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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雁卿便也道,“七哥。”

    四目相对,都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都不知该怎么开口。

    元徵望着她的目光过于热切了,雁卿竟从羞赧中生出些畏缩来。便不能抬眼。倒是立刻就想到——她还没见着太夫人,忙四面寻找。便又有丫鬟上前解释,“太夫人午后乏倦,已回房歇晌去了。世孙要借书,太夫人说尽可自便,若有寻不到的,询问大姑娘便可。”

    雁卿便点了点头。道,“七哥想看什么书?我带你去取。”

    元徵又凝望了她片刻,才缓缓的说,“《水经注》。”

    ——当年他们在兰雪堂中一道读《水经注》,定下了三峡之约。元徵手头就有原本。

    可雁卿也不曾质疑,只道,“七哥稍待,等我去找来。”

    这本书雁卿时常诵读,便叠放在书厅案头。雁卿上前翻取时,元徵就跟随过去。书案当窗摆设,那窗子落得矮却开得阔,窗外便是风景。翠竹山溪交相辉映,编竹为矮台错石成野桥,满眼都是青翠的柔光。他们就在那窗前抬手按住了同一卷书。

    雁卿垂眸不语,元徵便说,“不必了,我不是来找书的。只是很久不见了,我来看你。”

    雁卿忽然间无言以对。

    她问不出口。在慈寿堂里原本也不适合质问——只要她还不想将林夫人的怀疑宣扬到太夫人的耳中。

    她设想过很多次同七哥久别重逢的场景,可林夫人告诉她,七哥也许妨碍过三叔的姻缘。她又设想过很多次自己质问七哥的话语……可七哥说,“很久不见了,我来看你”。

    为什么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问候?

    他们之间的情分究竟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难以启齿和维护?她这么努力的想要取得她阿娘的认可时,七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难道真的就只是她阿娘的误会和偏见吗?

    雁卿难过的同时,也终于感到倦怠和疲惫了。

    她答道,“我也很想念七哥。”窗外景明,她的心情却晦暗沉重。她便将书推给元徵,仰头望着他,“书已找着了。七哥还有旁的事对我说吗?”

    元徵到此刻才察觉出她心境的变化,一时就只定定的望着她不说话。

    雁卿便不闪不避的回望过去,她明白自己应该直言相问,否则也许七哥会不明白她所指为何。可就如元徵能读懂她说不出口的话一样,她也总能读懂元徵细微的心境波动——元徵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动摇,并没能瞒得过雁卿。

    那是心虚。

    雁卿脑中霎时就是一片空白,原本想要追问的话也再说不出口了。

    ——七哥做了需要瞒着她的事。

    一旦她追问他十之八九会向她坦白,可雁卿已经不敢问了,因为一旦问了便再也收不回。

    她垂下目光,避开了元徵的注视。向后退了一步。

    元徵紧跟着便追了一步,道,“你想问哪一件?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若一件件说起来……”

    雁卿便道,“七哥是否知道,皇后当初化名作贺祁。”

    元 徵略顿了片刻,才道,“在你说之前,不知道……早些年我在守孝和养病,府上的交际都轮不到我来处置。你也明白我的性子,不相干的人我从不上心。待到后头我 开始管事了,皇后又已贵为六宫之主。便从未打过交道,自然更无由得知。”原本前倾的身体站直了,他无意中表露出来的迫切和紧张一时消散了,声音里果然便流 露出些脆弱的自嘲来,“不过现在我明白了,采蘩祁祁,薇亦柔止……她的妹妹化名是贺柔?”

    雁卿不语,元徵便轻声道,“是我失察了……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雁卿心里只是难受……她终究还是避重就轻,没将该问的话问出来。如今元徵如她所愿否认了,她却半点都没感到庆幸。

    “我不是故意的。”元徵又说。

    雁卿草草的点了点头,生硬的微笑起来,“嗯……这我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来客人了,今晚就没有单章了。

    ☆、89第六十一章 上

    明明终于见过面了,雁卿却觉着比见不着时更低落。

    直到元徵告辞离开,她都没能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

    怀疑总是在暗处悄无声息的成长,一旦埋下了种子,就再难以根除。雁卿知道自己不该逃避,可她只是无法下定决心将真相弄明白。

    元徵似乎也意识到些什么,不久便通过世子妃邀请雁卿去府上做客。

    因入夏后太夫人身上便有些不大爽利,雁卿同月娘一心侍奉在侧,便以此为借口拒绝了。

    倒是太夫人看出她的心结来,这一日用过了汤药,忽然便对雁卿道,“遇上自己喜欢的人,有些事该装糊涂就装糊涂吧。”

    雁卿脸上缓缓的涨红了,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太夫人看她这反应,脸上也不由就带了笑意,又道,“真是个孩子。”

    太 夫人似乎已什么都知道了,思及此,雁卿也是又羞愧又难过,越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太夫人便接着说,“你这个性子的小姑娘,越对自己喜欢的人就越是求全责 备。可男人哪有没毛病的,总有那么一两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是你太公那样的完人……”追忆起往事,太夫人也不由失神了片刻,方道,“也有不够豁达的毛 病。奸佞逼死你曾祖父,他跟着就悲愤吐血身亡,将自己生生给搭进去……”说着便已伤神。略缓了一会儿,才又笑起来,“这么烈的脾气,可想见平日里有多要强 了——若不留神同他争吵起来,他必穷根究底,都不知有多讨人嫌。”

    雁卿出生时祖父早已去世,自然毫无印象。然而太夫人极少对雁卿提起往事来,这一日却似乎起了谈性,雁卿便也顺着她的话,道,“那阿婆为什么嫁给太公啊?”

    太 夫人笑道,“喜欢他呗。他这个人就是轴,也就那么几件事不肯让人,其余的却不大计较——头一回去我家,我顽皮给他上了一盘澡豆,他就把澡豆吃光了。洗澡的 时候故意拿破衣裳给他换,他也大大方方的穿出来……平日里玩闹逗弄他,他也一次都没恼火过。”明明是她自己说人不好的,雁卿顺着问了,她却又与有荣焉的替 亡夫分辨起来,笑道,“单看这些事,就和个田舍翁似的。然而论说才性,他却是真的睥睨一世。别看我是公主之女,可当初嫁给你太公,也不知羡煞了多少姑娘 ——你看你三叔够聪明的吧?还远不及你太公一半呢!”

    雁卿便睁大了眼睛——三叔已是她所见最博学多才的人了,天下的技艺就少有他不会的,原来竟还不及她祖父一半聪明吗?

    太 夫人见她流露出崇敬的神色,才满足了。就又将话带回去,“真正不做错事、挑不出毛病来的男人,反而往往天性凉薄。岂不闻‘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人一 旦喜欢上一个人,就容易做错事、说错话。性情中人遇上了性情中人,自然时不时就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你生气归生气,可也不要动不动就要断绝往来,该听 他解释时,还是要听的。”

    雁卿这才明白……太夫人是以为她同元徵闹别扭了,在规劝她呢。

    她越发愧疚起来,终于开口道,“可若他做了令人寒心的事……”

    太 夫人便笑叹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片刻后才道,“也看你喜不喜欢他……元七这孩子,看准了是不会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不过他毕竟是元家人,又在那种环境里长 大,你也不必指望他同獾郎似的是个仁厚君子。家里人心里也都有数,不说话也就是默认了——要紧的还是你喜欢不喜欢。”

    雁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喜欢是喜欢……可心里有些坎儿过不去。”

    太夫人便往后靠了靠,想了想,问道,“那就是还没那么喜欢吧?”雁卿就一愣,太夫人看了她一会儿。又笑道,“……这样也好。”

    也许是年老体弱的缘故,一场小小的风寒,太夫人足足养了一个月才好。她是德高望重的长辈,病得久了,连皇帝也惊动,特地指派太医前来会诊。四下里闻风而动,纷纷前来探视,倒让太夫人不胜其扰。

    赵 世番当了五六年中书监,虽品秩不高,却是帝王近臣、掌管机密要政,是握有实权的凤池宰相。赵文华镇守荆州,也是雍州以外天下重镇之首。赵文渊年轻有为,才 华、见识还在两个哥哥之上,只可惜晚生了几年。如今鹏哥儿也已长成,比父辈更沉敏雅重,显然也不是池中之物。太夫人可谓子孙琳琅,满庭锦绣。

    唯一令她犯愁的,就只有幺子的婚事了。同林夫人抱怨时也说,“若这些人都是上门给三郎说媒的多好。”

    ……林夫人没敢回嘴。

    早些时候给三叔说媒的也是车水马龙,如今无人开口,还真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说。而是因为三叔要的是精神伴侣,量化不出来。

    然而到底还是让太夫人给等到了。

    这一日来的并不是稀客——谢怀逸的夫人杜氏确实不大爱出门,然而同太夫人和雁卿却格外投缘,是常往来的。太夫人病中不爱见外人,唯独她是例外。上个月偶然同她说起来赵文渊的婚事来,言谈中颇多忧虑。杜夫人便记在了心上,如今仔细打探好了,便来探问赵家的口风了。

    亲朋间一应长辈,雁卿喜欢杜夫人还胜过世子妃。世子妃同她确实亲厚,然而性喜排场、擅争胜,同雁卿还不大相合。杜夫人却率真简约,毫无攀比、傲慢的心性。人又温柔,同她相处总是格外的舒服。

    后头杜夫人又将做糖果点心的技艺传授给雁卿,有师承之谊,雁卿待她越发亲密。

    早些年太夫人还曾调笑雁卿,“别是抱错了吧,怎么看你都是兰娘家的。”杜夫人名兰娘。

    雁卿觉着林夫人显然太愿意拿她来换谢景言了!不顾委屈赶紧反驳,“我比三哥哥小三岁呢,抱不错的!要抱错也是二哥哥抱错了!”结果就被鹤哥儿弹了满头包。

    这一回她也是听说杜夫人来,特地从松涛阁赶回到慈寿堂来问候。

    到了才知道杜夫人是来给她三叔说亲的。行礼问候过,雁卿便悄悄拉了明菊出来询问,倒是很快就将前因后果弄明白了。

    原 来十年前,三叔随晋国公东去剿匪,曾北上辽东。彼时梁国破灭,突厥人伙同契丹南下攻略,在辽东以十万大军将龙城重重包围。龙城守将贺明新上任,麾下守军不 过千余,拼死力守。城破前夕,贺明立志殉城,夫人及长子不肯苟生,从其志,唯长女贺敏道,“还不到绝处,何必要死要活。我去搬救兵,你们等我回来。”遂夜 缒出城,寻找援军。

    彼时晋国公在冀阳郡,恰赵文渊外出追击流贼,正与贺敏遇上。救急如救火,赵文渊派人向晋国公禀报军情,自己则带着数千人一路向龙城急行。

    可惜终究还是没有赶上。龙城被攻破,突厥人劫掠过后放火烧城。城中百姓十不存六七。贺明满门死难,独幼子贺琦被庄户人藏匿在地窖,幸免于难。

    后 谢怀逸带着援军赶到,与赵文渊合兵北上。赵文渊说动契丹人背弃突厥,终于将那支南侵的突厥人剿灭,替贺敏报了家仇。得说那个时候军中便觉着贺敏同赵文渊十 分般配。不过一来贺敏热孝在身,二来龙城劫后余生,城中百姓感念贺明的忠义、贺敏的仁勇。非常时期非常办法,晋国公便上表保举贺敏为亲民官,重建龙城。贺 敏不辞其劳,此事也就搁下了。

    赵文渊为营州司兵参军,在龙城为贺敏坐镇撑腰。连带前度战事,在龙城留了足有三年。不过贺敏虽是女流,却沉敏能任事。兼赵文渊彼时年轻,是个留不住的性子。很快便调任回邺城,继续跟着晋国公“剿匪”去了。

    赵文渊离开后不久,朝廷选派的正式的龙城太守上任。因为贺敏是龙城民望所归,且弟弟还未长大成人,她便没追随赵文渊离开。直到四年前,她的弟弟娶妻生子,她才南下扬州去寻找赵文渊。可惜赵文渊调任回京了……随即她又来到长安,赵文渊又出使江南了……

    今年她再度入京,听杜夫人说赵文渊依旧不曾成亲,便请杜夫人来替她说亲。

    待 将前因后果弄清楚,雁卿一时也痴了,心想天下有作为女子真不知凡几,她也不能懈怠了。又想,也难怪三叔的婚事始终难成,你看不论太夫人还是她阿娘,都可亲 可敬,难得离家出走一次,还遇上了贺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后来又有楼姑姑,纵然楼姑姑辜负了他,可论才情见识也是高标出世的。他是被养刁了眼光,将就不 了了。

    这么想着,反倒觉得三叔娶不到楼姑姑也是好事了。楼姑姑旁的再好,心志不坚贞这一点便很不足取。贺姑娘的德行却堪为世俗表率,三叔若能与她匹配,真是再幸运不过。

    这一整日雁卿心情都很轻快。待送走了杜夫人,她便迫不及待的去缠着太夫人和林夫人,询问具体的情况。

    这位贺姑娘已二十七岁了,祖籍龙城。祖上原是鲜卑人,已同汉人通婚百余年。辽东的妹子,性情颇有些直率泼辣。在龙城人望极高,一呼百应,接连两任龙城太守都替儿子向她提过亲,她都干脆的拒绝了——因为芳心早暗许给赵文渊了……

    待午后赵文渊处置完公务,从署里回来,就看到家里祖孙三代女人——他阿娘、大嫂和大侄女儿都目光炯炯、笑容明亮的望着他,不觉有些发寒。

    还是太夫人开口,“今日又有人来替你说亲了。”

    “哦。”赵文渊兴致平平。

    “是谢二的夫人杜氏来问……”

    赵文渊才提起些精神来,认真听了——也是熟知杜夫人的性子,知道她是个不爱张罗事的。

    “说的是先龙城太守贺子蒙之女,闺名贺敏的……”

    赵文渊就跟中了咒似的,立刻目光都直了,片刻后回过神了,声音就急匆匆的,“她还没嫁人?”

    太夫人就同林夫人对望一眼,雁卿也跟着雀跃起来……三叔显然对贺姑娘印象深刻。

    “还没有……如今人在长安。杜氏想撮合你们两个,你的意思是?”

    “好!”赵文渊答得干脆利落。

    “是去相一相人,还是……”

    “订!”赵文渊先抢答了,又摩拳擦掌的在屋里走了一圈。才回味过来,问太夫人,“她在长安?”

    雁 卿估计太夫人一点头,她三叔就能立刻跑出去。所幸并没有,赵文渊似乎更迫切的想说服太夫人,他为什么说要立刻同这位姑娘定亲。太夫人和林夫人就抿着唇笑, 任由赵文渊又将贺敏姑娘的事迹重复了一遍。到后来赵文渊说得口干舌燥,看太夫人和林夫人的笑容,才明白过来。忙上前给林夫人作了个揖。

    林夫人才对太夫人笑道,“既然他们彼此中意,咱们就操办起来吧。”

    三叔的婚事订得急。贺姑娘因是官身,在京城也无宅邸,便暂住在驿馆里。第二日一早,林夫人便约了杜夫人一道亲自去驿馆见她。两边的意向都弄明白了,便开始操办起订亲之事。

    贺 姑娘家中仅剩一个弟弟,且弟弟还是她教养大的,因此自己就能给自己做了主。她的弟弟已辟举为官,如今正在营州为官,相去两千余里,一来一回要两个多月,往 来劳顿。贺姑娘孤身一人客留长安,有诸多不便之处,婚事又宜早不宜迟。因此干脆就请谢怀逸出面,将她认作义妹,从晋国公府上发嫁。

    婚事也就定在这一年九月,太子大婚之后的一个月。

    ☆、90第六十一章 下

    贺敏此次入京,探望故友只是其一,最主要还是为了契丹而来。

    早些年契丹人依附突厥汗国,频繁侵扰辽东。不过自从十年前被谢、赵二人威逼利诱背弃突厥之后,这些年都还算老实。贺敏在辽东也奉行谢、赵二人订下的联弱抗强、以夷制夷的策略,同契丹人打了不少交道。

    如今突厥内乱,偌大的汗国早已四分五裂。各部可汗为了争权夺势,纷纷拉拢、吞并周边部族,扩充实力……契丹人接连被威胁攻打,终于决心彻底倒向汉人,便派使者来长安。

    朝中同突厥打交道的多,对契丹、铁勒这些小部族却知之甚少。营州官吏也常常分不清此夷与彼夷,倒是契丹有几个头领粗通汉文——此事决定的是辽东的命运,做决定的却是稀里糊涂的外人,贺敏自然不肯置身事外。便同行入京,以备圣上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