。”萧澴便转头向林常安道:“周老尚书好福气,既有林公子、林世妹这样的晚辈,又有这等豪客相助,愁何事不成呢?”林常安只唯唯称是,竟不敢再接他的话。

    所幸萧澴也不再提这些事,将话头转了开去,同两人说起诗词文章,听季秋阳念了两句旧日文章里的句子,深赞他才学出众。

    待酒过三巡,萧澴便道:“酒也够了,叫人拿饭上来吃罢。怕家里记挂,太太又病着。”林常安听闻,忙撺掇人去厨房催饭。

    一时饭来了,三人各取一碗吃过。将至席散之时,那林常安忽然望着季秋阳道:“那银子,我稍后就打发家人与你送去,你且休急。”季秋阳不解他缘何忽提此事,当着人前也不好问,只得点了点头。萧澴看在眼中,也不言语,谢了林常安的酒席,就起身理衣戴帽去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冤家路窄

    萧鼎仁听了儿子的一番言语,捋须莞尔道:“这般作为也未免太儿戏了,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且不言此人能否中举,还是个未知。即便他中了,一个新登科的士子,也难成什么气候。再者,这次充任主考的刘大学士,同咱们一向不熟,平日也没什么往来,怎会因咱们一句言语,就去耽误人家的前程?”

    萧澴面上一红,连忙说道:“儿子不老成,让父亲见笑了。然而儿子以为,凡事防患于未然的好。此人既是周家一道的,不如早早除掉为好。何况,虽说主考是刘坤,那两位副主考却是父亲的门生。父亲吩咐一声,他们岂有不效力的?”

    萧鼎仁道:“倒也不错,然而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凡百事体稳妥为上,仔细落了把柄在人家手里,可就不好了。”

    萧澴点头称是,萧鼎仁又问道:“连日政事忙碌,我也忘了问了,太后娘娘身子可还康健?日前那风寒已大好了不曾?”萧澴忙回说道:“太后娘娘已大安了,还叫儿子转告父亲,请父亲不要挂心。如今已是年下,前朝事多,家里也忙碌,连日又冷,请父亲同母亲保重身体。还要问问父亲,前回使人送来的万金丹可还管用,若吃着还好,便再打发人自宫里送些来。”

    萧鼎仁笑道:“娘娘还是这等爱操心,凡事儿都记挂在心里。”说毕,略停了停,又沉吟道:“京里如今新出了一个‘小孟尝’,你可知道?”萧澴回道:“略有耳闻,使人打听了,也是周家的人。”萧鼎仁点头道:“这倒有点意思,你好生留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