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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荷花见是大姑娘问,便走来相告道:“厨房里闹了老鼠,把才买回来的许多菜蔬都给咬坏了。灶上的几个媳妇儿都急的要不得,打发我过来问怎么办。”傅月明闻说此事,心底狐疑:傅家厨房自来打扫的极是洁净,虽则鼠迹不能禁绝,却也不曾大肆闹过,何况是这样的日子?便起身道:“咱们去瞧瞧。”那小丫头嗫嗫嚅嚅的道:“不跟太太说么?”傅月明唯一迟疑,说道:“怕这会儿就要有人来了,太太要陪客,匀不出功夫来,我去看看也罢。”

    说毕,她便带着绿柳,打从小门里出去,径往前头厨房里去。

    才走到大院门口,就听里面吵闹不休,几个仆妇七嘴八舌,相互推诿,埋怨不迭。傅月明迈步入院,那几个媳妇见是她来,不由都住了口,各个一脸疑惑的神情:这大姑娘往日里是从不问家中大小事的,今儿是怎么了?

    这时候厨房正忙着造办饭菜,地上满是洗剥的烂菜叶子,刷肉的血水污渍。跟来的绿柳立时皱了眉头,拿手帕掩了口鼻。傅月明却只作不见,缓步上前,将这几个仆妇一一扫了一遍,见她们都打着赤膊,袖子高高挽起,叉腰站着,就说道:“这乱的都是些什么?今儿是家里请客的日子,你们不说仔细办差,却在这里吵嚷生事,不怕被老爷太太知道了责罚么?”又说道:“我听荷花说了,老鼠咬坏了菜蔬?你们每日里都是怎么打扫的,竟能让厨房里闹起老鼠来?”

    其内一个颧骨高高的仆妇,名唤香芹的,叉手上前,望着傅月明拜了拜,说道:“姑娘还听我告诉。”就指手画脚的将这事说了。

    原来,傅家一家上下日常食用的菜蔬,都是每日清晨家人出门采买的。因着今日家中请客,各类果菜所需过多,怕一日买不齐全,就于前一日备下了许多,存放在了厨房边上的一间小仓房里。今日一早,香芹开仓取物,熟料一打开仓门,就见一窝老鼠自里头奔了出来。她大惊之下,慌忙查看,里头放着的果品蔬菜已大半被咬损,旁余的虽还完好,却也被污了,不得入口。

    只听香芹说道:“这小仓房,平日里也是打扫的极干净的,不知为什么昨儿夜里就钻了老鼠。想是上夜的人没看好。眼下菜蔬嘎饭都坏了,厨房又急等着东西做饭,小媳妇心里焦躁,故而在这里吵嚷,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她一言未了,一旁立着的矮胖妇人早已听了个不耐烦,指着她的鼻子就斥骂道:“吃昏了你这淫|妇!你管着小仓库,里头养了老鼠,倒一口咬在我身上?!是言不是语的就告起状来了!”原来昨儿夜里,该她上夜。听见香芹当面推诿,立时就恼了。

    傅月明眼看这两人又要拌起嘴来,便呵斥道:“都给我少说两句!这是什么时候了,不说怎么处置,倒只顾吵闹?一时客人来了,饭菜造不出来,叫大伙饿肚子空等着?老爷太太知道了,你们谁也跑不了!”几句话,说的两人讪讪的。她又问道:“被老鼠咬坏的都是些什么?可能再去买办?”香芹才待说话,却听一道尖利女声打外头响起:“我听说厨房里闹起来了,过来瞧瞧。原来大姑娘在这儿,姑娘不在后头陪太太待客,走到这儿腌臜地界来做什么?贵人脚踏贱地儿,姑娘不怕沾脏了鞋?”

    傅月明听这话说得极是刻薄,知是田姨娘到了,秀眉微皱,也不理会,只向那些仆妇道:“不要再吵了,事已至此,嚷闹也是于事无补。快打发小厮出门,看能不能再买来补救。”

    香芹面现难色,说道:“先不说银子还得再问太太领,这许多果品菜蔬,这会子出门去买,怕也没有的卖了。”田姨娘见傅月明不理会,便扯着一个家人媳妇,将这些事问明白了,就向傅月明道:“你这孩子,真不晓事!这样的事儿,你倒敢自己拿主意?还不快报与老爷得知!”

    傅月明听了这言语,心里暗笑,当面说道:“自来家中内务,都是太太打理,什么时候见老爷理会过?今儿出了这样的事,姨娘不说去问太太,倒要报与老爷,却打的是什么盘算?”

    田姨娘为她当面戳穿心事,不由粉面发红,恼羞成怒,冲口说道:“我能有什么盘算?!我不过是为了咱们家的事罢了!你这么点大的毛孩子,懂些什么?知道盐打哪头咸,醋打哪头酸?这样的日子,这样大的事,你还乱出主意。弄出事来,叫外人看了笑话,丢的还是咱们家的人!”说着,掉屁股就往前头走了,嘴里不干不净的没完。

    傅月明见她走了,料知她要去告状,无暇理会,只向香芹说道:“将掌勺的师傅请出来,我有话说。”香芹听说,一溜烟走进厨房,只待片刻就见两个厨子走了出来,一个胖大身材,肥肥壮壮,另一个却又瘦又矮,面皮焦黄。

    这两人原都在院里干活,见这傅家人自己乱了起来,怕牵连他们,就躲了进去。此刻听闻大姑娘请,才又出来。

    傅月明打量了这两人几眼,便望着那高胖汉子笑问道:“敢问这位是得月楼的秦师傅么?”那人满面惶恐道:“正是,正是,姑娘有何指教?”傅月明笑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让师傅看了笑话。然而如今也别无他法,我有事相求师傅,不知可不可行?”说着,便将心中的主意说了出来。

    那秦厨子搔了搔头,说道:“那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只一件,姑娘说的这些菜,鲜花用得极多,这一时半刻,也没地儿弄去啊。”傅月明浅浅一笑,说道:“只要师傅能做,这些事就无需师傅操心了。再者,并非要做许多菜肴,凑出几个碟子来就够了。”说毕,就打发香芹带了绿柳和荷花,到后头花园里采摘花朵。她自家又亲到厨下,查看了一回,幸喜今早家中打发小厮又买了一些菜蔬,存放在厨房,不曾损坏。至于鱼肉之类,也都在此处,并无异样。

    正在此时,前头傅沐槐忽然打发了同喜过来问话。

    田姨娘果然还是到前头言说了此事,傅沐槐正在堂上陪客,下不来,又心中焦躁,只好打发了人过来相问。傅月明便向同喜道:“去对老爷说,已然没事了,只管安心。决误不了今日的宴席的。”同喜听说,不好多问,只将信将疑的去了。半晌,香芹、绿柳同荷花便捧着那包了大捧鲜花的包裹过来,交付厨下。秦厨子立时便动手收拾,烧水灼烫,烹煮菜肴。傅月明眼看此间事态平息,方又回后头去。

    至此时,家中已渐有客到,那请来吃酒的客人家眷也都归到后面来,与陈杏娘见了,都在花厅里坐着说话。

    傅月明才走到廊下,便听里面笑语阵阵,桃红在门前候着,一见她就说道:“姑娘去哪儿了?已来了许多客人了,太太都问了好几遭了。”说着,又慌忙打起了帘子。傅月明随口说了几句,便往里去。

    迈步入堂,只见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妇人、姑娘、丫头都围坐在八仙桌边,同陈杏娘吃茶说笑。

    一见她进来,众人都停了话头,其间一个穿大红罗袍的中年妇人,起身上前,拉着傅月明看了一遭,笑道:“这就是大姑娘了?才几日不见,就出落的这样标致了!到明日成了人,还不知要怎样的动人哩。”说着,又向陈杏娘笑道:“陈大姐,你可当真会调理人!这样水葱似的女儿,亏你怎么生出来的!”

    她此言一落,引得堂上众妇女都对着傅月明品头论足,又免不了向陈杏娘说些奉承言语。陈杏娘也都笑着应了,傅月明亦无小家子儿女那羞手羞脚的样子,脸上微红的向着众人道谢。因知此妇乃是团练郑耀祖的妻室——郑三娘子,膝下亦育有一女,与己同龄,还是女学中的同学,便也回赞了几句,倒让郑三娘喜得合不拢嘴,拉着她就在身边坐了。

    傅月明四下打量了一眼,见堂中皆是平日里常来常往的亲眷长辈,就起身敬了一轮茶。

    傅薇仙挨着陈秋华坐着,冷眼旁观,方才众人都还恭维着她,待傅月明一进来,这满屋子人的眼睛就都转到她身上去了,心中生了些愤懑,只暗中冷笑:菜蔬被咬坏了,你又变不出来,跑到前头瞎出主意。待会儿拿不上来,我倒要看你如何收场!

    众人又皆知傅月明前番病重之事,便都七嘴八舌的又问询了一遍,陈杏娘少不得言说一番。眨眼间就到了晌午,外头人来报,已在后园子里摆下宴席了。

    陈杏娘闻言,便请众人起身,往后头去。

    众夫人一路说说笑笑,那郑三娘仍扯着傅月明的手,一道走至后园。只见园内锦屏罗列,花柳生辉,鸟语莺声,香风满院,当间就摆放着两桌酒席。

    傅薇仙正等着瞧傅月明的笑话,才入后园,便亟不可待的往宴上瞅去。

    ☆、第十一章 说亲被拒

    傅薇仙才走至后园,因心内早知厨房里闹得那一出风波,急欲看傅月明的笑话,探着脑袋向席上望去。却见那锦屏之间,安放着两桌席面,其上银匙玉箸,碗盘齐整,共摆着五荤五素八个冷盘,倒不见什么异处。她心中微微奇怪,随即又转念道:想来家中今晨亦有采买,冷盘能凑得上来也不算稀奇,倒看后面如何。当下,也不言语,只立在众人群中。

    当下这一众妇人便推陈杏娘坐首席,陈杏娘执意不肯,因其内有宋提刑的娘子,便推她身份高,拉她坐首席。众人你推我让,倒在园里空自站了许久,还是郑三娘说道:“依我说,傅家娘子今日你是主家,你就坐了首席罢,也别让了。你坐了,大伙也好坐的。”

    众人皆齐声道:“郑家姐姐见得有理!”那陈杏娘才向众人告了个罪,在首席坐了。旁余人等方才按着家世出身,年纪长幼依次落座,傅月明与傅薇仙敬陪末席。陈氏带着陈秋华坐了另一桌,暗地里是要替陈杏娘招呼的意思。

    傅家宅里几个大丫头,诸如桃红、绿柳、夏荷、冬梅、蕙兰、香云等,都艳妆打扮,上席来执壶斟酒。少顷,众人跟前的金雕菊花酒钟皆琼浆满泛,陈杏娘道了声开席,众人便一齐举杯,饮酒吃菜。那唱曲儿的李大姐也上了来,穿着艳色衣裳,描眉画眼儿的,坐在下首的一方豆青瓷凉墩儿上,抱着琵琶,弹奏歌唱。

    目下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园中花攒锦簇,芳菲满眼,香风过处,乱红纷飞,管弦声乐,环绕不绝,当此佳境,真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席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正在欢乐畅饮之际,厨房就端了热菜上来,陈杏娘不免起来敬了一轮酒。才坐了下来,定睛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这席上热菜,琳琅满目,色|色俱美,异香扑鼻,却并非自己早先定下的菜目,且竟有一半不识得。再看旁人,也是满脸奇异。

    那郑三娘子快言快语,向着陈杏娘就笑问道:“敢问大娘子,这些菜肴都是个什么名目?样子倒真是好看,就是我们没见识,还请大娘子说与我们听,好让我们也开开眼界。”众人闻说,皆停了筷子,目光齐齐的打在陈杏娘脸上。陈杏娘尚且不知出了何事,无以应答。

    那傅薇仙在旁看着,心里暗暗冷笑,思忖道:你倒从何处弄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混充场面。我瞧你如何收场!在这些娘子跟前让太太失了颜面,就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太太也是要恼你的。更不要说你干坏了事,老爷也不会再许你插手家事了!又见陈杏娘窘了,便张口说道:“这席上的新鲜菜肴,都是姐姐弄来的,太太并不知道。”

    众人一闻此语,更觉新奇有趣,那郑三娘立时便笑道:“原来大娘子府上已是大姑娘当家。看不出来,月姑娘小小的年纪,已能执掌家务了。”陈杏娘讪讪一笑,亦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也瞧着自家女儿。

    傅月明起身,向众人报以一笑,开口说道:“诸位娘子在上,且听小女子道来。原本家中也是备办了寻常菜肴,只是我想着,如今春光大好,咱们又在园子里赏花吃酒,再用平常菜色,未免落了俗套。众位娘子又皆是风雅人物,岂能甘于流俗?于是我便特特的吩咐厨房,采摘了园里正在盛开的鲜花,烹煮菜肴,请诸位尝试尝试。”

    她这话说得极是入耳动听,一席话便将在座的妇人捧做神仙人物。众妇人听得这样一番恭维话,岂有不欢心的道理。且喜爱鲜花,乃女子天性,众人闻听傅月明言说这一席菜肴俱是由鲜花烹制而成,不免食指大动,兴致盎然。

    但见傅月明将那柔荑一般的葱白小手一伸,指向当中一盘菜肴,讲道:“这是酥炸玉兰,是采了上好的玉兰花片,裹了蛋浆,下油炸制而成,极是酥脆可口,众位不妨试试。”说毕,又向指着旁边一冰盘盛着的菜蔬,说道:“这是川烫紫藤,是取了开到好处的紫藤花穗,拿开水烫了,浇上麻油拌出来的。此物多子,我让厨房烧这道菜上来,乃有祝各位多子多福之意。”

    她一连解说了七八道菜,诸如什么茉莉鸡脯、肉汁烩牡丹、百花蒸蛋羹等,俱是色香俱佳,寓意吉祥,如此这般,不胜枚举。

    一时讲毕,她立在席旁又笑道:“这上头所用的花朵,都是一大清早就自园里摘下来的,送进厨房的时候还沾着露珠儿呢,最是新鲜香嫩的了。诸位伯母、婶娘且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群妇听她说了半日,早已口中生涎,但听此语,便各自举箸,筷落如雨,夹食菜肴。一试之下,果然芬芳满颊,香而不腻,比之那寻常脂腻膏粱,不知高了多少。众人尝过,皆赞不绝口,齐夸傅月明蕙质兰心,善能持家。陈杏娘眼看事态如此转机,女儿又在众官夫人跟前大为露脸,心中自是十分得意,面上仍是笑意淡淡,谦逊不已。倒把那在旁坐等笑话的傅薇仙,气了个仰倒。

    她是早已知晓厨房闹了老鼠,蔬菜果品多有毁损,又听闻人来报说,傅月明走去擅作主张,处置了此事。那时已将近开席,再要采买已是不及,她自忖傅月明亦是无计可施,无过只是强压下人出门购买,便蓄意隐瞒,不叫陈杏娘得知,安心要在宴席之上,令傅月明出丑露乖,而使得傅家老爷太太失了颜面,此后说话不响。不想,这事她只听了前半截,后半截却通不知情。

    傅月明不知怎么想出了这些刁钻古怪的菜色点子,将园子里开着的花采了去做成菜肴,拿上来充数。又以如簧巧舌,调唆的众人高兴,倒把给她捧上去。此事大出她意料之外,不止前番谋划尽付东流,反倒助了傅月明巩固地位,如此偷鸡不成反蚀米,怎令她不为之气结!

    当下,她冷眼旁观了半日,眼瞅着席上众人都没口子的夸赞傅月明,傅月明双颊微红,微笑点头,春风得意,便再也坐不住了。当即起身,攒了些果菜碟子,说要与田姨娘送去。陈杏娘不疑有他,只随她去了。

    眼看傅薇仙起身离去,傅月明便向身侧捧壶侍立的绿柳低声说了几句。那绿柳频频点头,就往后头去了。傅月明扫了一眼席上,幸得此时众人皆在谈笑风生,饮酒做戏,并无人察觉。

    待得酒过三巡,那郑三娘子本性直爽,又吃多了几杯酒,常言道酒发肺腑之言,当即便向着那坐在副席上的宋提刑娘子说道:“宋家姐姐,我记得你家公子今年也将满十五,是个弱冠之年了,可有订下的亲事?”

    那宋氏不明所以,只说道:“小犬幼时也曾订过一门亲事,乃是杜千户家的小姐,本是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可惜小犬没福,那小姐长到十岁上,染上了顽疾,不幸没了。到如今也要五年了,尚不曾说亲。”郑三娘吃的两颊通红,便向她笑道:“我保一门亲事与你,可好?”

    那宋氏是个心细如发之人,听得此语,心里已大致有谱,只笑着不言语。郑娘子便走下席来,拉着傅月明的手,向她说道:“见有傅家娘子的大姑娘,人物美貌,贤良淑德,善能管家,又你家公子年貌相当,可不是见成的好亲事?”说着,又回身向陈杏娘说道:“傅家娘子,你觉得怎样?”陈杏娘还未答话,那傅月明却已先自羞红了面颊,低声说了句“郑家伯母吃醉了酒,拿我一个小辈取笑起来。”言毕,便将手一摔,躲到月季花丛后头去了。桃红去拉,也不出来。众妇女看了这女儿娇态,只笑个不住。

    这边,郑三娘又逼问宋氏不迭,宋氏却只是笑着,一声也不吭,又将眼睛一瞟,睥睨了陈杏娘一眼。

    那陈杏娘原本听了郑三娘的话,心想宋家老爷见居着一个提刑官,是个官宦人家,他家哥儿虽如今还没功名,然而有这样一个当官的老子在,又何愁没有前程!女儿嫁进这样的门第,珠冠罗袍也是早晚的事。不想那宋氏却总不肯吐口,任凭郑三娘死拉活拽,催逼问话,就是不语,又看她神情倨傲,甚是无礼,心中便有些不悦。

    这世间只有男家求娶,哪有女家追嫁的道理?现下郑三娘开口替女儿保媒,自家身份已是低了,那宋氏却又不肯松口应允,倒似是自家高攀求嫁一般。想至此处,她不免心生恚怒,待要说话,不想在别席坐着的陈氏起身走来,朗声说道:“宋家的公子我瞧过,低低的个头儿,眯缝着眼睛,还是个麻子脸,说话有些不大利索,配不上我这外甥女。郑家娘子一番好意,我们姑嫂心领了,然而这门亲事实在不般配,还是免了罢。”此言一落,那宋氏立时就变了脸色。

    ☆、第十二章 山石窥听

    傅月明躲在月季花丛后头,透过花枝望去,觑见席上情形。眼望宋氏拿班做势的模样,心中便知她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嫌弃商贾门第,不配与官宦人家结亲。虽则她心中于今生夫婿人选,除季秋阳外不做别想,然而这般让人羞辱当面,倒也当真气结不已。正在思忖应对之际,舅母陈氏却忽然走下席来,说了这样一番话,实在是出乎意料,当下只静观其变。

    只见陈氏又道:“郑家娘子,我记得你家姑娘如今也将满十四,并没说亲。你既然心觉宋家的哥儿是位好女婿,何不说与自家姑娘?难不成这胳膊肘竟是朝外拐的?便宜事自家不沾,倒让与旁人?”陈氏本就是个泼辣直爽的性子,又多吃了几杯酒,在旁坐着听见郑氏要为傅月明说亲。傅月明是她瞧中的儿媳妇,焉能容他人觊觎?酒劲儿发作起来,登时就倒了这番话出来。不独宋氏脸上挂不住,就连郑氏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那宋氏听闻陈氏当面折辱自家儿子,哪还忍得下去,冷哼了一声,白着脸笑道:“傅家的千金,那都是拿真金白银包着的,我们穷官儿人家哪敢高攀?宋家的孩子,虽不成器,也还没到了这般地步。郑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样的好姑娘,我家孩儿可不敢消受!”说毕,连声招呼丫头拿衣裳,就要下席离去。那郑三娘也讨了个没趣儿,正在讪讪,眼看她恼了要去,慌忙拦住。陈杏娘也上来赔礼,众人七嘴八舌终将她扶上席去。

    宋氏坐下,兀自气恼不休,脸儿拉的长长的。陈氏却不以为意,趁着酒兴还待再说,那坐在她身侧的陈秋华却忽然张口道:“母亲今日想是吃多了几杯,便这样饶舌起来。这里是姑母家,今日是姑母做东道,咱们是客人,怎好喧宾夺主起来?扰了人家的酒席,岂不惹得姑母见怪?”此话一言点醒了陈氏,她只图嘴上痛快,却不想搅了陈杏娘的酒席,心中颇为懊悔。待要说些什么开解开解,却一时寻不到话来。

    正在尴尬之际,傅月明忽从花丛后头走了出来,行至桌畔,自夏荷手里接过执壶,将宋氏与郑三娘面前那小金杯斟满,望着她微微一福,便温言笑道:“宋家伯母不要生气,月明蒲柳弱质,难奉君子,宋伯母瞧不上眼也是情理之中。舅母原不过心疼月明,说了几句气话,还望宋伯母见谅。”说毕,又向郑三娘说道:“月明谢过郑伯母垂爱,然而一则月明如今年岁尚小,二来还想在父母跟前多孝敬几年,不忍一时远去,抛离双亲。于郑伯母的好意,月明只有心领了。”

    言毕,又向着三人笑道:“诸位伯母、婶婶素日里都是极要好的,今日不过一时被酒盖了脸,说重了几句话,就急赤白脸的。听侄女儿说句不知轻重的话,莫不是往后就此不再走动了不成?都是一座城里住着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便如张家、李家、王家这三户人家要好,忽然一日,张家与李家斗了气,不再往来。那王家逢上红白喜事,是请张家的是呢,还是请李家的好?两家都请,又恐他们坐在一处吵闹。仔细想想,也好没意思的。诸位可思量思量,侄女儿这话有没道理?若觉有理呢,还请诸位都看在侄女这点点薄面皮上,饮了这杯酒,笑开罢了。”

    原来她在花丛后头,瞧见席上闹了起来。心中虽然气恼,却也不得不顾忌自家脸面,又想着父亲在外头生意往来,委实不易,只得出来周旋一二。

    她一席话毕,说得众人都笑了。宋氏、陈氏并郑三娘三个,也自觉在人家酒宴上如此嘶闹,实在有*份,便借着傅月明的话,一笑了之。陈氏就扯着宋氏的手,连声道:“宋家大姐,我原吃多了酒,说话不防头的,得罪了你。你大人大量,莫与我这上不得高台盘的人一般见识。”宋氏也连连讪笑,陈氏又忙向郑三娘告罪,郑三娘心里虽不痛快,嘴上也少不得虚应一番,就此揭了过去。

    席间众妇人眼看傅月明年纪小小,言谈举止倒很是大方,三言两语便消弭了一场事端,足见这段聪明,又以退为进,甚是谦逊,不由心里都暗暗赞叹。

    陈杏娘原本看着陈氏说话夹枪带棒,几句话过竟是一棒打伤了两个,偏这两人家中的汉子又都做着官。俗话说,不怕官,就怕管。傅家虽然有些闲钱,却也常要官家行些方便,不然生意哪好这般容易做得!正是巴结尚且不及,如今倒上赶着把人得罪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傅月明出来,一番话伶伶俐俐的就化解了开去,心里甚是喜欢,连忙叫那唱曲儿的女先生上来,吩咐道:“你有什么时新小曲儿,唱两个与诸位娘子下酒!”又向宋氏说道:“宋夫人,你喜欢听什么,让她唱来。别瞧这先生年岁小,肚子里的曲儿可有不少哩。”

    那李大姐闻说,就搁了琵琶上来,与众娘子磕头。宋氏见她大约十八|九的年纪,皮色白净,描眉画眼,打扮的甚是妖艳,便随口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士?今年多大了?”那李氏甚是伶俐,见问忙回说道:“小的姓李,是杭州人,今年十八岁。因小的不幸,家中败落,爹死娘嫁人,小的没处儿投奔,只好来此靠到姑母家里。姑母家贫,逐日靠着小的出来供唱赚钱。今日蒙傅家太太不弃,叫了小的来伺候众位娘子,小的甚觉有幸。夫人想听什么,只管吩咐,小的会的,无不孝敬。”

    宋氏听她口齿伶俐,说话甜净,就有几分喜欢,遂说道:“那你可记得‘糊涂了西子妆梳’?”李大姐说道:“此是《中吕红绣鞋西湖雨》,小的有。”言毕,就抱了琵琶,回归座位,拨弄冰弦,顿开喉管,唱《西湖雨》。果然清歌响彻,遏止行云。宋氏听得高兴,就打赏了一钱银子,又送了她一方手帕子。李大姐千恩万谢的收了。

    陈杏娘在旁冷眼看着,见宋氏笑逐颜开,一颗悬在腔子口的心才放了下来。

    一时,众人用过酒饭,散了宴席。陈杏娘吩咐丫头收拾了桌子,重新换了香茶果点上来,大伙都在园里坐着赏花。因众人皆知傅家花园里有几样名种好花,诸如葛巾紫、御衣黄、洛阳红等,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皆灼灼怒放,争妍斗艳,端的是春光明媚,花娇人艳。这起妇人酒足饭饱,闲坐无事,便三两结伴,走到园中游玩。

    傅月明坐在一旁,见陈杏娘同着几位娘子说笑不绝,因记挂着前番的布置,心里不安宁,便起身说去四处走走,众人也都不理会。她便带了桃红下来,顺着园子那青石子路面,慢慢走着。桃红跟在后面,笑着问道:“姑娘从哪里知道那些菜肴的?叫我在边儿听着,好稀罕的。原来花儿也是能吃的么?”

    傅月明听问,步子微微一缓,那些法子都是上辈子里,季先生自书中看来,说与她听的。那时候,她只当趣事,听过一笑就罢了,不想竟用在了今日。便随口说道:“花儿自然是能吃的,但不是所有的花都能吃。若是有些天然就带毒的,那就不能吃了。只可惜咱们园子里没有槐树,不然采些槐花,炒了鸡蛋或炖个汤,那才是清香满口呢。”

    桃红笑道:“姑娘说的,我都要流口水了。记得白云观那边就有好几株老槐树。姑娘生病的时候,太太许了愿心,姑娘好了定是要过去上香还愿的。到了那边,咱们摘些槐花回来炒鸡蛋吃。姑娘说好不好?”傅月明微笑道:“你真是个馋嘴的!才说一句,就惦记上了。”

    两人一路说笑,不觉行至一处太湖山石边,傅月明忽闻得那山子后头有些微人语,听那话语声儿竟是宋氏并一个年轻媳妇,正在言说适才之事。她便停住了步子,侧耳细听。

    但听那媳妇说道:“……却才郑三娘子说的这门亲事,我瞧着倒是极好的。傅家有钱,那月姑娘生得水灵灵的,又十分的聪明,到明日定成一个好妇人。宋大姐,你倒怎么不愿意呢?”宋氏说道:“若不是,我也就应了。然而我就那么一个儿子,这亲事不好乱来的。傅家虽有这么个家世,却是一介白衣。我们家现居着这个官,若结了亲,到明日亲戚朋友坐在一起,不好看的。那月姑娘,给我家孩子做房姨娘还使得。要说旁的,那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傅月明听至此处,心头怒起,粉面微红,待要过去同她理论争执,那自己先前那番言辞岂不白费?但若说装作没听见,又实在含忍不过。略略思想了片刻,她咳嗽了一声,果然那山石后头人声立止。她微微冷笑,快步走至一株桂树后头,隐了身子望去。只见宋氏同那说话的媳妇鬼鬼祟祟的自山石后头探头张望,看四下无人,忙走了出来,脚不沾地儿的去了。

    眼看她们走远,傅月明方自桂树后头出来,默然不语。桃红跟在后头,禁不住说道:“姑娘也别生气,咱们犯不着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她们是狗眼看人低,不知道姑娘的好。这是宋家的公子没造化,将来还不知道哪个有眼力见儿的,把姑娘娶了去受用,那才是真正有福气的呢。”傅月明听了这话,不觉双颊绯红,连声斥道:“死蹄子,快住嘴!疯了你的,浑说起来了。”正自笑骂着,忽见绿柳打从宁馨堂处走来。

    绿柳走上前来,脸上红红的,压低了声音说道:“姑娘,事儿成了。”

    ☆、第十三章 宴后失窃

    傅月明听说,便拉了她走到路边,低声询问道:“怎样?可有人瞧见?”绿柳红着脸摇头道:“为着酒宴上忙碌,人都出来了,她屋里没人。我去时,并没人瞧见,姑娘放心。”傅月明微微颔首,又问道:“放在何处了?好找么?”绿柳说道:“就在内室床底下,一翻就出来了。”傅月明听过,便不再言语,只顺着路走了回去。

    回至席上,却见宋氏立着,与陈杏娘手挽着手说话,她那丫头抱着衣裳包,站在一边。原来,她自山石后头与人私话,走漏了行藏,心里不知为谁听了去,就很有些不自在。又为着前番酒席上的事,坐不下去。又恰逢前头打发人来说,宋提刑已起身家去了,她便也忙自告辞。

    陈杏娘心中虽甚是恼她,嘴里却也免不得客套挽留几句,待说了些“今日多有打搅”“常走动”之类的言语,便同傅月明一道亲身送至二门上,看她去了。那郑三娘也因着适才陈氏的话冲了她的肺腑,心里很有些不痛快,便借此时机,也说家中无人要去。众人乱着又送了一回,好容易才消停下来,回园中坐着吃茶闲话,听李大姐弹琴唱曲儿。

    傅月明眼看此间无事,便拉扯着陈秋华到房里去坐。陈秋华本性厌恶喧闹,听闻表姊相邀,是极愿去的。当下,这表姊妹二人便携手同入楼内,归到月明房里。

    傅月明让陈秋华在窗前的桃花椅上坐了,她自家坐在床畔相陪,又吩咐桃红自拣妆里取了六安茶炖来二人吃,好去去油腻,她二人便坐着说话。

    陈秋华坐在窗前,那窗边种着一株石榴,约有一人多高,正是花开的时节,那石榴花灼灼怒放,红若朝霞,艳丽无匹。陈秋华看了一回,嘴里喃喃道:“这花儿如今看着好,不过转眼的功夫,就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一瞬,就要落霜下雪,更是连叶儿也要不见了呢。”

    傅月明听她话语幽怨哀怜,心内也知她家境不裕,生父早亡,兄长未及弱冠,家中只靠寡母支撑,一介女子,终身不知倚在何处,故而才会时常生出些自伤之态。又想及她上一世的姻缘命数,心中也生出些感叹,便向她笑道:“妹妹也不必发此伤春之叹,花儿今年谢了,明年还能再开。一时凋零,不过是暂且养精蓄锐,好图以后。人也是一样,总在幽闺自怜有何用处?不若好生筹划一番,将己身命运握在手中,才见道理。”

    陈秋华冷笑道:“表姐真是好志向,表姐今儿在荼蘼架子后头,同我母亲说的那一番话,就是表姐的筹谋了?我瞧也未必有什么高明。”傅月明见被她识破机关,不觉双颊微红,低声说道:“表妹都听见了什么?”

    陈秋华抬手理了理头上的发簪,借着镜子瞅见上头一朵海棠垂了头,就摘了下来放在手里j□j不已,嘴里就说道:“表姐以为这事儿做的够机密么?我见母亲出去,久久不回,就出去找寻,走到酴醾架子边就听见你们的说话声儿。你们在架子后头,外人看不见你们,你们自然也看不见外人。表姐说的那番话,我是都听见了。若说表姐全是为我家的心思,那我是不信的。倒不知表姐如此作为,有何好处?”

    傅月明见事情已被她撞破,索性也不再相瞒,就说道:“表妹既然这般问,那我就直说了。好处自然是有的,我生病之前一直随在女学里读书,这个表妹是知道的。自我病倒,就再不曾去。如今虽已病愈,却因着爹娘忧心,不能够再出门去。再者,我年岁渐长,日日出门似乎也不大便宜。然而我母亲那段心病,表妹心里也明白。倘或只这么拖下去,我倒恐她日日忧心,再弄出什么病来,故而才一力搓成此事。我的私心,也就在于此了。但今日我在架子后头,说与舅母听的那些话,表妹也细细想想,可有道理没有?表妹是个聪明人,自然见得透彻,那也无需我再说了。”

    陈秋华闻言,垂首默然,心里默默思忖,想及那番话里涉及自身前程姻缘之语,也颇觉有理,半日才抬头说道:“表姐说的,我都记下了。表姐放心,回家之后,我自会尽力说和。”

    傅月明心中疑惑:分明舅母已然应允回去就请外祖前来说项,为何她又会发此言语?

    陈秋华瞧出她心中所想,淡淡说道:“祖父是个积年举人,姑母所虑,他老人家焉能不忌?表姐只想着请我母亲去说,祖父虽则疼爱昭仁,却也未必肯坏了外孙女的清誉。”傅月明听了,忙笑道:“这点我倒不曾想到,那表妹可有什么好法子?”陈秋华却浅浅一笑,说道:“我自有法子,表姐也不必再问,只在家里坐等消息便是。”

    两人说着话,桃红炖了茶上来。二人接了过去,见那白瓷盏内碧浪翻滚,轻啜一口,清香满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