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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他沉着脸,分明就是不想再理会她的模样。雁卿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问了他又不说,也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疏通不得。她就又抬头看元徵,却只看到他淡漠、疏远的面容。

    雁卿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丫鬟在一旁悄悄的提醒,“……他们还等着呢。”

    元徵面色更冷,扭过头去,道,“快些回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雁卿就觉得眼睛里一热,泪水便涌上来,她就又说,“嗯……那我回去了。”

    可脚步很重,明明立刻就想转身逃走,免得在元徵跟前哭出来,可还是呆呆的等了好一会儿,确信元徵是真的不会改变主意了,才挪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脚离开了。

    泰 明楼的灯谜有九重,因每一步都请人精心安排过,不论是灯谜本身,请来热场的乐班、名伎,还是中间安插的歌舞、花火都是又热闹,又可品玩。其巧妙处连杜煦也 暗暗赞赏。这一晚气氛只是越炒越热,人的情绪越吊越高,每一次开谜都欢呼不绝。可雁卿姊妹却始终没有提起精神。

    月娘一整晚都心不在焉,雁卿虽强打起精神,却也显然有些恍惚。

    ☆、105第六十八章下

    谢景言则只专心猜灯谜。

    灯谜也分雅俗。俗之灯谜多描形状物,在于生动有趣,并不难猜。雅之灯谜却有文人的巧思,引经据 典,迷格精妙,非博学且敏捷者不能品味其中趣味。泰明楼的灯谜起自长安双璧,更偏向文人雅戏。但十几年来经久不衰,自然也有俗而有趣之处。这九重谜题是由 浅入深,由俗而雅。到第八、第九重谜题,才真正刁难人起来。

    至于前七道,纵然他们一行人个个一心几用,也都猜了出来。只是想要赢取彩头,还得将谜底写在灯笼上,抢先悬挂到指定位置才可——猜位置、抢位置,也是灯会上颇为热闹的环节。

    谢景言一向不爱与人争风头,这一晚却是毫不低调。他的才智、武艺都出类拔萃,施展到这种场合,几近于拆台。所幸泰明楼的掌柜见多识广,很有些把控局面的才能,不断的针对谢景言修改规则。渐渐就将人们的兴致从猜灯谜,引到伙同掌柜围追堵截谢景言身上。

    杜煦和鹤哥儿则无语的看着谢景言出风头——并不是不敢和他比拼,实在是这一晚谢景言分明就是心情很不好,正期待能有个人跳出来让他试刀。他们才不肯往枪口上撞。顺着谢景言,帮他把火气撒了才是正理。

    转眼间,谢景言已将第八盏彩灯挂上楼楣,一跃回到二楼的临窗阁里。

    泰明楼下、楼里人声鼎沸。待掌柜的宣布谢景言再度猜中,人群里已有不少喝彩之声。此地虽没有千军万马,可谢景言能在一众人的围追堵截中如入无人之境,那功夫也是相当漂亮。

    第九通锣鼓尚未响起。楼下已开始清出场面,准备燃起烟火。那烟火近乎庭燎,以苇薪扎成,大约是夹带了硫硝木炭之物,燃烧起来银花四溅,绚烂夺目,有人称之为花火,也是泰明楼灯会上最热闹的节目。

    那货架子早已扎好,一支支的自后院儿搬出来。邻近住户纷纷推开窗子,离得远的路人也都翻墙上树的站好了位子,等待烟火点燃。雁卿便也招呼着月娘到窗前去看。然而看烟火的人多,一拥而上,几个人便又被分隔在不同的窗前。

    只一眨眼,雁卿便被挤到了后头。女孩子身量到底淡薄,那人墙她是再挤不过去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便看到谢景言站在一侧看他。

    夜雾早已消散,明月破云而出,银辉匀净的映在他身上。他面容本就极精致,此刻看着更如无瑕美玉一般。眉眼极清隽,一笔也添减不得。那眸子映着月光,本是极清冷的,可雁卿与他对视着,却只觉出温暖柔软的情愫来。

    无意中撞见他凝视的目光,本该是尴尬的,可雁卿心里竟有片刻的沉寂,仿佛光阴停滞一般。

    也就在这个时候,每一扇窗子外,都有明银色的花树腾起来。屋内一瞬间明若白昼。两个人同时向外望去,便见外头有火树千光,花焰如星河闪烁。那烟花比传说中更绚烂和盛大,花火的溅落燃烧声淅淅沥沥,像一场春雨。

    谢景言伸出手去,道,“跟我过来。”

    雁卿也就愣了那么一刹那,便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谢景言便带着她上了阁楼的楼梯,那高处有一扇小小的顶窗,适才他就通过那扇窗子将第八盏灯笼挂上了酒旗。谢景言推开了窗子。相对楼梯而言,那窗子开得略低,雁卿便揽裙坐下来。

    窗子很小,视野却极开阔,推开来只觉得半个长安城都在脚下一般。那地上银河似的一条街便整个的展露在眼前,却并不是在泰明楼前——那街上明银色的花火不断的涌出、闪烁、熄灭,绚烂夺目。

    他们就并肩看着外面的烟花。

    雁卿就感叹,“和我想的截然不同,竟有这么好看。”

    谢景言便道,“也是今年才有的,不知是哪家做出来的。”

    “三哥也没见过?”

    谢景言便道,“早些年夜战时见过,军中拿来发信用。也只一树花火射起来罢了,没这么浩瀚夺目、灿若星河——在民间看到,却是头一回。”

    过了一会儿,雁卿又问,“那边是朱雀街吧?”

    谢景言道,“是。”

    雁卿便静静的望着那烟火。沉寂了好一会儿,终还是说,“三哥,我心里很难受。”

    外间嘈杂,她的声音淹没不闻,连自己都听不见。

    谢景言没有应答。

    雁卿便不再多话了。也不知这喧嚣的寂静持续了多久,忽然她便听到谢景言说,“去找他吧。”雁卿不由愣住,呆呆的望着谢景言。谢景言便也回望着她,“喜欢他便去找他吧。”

    雁卿脑子里懵了一阵子,在想明白之前,便已经摇头了,“可是我不可能丢开月娘、二哥哥、三哥你们,去和七哥看鳌山灯啊。如果七哥就为了这个,不想再理我了……那他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她说,“……我不去。”

    谢景言便说,“可是你心里很难受。”

    雁卿便团起身子来,“……很难受。”

    谢景言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大约并不是令你丢开月娘和子远,而是因为我也在吧。”

    雁卿不解的望着谢景言,谢景言便说,“我喜欢你。”

    那将天空映得明若白昼的烟花一瞬间沉落了,那小小的窗口重归黑暗和寂静。夜色中,谢景言的面孔只是依稀可分辨,唯那双眼睛里沉落了星光。

    雁卿望着他,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唯一清晰的只是心口砰砰的跳动声。

    那空间狭窄,谢景言便站起身,退了一步。

    他们互相对视着。片刻后,谢景言先移开目光——烟花散尽,围聚在窗前的人群就要散去,他便又对雁卿伸出手去,说,“快些下来吧。”

    那楼梯窄而且陡,因偏僻无光,行走时要极当心才可。雁卿自然而然的,便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里。

    泰明楼这一年燃放的烟花也很热闹,可同朱雀街上那一场相比,便黯然失色了。

    直到第九通锣鼓声响起,人群依旧在议论那烟火是谁家所燃放,自何处而得……不过,等泰明楼最后一个灯谜揭开谜面,人群的注意力便重又被吸引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到谢景言身上。

    谢景言只淡定饮茶。

    不知围观诸人反应不过来,连鹤哥儿都有些疑惑的提醒他,“谜面出来了——”

    谢景言,“哦。”

    虽没大流露什么表情,然而也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鹤哥儿:……

    他一人将泰明楼这夜晚搅乱得近乎无以为继,结果到最高_潮时,他甩手不干了。

    鹤哥儿这么可恶的熊孩子都觉得他可恶了!

    历来这第九个灯谜就不是给普罗大众来猜的,往往都是一二才子解答出来,众人才心领神会。因谢景言前边儿的风头,人人都望他来解答,但显然此刻谢景言压根儿没有这个觉悟。

    鹤哥儿当然也猜得出,但他今夜就打算看热闹了。自不会替谢景言善后。

    杜煦只得无奈提笔。

    元彻站在朱雀城楼上,看那盛大的烟火终归于沉寂。

    身后皇帝也才回过神来,感叹道,“也不知是谁想出这般妙用。”军中用烟花为信虽也没多少年数,皇帝却是知道的。只是节庆燃放了来增添喜庆,确实头一回看到。

    元彻便道,“当是庆乐王府。”又道,“京城宝御坊年前贡上来一批,因是明火,儿臣怕走了水,便没让燃放。据说造一枚便要半贯钱,适才放那一场,没千把两银子不成……也就他府上才有这大手笔。”

    皇帝便笑道,“四叔确实是闲情雅致、财大气粗。”倒也想起来,转而问楼蘩,“宝御坊似乎还是你家的产业?”

    楼蘩便道,“是,一向是姑姑打理着。”

    皇帝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那烟花沉寂后,似是有火花引燃的道路中央的鳌山灯,安业坊前忽的有一团火烧了起来——鳌山灯以轻纱和薄纸糊面,自然是遇火便着,那火光红艳,浓烟滚滚。虽有不少人前去扑灭,却还是很快便烧得只剩一个竹架子。

    皇帝在朱雀楼上看见,才吩咐人赶去救火,便见那火光已烧尽了。

    安业坊临着朱雀街,正是庆乐王在长安的宅邸所在。皇帝便又派人去慰问庆乐王,也确认是否伤了人。

    不免又感叹,“果然得小心燃放,这东西确实容易引火。”

    元彻只静静看着,并不做声。

    他 只是记起那年元徵御前问答,对皇帝说他的心上人是赵雁卿——那个时候元彻忽然意识到楼蘩其人的可恶。因为她,他阿爹移情别恋,还给他弄出个弟弟来。他也对 赵家始终不能放心,生生疏远了自己最该信赖的太子太傅。原本有机会令雁卿做他的太子妃,也因介怀她同楼蘩亲近,硬是放弃了。元徵送这么个人进宫,真是将他 的性情算得一清二楚。

    然后,元徵自己竟想娶雁卿——他打算得未免也太如意了。

    这一日元彻到燕国公府上,并没有见到雁卿,却同元徵遇见。那个时候元彻就想,他改主意了,唯有元徵,永远也别想得到。

    ☆、106第六十九章 上

    离开泰明楼时,街上依旧人流不息,喜庆的气氛弥漫在整座皇城——上元节的欢庆虽不至于通宵达旦,但也常闹到后半夜才消停。似谢景言、杜煦这样三五少年一道出游的,彻夜不归乃是常事。

    当然,雁卿姊妹是不可能有这种自由的。闹完了灯谜,眼看亥时将至,纵然还未尽兴,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雁 卿一路上都很沉默,同来时那般叽叽喳喳东奔西跑的模样截然不同。她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走路都和踩在云端一般,有好几回都差点撞上路人,才意识到自己是在 通衢闹巷里。这喧嚣的夜晚也仿佛变得寂静,可又并不寂寞。她总是能清晰的意识到谢景言在何处,他们并肩而行,明明并没有言谈,可又连他唇角最细微的笑容都 能察觉。

    千灯映照,到处都是明亮而又柔和的光芒。残冬的寒气也消失不见,心里暖融融的,仿若阳春。

    这感觉于她而言还很陌生,可人的本能总是一点就透。纵然这夜晚她就和梦游一般不能如常沉静的思索,也还是清晰的意识到了——她大概也是喜欢谢三哥的。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谢景言,或者该说,她从没想过谢景言也是可以“喜欢”的。

    自 幼她便同元徵要好,因元徵生性孤僻,若要同他玩她便只能疏远旁人。她对旁人表露出一分在意,元徵便要心生不悦。是以尚还不解事时她便已潜移默化的在心底同 旁人保持距离,她不经意间就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日后要同元徵在一起的,竟是从未想过,她也有可能会喜欢上元徵之外的什么人。

    但谢景言向她表白心迹的那刻,这藩篱便被打破了。于是早先被她忽略了的那些感受骤然间就清晰起来——她喜欢谢景言。大概那年春分演武,她看他三矢破的,心里便已在意。随后的每一次相见和相处,她对谢景言的好感也都在加深,渐渐便有了懵懂的情愫。

    若谢景言不点破,她大概还是会懵懂无知的忽视下去。

    但那喜欢也终有一日会浮上水面吧。

    一直到将分别时,雁卿也还晕晕乎乎的喜悦着。这喜悦和以往她所体验过的截然不同,很私密,很不真实,仿佛什么也不用做也能一直持续下去一般,仿佛现实中令人烦恼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一般。

    她和谢景言目光对上,谁都没说什么,可又都自然而然的心领神会般欢喜的微笑起来。

    就那么互相望着。

    鹤哥儿果断的插到了他们中间,面带不善的望着谢景言——以他的敏锐,自然已察觉出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就在于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凭直觉判断总归是什么很不妙的事——看他那个傻妹妹一脸招招手就会被拐走的蠢样吧,绝对是被灌迷汤了!

    鹤哥儿也不是就不准谢景言喜欢他妹妹,但必须得在他的监督之下规规矩矩的喜欢。也不是他有什么控制欲,实在是他这个妹妹精明不足,行动力有余,遇上谢景言这种不声不响就把什么坏事都给做全了的,绝对被卖了还美滋滋的帮着数钱呢!

    朋友归朋友,此刻鹤哥儿是真的竖起毛来想挠谢景言一爪子。

    谢景言却只抿唇一笑,他是真觉得被揍一拳也没什么——雁卿果然也是喜欢他的。

    虽他与雁卿不同,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的心意,然而当此之时,心境却和雁卿差不多。纵然鹤哥儿在一旁怒火中烧,随时可能拳脚相加,他眼里也还是只有雁卿,整个世界仿佛都花朵般柔软明媚,阳春温暖和煦。总觉得此刻看什么都开心,对什么都能宽容。

    鹤哥儿这挡得确实有些碍事,雁卿便自他身侧探头出来,道,“三哥。”

    谢景言便温柔的凝视着她。天色已晚,他情知该只止于礼,令她早些回去歇着。可又总觉得似乎还早……明明前一刻他们还在一起看烟花,怎么就已到了这个时辰啊。

    “快回去吧。”他也还是微笑着说,“改日我再来看你。”

    鹤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