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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她也只在为安慰元徵而努力思索的间隙里分出一脉心神,不经意的想,那雪猫似的胡服少年似乎是个熟人。

    片刻后那少年便一抬手臂拦在她的面前,开口便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雁卿才骤然回过神来。那少年做胡服打扮,虽年少,却已十分挺拔,皮肤如月下堆雪般洁白。一双金褐色的猫眼正带了微烧的怒意瞪着她,仿佛她做了多么令人恼怒的事似的。

    可不就是个熟人么!

    雁卿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全身都炸起来了。下意识就露出敌对戒备的表情来,退了一步。

    ——毕竟上回见面,难得对他生出些亲近感来,就被他痛骂“轻薄”、“蠢材”。雁卿对他是半点好印象都没有了。

    不过,见过他脆弱悲伤的模样,也确实已无法再将他当作初见时那个歹毒残虐的魔头看待了。

    先下意识的顶回去,“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片刻后想到太夫人和林夫人的教导,才又不情不愿的老实起来,补充道,“我随阿娘一道来赴宴的!你不也在这里吗?”

    ☆、56第四十四章

    元彻这一日来,也是为了给元徵庆生。

    作戏而已,谁还不会?横竖以他的身份地位,屈尊前来就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只不想竟会在这里碰见雁卿。

    元彻那双猫眼微微的眯起,隐隐有暗火在烧——他记起来了,他头一回遇见雁卿就是在庆乐王府上……这半年里他统共来了两回,就遇见雁卿两回,还有他没遇见的时候呢?

    元彻很讨厌元徵。不需要旁的缘由——皇帝待元徵比待他温和。

    他印象里元徵惺惺作态、虚伪阴险,总要在他防备不到时夺走需要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他阿爹是这样,雁卿也未必不会……

    他的声音里不觉就藏了一股阴冷,“你和元徵很熟?”

    雁卿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管得未免太宽了。她和七哥熟不熟,凭什么要说给他知道?

    就道,“也不一定非要很熟,才能来为他庆生吧。你和七哥就很熟吗?”

    元彻跟他当然很熟,不过他更在意的却是,“你叫他七哥?”

    “大家都叫他七哥……儿。”

    她逞强的挑起尾音来,可那语气里的亲昵是瞒不了人的。她的叫法和旁人都不同——毋宁说那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叫法,旁人若也这么叫,不是太刻意,就是太呆板。唯有她叫着才亲切又娇俏,软软的戳到人心里去。

    元彻目光就又阴了一分。他说,“哦……”片刻后又扬眉望她,目光幽深的,“你叫我什么?”

    雁卿噎了一下,片刻后才示弱道,“太子殿下。”

    “不对,你不是这么叫的。”元彻却立刻就否决了。

    雁卿就抿了抿唇——她觉得元彻真的是很多事,他们又不是很熟,统共就见了这么三四回。怎么称呼还不行?所谓的称呼,叫出来知道是在叫你,不会错了意不就可以了?

    “你从来都没叫过我。每次要么就省了,要么就不情愿的叫一声‘你’——你还真敢啊,对我这么不敬。”

    挑刺——这绝对就是挑刺。

    雁卿憋了一肚子气,偏偏又不能对他发出来,就又忍着叫了一声,“太子殿下——以后我恭敬的这么叫您,这总没错了吧?”

    “凭什么元徵是七哥,到我这里就是太子殿下了?”太子比她还生气。那声音阴阴的,却又刻意平缓着。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莫非他比我还亲近些?”

    雁卿:废话啊!

    可她不能这么顶回去,就沉默不语。

    元彻又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说道,“我的师父是你的父亲,我的姑婆是你的祖母。元徵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雁卿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和元徵打从记时前就已认得了,可元彻露面就把她妹妹打了,这也能比?

    到底还是忍住了,只闭紧了嘴不肯出声——她能隐约察觉出元彻对元徵的敌意,直觉她若在这会儿表露出对七哥的亲近来,只会给七哥添麻烦。

    “你可还记得我叫什么?”太子又刻意柔和了声音,诱导道,“头一回碰面时我就告诉你了。”

    他一提那回碰面,雁卿整个人都绷起来了。越发觉得他声音虚伪阴渗,就和当日他逼迫自己跪着时,上前虚作友善时的声音一样可怕。

    可她记性到底还是不差的。也是好学使然,因那日元彻念了一句诗,他一问雁卿就下意识的就努力去回想了。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太子他叫阿雝。

    她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一旦想起来,眼神立刻就透露出“想起来了”。

    那转折立刻便被元彻捕捉到了。

    雁卿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很负气——为自己竟然真记住了这个名字。虽则她也不明白这点小事究竟有什么可生气的,可对上元彻倏然转晴,期待和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眸子,她就是很不甘心。她觉着元彻似乎是会错意了,且是往十分自以为是的,颇不美好的方向上会错了。

    元彻显然在等着她叫出来,雁卿就说,“先生说要为尊者讳。太子殿下的名字不能乱叫。”

    “我准许你叫。”元彻飞快的就说,“你就叫我雝哥哥,我还是叫你雁卿妹妹——”他就轻轻的叫道,“雁卿妹妹。”

    雁卿说,“我不叫。”

    元彻的目光霎时便又恼怒起来,“你真的不叫?”

    雁卿说,“我不叫。”随即就戒备的退了半步,可毕竟对元彻的印象有所改观,戒备的就不是那么彻底。又不确定的试探道,“你不会又要逼我跪下,然后来踢我出气吧。”

    元彻的怒气仿佛被人一针戳破,立刻四泄而散了。

    他暴虐惯了,又处在生杀予夺的位子上,便从不觉得这是错的。可雁卿这么平平淡淡的点透了,他竟霎时感到羞耻——虽则此刻他没有这么想,可他毕竟这么做过。偏偏又让雁卿知道了他曾有过这么丑陋可耻的行为,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他总算自觉出这是丑陋可耻的了。

    立刻便虚张声势的遮掩道,“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坏的人?!”

    雁卿就松了口气,道,“我觉得你也许不会啊,所以才要问一问。”

    她答得坦坦荡荡,可元彻竟霎时满脸通红,只觉得浑身都沸腾了那么一刻。好一会儿身上的热度才褪去了。

    就道,“我就是不会——以后不用问了!”

    雁卿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没那么面目可厌了,不经意就笑起来,“哦……那以后我就不问了。”又说,“若没旁的事,我要去看书了。”

    就用很随意的询问目光望着他。

    元彻又想让她快滚——谁要在她面前出丑啊。可想到要分开,心里便又像被什么扯着、又总不撕裂般的绷紧、难受着。

    甚至连眼神都不想从她身上挪开片刻。

    想要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想要知道她对他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可万一她说不是呢。

    元彻便又烦躁起来。尤其他烦躁的时候,雁卿居然那么无所谓,他就更燥乱恼怒。

    这很不正常,他想摆脱,可控制不住。

    越难受也就越生气,他终于还是对雁卿道,“滚吧!”

    雁卿不明白他怎么又喜怒无常起来——不过他更过分的样子雁卿都见过了,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她也只想离他远些罢了。

    利落的屈膝行礼,雁卿片刻都没耽误,迅速离开了。

    隔了一重果树一重游廊,元徵立在院子的那一边。透过墙上木质的花窗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那边的景色。

    雁卿已经离开,元彻还留在那里。

    元徵低缓的退了一步,自窗边离开。他面容平静,睫毛遮住眸光,只一片黑沉沉的静默。

    仆役上前问道,“出去迎接吧?”

    元徵摇了摇头,那声音空洞涣散着,几乎察觉不出情绪,“再等等吧。”他说。

    虽实际上已离得很近了,可要绕过月洞门到那一侧去,还有很长一段路。

    元徵行步很快,仿佛背后有什么在追赶他一般。可那步伐是飘忽不稳的,连他自己都恍然觉得自己没有踩在实地上。

    他不停的在心里说服自己——雁卿也许只是不愿意在元彻面前表露出对他的亲近罢了,她心里显然还是喜欢他的。

    可他原本就是多疑的性子,少有能彻底安心下来的时候。再怎么说服自己,也只是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脑海中刺目的是雁卿最后的微笑——才不过多久,她竟已对元彻冰释前嫌了。

    她总是很容易就接纳喜爱旁人,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觉得元彻固然任性霸道,可也更鲜活多彩,坦率投缘些。

    在月洞门前元徵突然就停住了脚步,然后一拳锤在了白墙上。

    痛感很迟钝的传递过来,缓缓的随之而来的是温热晃眼的白光和一整个层层叠叠的茂盛翠绿着的院子,世界在感官中渐次清晰起来。他长长的、重重的呼吸着,感受到心境死寂无声的平复下来。

    重要的不是雁卿怎么想,他想。而是元彻会怎么做。

    ☆、57第四十五章

    纵然是在府上这么忙碌的时候,兰雪堂里也依旧有伺候笔墨、除尘焚香的丫鬟留守着。她们显然已提前得了讯息,知晓雁卿要来看书,早早的就备好了茶水鲜果。

    雁卿到了兰雪堂,便有丫鬟上前为她布桌取书,道是,“七哥儿吩咐过了,小娘子只管在这边玩耍。有什么需求也只管吩咐奴婢们,务必和在自己家时一样。”

    雁卿便惊喜道,“七哥知道我来?”

    丫鬟们都掩唇笑道,“自然是知道的。七哥儿此刻不得闲,否则也是要过来的。”

    雁卿脸上就一红,忙摆手道,“让七哥得空了再来就好,我等着他,不着急的。”

    既然七哥知道她来,就无需担心见不着七哥了。雁卿就踏踏实实的在兰雪堂里读着书等他。

    因她过来,兰雪堂中抄书也都已开架。雁卿进了藏书室,见那一架又一架的书卷,嗅到纸墨微干的清香,便如鸟如山林、鱼翔浅底,说不出的惬意自得。片刻间就已将烦恼之事暂忘到身后了。

    藏书室分三间,最外一间紧临着书房,平素元徵多在此处读书。此刻书桌上尚还摊放着他未读完的书卷,雁卿便攀到椅子上前去翻看。

    不过是寻常的《左氏春秋》罢了,只那字却十分微妙——寻常抄写的字体或多或少都有墨色浓淡,这一本的墨色却均匀雷同,且笔画虚浅,不像是抄写,倒颇像是阳刻拓本。

    雁卿便留了心。

    她记得楼姑姑曾和她说过,如今有许多寺庙将佛像、经文阳刻在木板,刷上墨汁覆以白纸,便可以轻松复写出许多份,散发给善男信女。是以佛像、经咒流传广远,黄毛稚子都能随口道来。

    又说如今儒生所读典籍俱都以手抄写,经年累月才抄出一本来,且多有讹误。若保存不善,遭遇了兵、水、火、虫之难,便损毁难修。若是抄的人多也就罢了。有不少佳作却存本稀少,极容易因此失传。

    若能效仿佛家刻印,一来省去抄写的烦劳和讹误,更好的留存先典。二来以一生百,书籍更易获取,也许山野村夫都能读得起了。是有助于教化的大善举。

    楼姑姑有心效仿蔡邕立六经碑文,作六经雕版,印刷出来供给天下有心向学之人阅读。只是如今经书各有家学渊源,要找到最正统的流经版本,还需要世家和大儒的协助。进展得便不是那么顺利。

    谁知此刻却在七哥这里看到了。

    雁卿便暗暗欣喜,也不去藏书阁里挑选了,就细细的翻看着这本左传——待翻到末尾,就瞧见一张做工十分精细的花笺书签。上用隽秀的簪花小楷写着,“王孙惠存”并落款“博雅堂印”。博雅堂正是楼家产业,做的是文房四宝的生意。若楼蘩真要印书,自然会由博雅堂承接。

    雁卿便越发为楼姑姑高兴起来。又敬佩她的干练果断,竟这么快就已做出成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