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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翌日一早,陆大夫人便打发人往各家报丧去了,同时也开始操办起陆二夫人的丧事来,各家闻得陆二夫人的死讯,虽都多少有几分怀疑,这陆家五爷前几日才出了事,陆二夫人不几日便亡故了,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其间会不会有什么隐情?但陆二夫人身体不好,久病卧床,连先前定国公府请吃年酒她都没露过面却是大家事先都知道的,明面上倒也挑不出毛病来,不过只在心里或是自家人嘀咕几句罢了,不论是该亲自登门吊唁还是该打发人送祭品的,都是绝不含糊。

    不但旁人觉得陆二夫人死得颇为突然颇为蹊跷,亦连定国公府一众年轻主子并下人们也有同样的感觉,只不过他们无从知道个中隐情也不敢打听罢了,也就陆明凤与陆明珠通过各自母亲之口,约莫知道几分而已。

    当然,小一辈的主子里也不是一个都没有知道个中隐情的,至少陆文逐与陆明萱便知道,陆文逐身为受害人,昨儿夜里一回府便被老国公爷亲自告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主要还是担心陆文逐也与福慧长公主是一样的想法,觉得他处罚陆二夫人处罚得太轻;陆明萱则是在老国公爷告知了陆文逐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经凌孟祈之口知道的。

    昨儿夜里陆明萱梳洗过躺到床上后,因忐忑那幕后凶手不知道会不会上钩,又到底会等到什么时候才上钩,以致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索性下了床,点了一盏灯歪到窗前的榻上发起呆来。

    却没想到发着呆发着呆,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她再醒来时,桌上红烛已快要燃尽,陆明萱迷迷糊糊的望了望门口,刚要唤在外间值夜的丹青进来熄灯睡觉,——饶是已经重生三年多了,她依然做不到独自面对熄灯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黑暗,所以从不敢自己熄灯。

    还未及开口,就听得背后的窗棂传来一阵轻响,随即窗销被人慢慢从外面拨开,陆明萱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猛地拔下发间的梅花长簪,深吸一口气刚要大声喊叫,窗户已经被人自外面拉开,一张在黑夜中越发显得俊美魅惑的脸便出现在了她面前,“萱妹妹别怕,是我……”不是别个,却是凌孟祈。

    陆明萱舒了一口长气,心有余悸的擦着额角的汗吁道:“原来是凌大哥,吓我一跳……”

    话没说完,猛地意识到自己因是在自家卧室里,里面不过只穿了身家常的中衣,为怕着凉,外面也不过只着了件褙子而已,才吓得发白的脸立时羞得通红,忙回转过身子嗔道:“凌大哥怎么这会子忽然来了我屋里,要是让人看见了,还不定传出什么样难听的话来呢,况我这会子也衣妆不整的,就不与凌大哥多说话儿了,凌大哥还请回罢,今日之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凌孟祈闻言,俊脸也一下子胀得通红,却不说离开的话,只低声道:“我也知道我此举实在唐突了一点,但事关紧急,我想着萱妹妹必定日夜都悬着心,如今好容易真相大白了,所以立刻赶了来告诉妹妹,也好叫妹妹早些安心。”

    “……凌大哥的意思是,凶手真的被引出来了?”陆明萱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凌孟祈这话是什么意思,整个身心霎时被巨大的惊喜所填满,以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是谁?那个凶手到底是谁?我一定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与他有仇有怨的又不是我,他凭什么这般害我!”

    凌孟祈见她一时激动之下,也顾不得回避了,猛地便转过了身来正对着他,他甚至连她中衣领口绣的梅花儿都能看见,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深吸了一口气才强自稳住心神,道:“此事说来话长,妹妹不如先换身暖和点的衣裳,我再进来与妹妹细细道来。”说完轻轻合上了窗户。

    待合上窗户,又有意退开好几步后,才大口大口喘起气来,他自来便知道陆明萱漂亮,却没想到竟漂亮到这个地步,眉不点而翠,唇不点而朱,脸上的肌肤一看就知道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细腻润滑,其触感如何,可想而知,就更不必说她那双会说话的潋滟双眼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光明正大的与她共处一室,为所欲为?

    念头闪过,凌孟祈不由暗骂起自己来,先前曾有一次听几个同僚与下属说这世上就没有哪个男人是不好色的,他当时虽没说反驳的话,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便不好色,那些人别想把自己与他们混为一谈,如今方知道,他哪里是不好色,只不过他的好色只针对陆明萱一个人而已。

    思及此,又想到自己方与陆文逐一道,自老国公爷口中得知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趁夜潜入陆明萱的房间告诉她,当时自己心里固然想的是早些让她知道了凶手已经原形毕露了,也好早些安心,但要说他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心思,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平心而论,这样的心思实在有失光风霁月,——不过,他随即又在心里为自己开解起来,萱妹妹早晚都要成他媳妇儿的,他如今有这样的心思也算人之常情,总好过其他男人老是想着媳妇儿或是未来媳妇儿以外的女人罢?

    胡思乱想间,就见方才被自己关上的窗户又被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了陆明萱仍带着几分红晕的脸:“我收拾好了,凌大哥还请进来罢,只是要委屈凌大哥翻窗子了。”

    她已换了一身淡紫色对襟长褙子,头发来不及梳成发髻,便只随意挽了个纂儿,拿一枚白玉长簪固定住,却仍有几缕刘海没有挽住,时不时调皮的滑下来,她便时不时的抬手去扶一下,使得她整个人都平添了几分生动,让凌孟祈的心跳禁不住又加快了几分。

    陆明萱却顾不上去想这些个有的没的,待凌孟祈坐定,与他斟了一杯茶后,便径自急声问道:“那个凶手到底是谁,还请凌大哥快快告诉我,我简直一刻都再等不下去了!”

    凌孟祈闻言,想起自己的来意,满腔的旖念立时去了个七七八八,忙正色道:“是一个你万万想不到的人,不但你万万没想到,事先我们所有人都万万没想到……是二夫人!”

    “二夫人?怎么会?”果然陆明萱一脸的难以置信,“二夫人那样柔弱的一个人,素日里连自己屋里的姬妾都弹压不住的,怎么会是她,会不会是弄错了?”

    她怀疑过两府内院除陆老夫人与福慧长公主以外的所有女眷,也怀疑过两府除老国公爷与陆中昱以外所有的男丁,却从没将凶手往陆二夫人身上想过,万万没想到,凶手不是别个,恰恰就是她从没怀疑过的陆二夫人!

    凌孟祈苦笑道:“我之前方听得老国公爷说凶手是二夫人时,也与你是一般反应,但事实的确如此,她自己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凶手千真万确就是她!不但你我不相信,听说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相信,也就难怪之前从没人怀疑过她,从没人想过要将她当做嫌疑人查上一查了,实在是她懦弱无能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谁能想到那个在我们心里心思缜密,心计深沉的凶手,竟会是这样一个人呢,也许这便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了罢?”

    陆明萱好半晌方回过神来,看向凌孟祈沉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请凌大哥作速细细道来。”

    凌孟祈点点头,便把当年福慧长公主是如何半道截走太医,陆老夫人与陆大夫人又是如何听之任之,以致陆二夫人爱子陆文适因病早夭,之后她自己也因伤心过度早产剩下陆明雅,并伤了身子以后再不能生育之事大略说了一遍,“……自那以后,二夫人便恨毒了长公主,誓要让长公主也尝一尝丧子之痛,让其血债血偿才好,只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力量微薄,又恐事发后连累到三姑娘,所以一直蛰伏着,直到前年才出了第一次手,之后她本不欲这么着急便又出手的,但三姑娘与二皇子做侧妃之事让她自觉丢进了脸面,也再生无可恋,所以才会有了这一次出手,却没想到这一次却被我们将计就计,让她原形毕露了。”

    随即又把陆二夫人两次对着陆文逐下手的细节大略说了一遍,“……这便是由来只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放贼的道理了,毕竟二夫人在暗小五在明,她又那般能忍,且从十几年前便开始在策划报仇了,若不是此番你想出这招引蛇出洞,只怕下一次她再出手后,我们也未必能查到她头上去。”

    陆明萱闻言,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同情陆二夫人的好,还是该恨福慧长公主跋扈嚣张,不把别人的安危乃至生死当一回事,凡事都只想得到自己的好,说到底,她不过只是二人之间城门失火被殃及的小小池鱼而已,何其无辜,可凭什么前世要她付出生命来做代价,甚至若不是因为机缘巧合让她重生了,她至今都还只是一个糊涂鬼,连害死自己的真正凶手都不知道!

    陆明萱沉默了良久,才沉声问凌孟祈道:“二夫人如何何在?我明日想亲自问她几句话,不知道凌大哥可不可以代我与老国公爷说一声?”她要当面问陆二夫人,她的儿子便是宝,别人的女儿便是草,就活该为她儿子的死受到牵连,就活该成为她复仇路上的垫脚石吗?她何其无辜,陆二夫人有本事,便明刀明枪的与福慧长公主见真章去,凭什么要让她无辜受累,日日活在提心吊胆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像上一世那样屈死!

    “二夫人她……”凌孟祈迟疑了片刻,才道:“二夫人她事发当时,便已自绝于长公主屋里了,临死前说是活着奈何不得长公主,不能为儿子报仇,便是死了也要化身修罗厉鬼,日日夜夜缠着长公主母子三人,让他们……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而且我听说,本来老国公爷与老夫人见她可怜,又有二老爷与她求情,已经有所松动了,并不一定会要她性命的,但她却死志已决,说不要二老爷为她求情,还说自己早在十几年前,便当二老爷是死人自己是寡妇了……然后,她便一头碰死在了长公主屋里的墙壁上,死不瞑目……”

    陆二夫人竟然死了?陆明萱本来正蓄着满腔的力量,打算明日一早便去找陆二夫人当面问个明白,算是上一世枉死的自己和这一世自己三年多以来过的提心吊胆的日子稍稍出一口气的,谁知道陆二夫人竟然死了,而且还死得那般惨烈,那般绝望……她不由一下子泄了气,好半晌方叹息了一句:“这才是二夫人的真性情罢,只不过素日一直都被她苦苦压抑着……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第二十回 丧礼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终究不是狠心人,连陆老夫人母子婆媳听完陆二夫人的遭遇和她声声泣血的控诉,尚且忍不住心里难受,对其多几分心软与宽容,更何况陆明萱?一瞬间竟再恨不起陆二夫人来,不但恨不起来,反倒还有几分同情起她来,要不是爱子早夭,女儿早产,本身又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为丈夫为厌弃,她又何至于走上今日这条不归路,都是被逼的!

    逼她的人里,不必说福慧长公主是最可恨最不可饶恕的,可除了福慧长公主,其他人就没有错了吗?无论是陆老夫人还是陆大夫人,都不是全然无辜的,就更不必说陆中景了,若不是他在陆二夫人遭遇了双重打击之后,待她那般心狠绝情,将她对后半辈子仅剩的几分希望打破,她只怕也不会恨福慧长公主到那个地步,福慧长公主只是扼杀陆文适生命的间接凶手,陆中景却是扼杀陆二夫人精神与希望的直接凶手,就算陆中景现在再伤心再悔愧,又还有什么用?

    由陆中景及陆中昱,陆明萱不免又想起了自己前生的悲剧,虽说表面上看来是由陆明珠与陆二夫人一直接一间接造成的,当然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可如果不是陆中昱贪图享乐不负责任,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陆中景除了承受心理上的痛苦其外,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陆中昱更是连心理上的惩罚都没有受到,反倒是涉事的女人们不论哪一个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而且这伤害还大半都是来自女人们彼此之间的,竟从没人想过要去惩罚男人!

    陆明萱心里沉甸甸的,前所未有的体会到了“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鼻子酸酸眼睛热热的,几乎就要忍不住滴下泪好,到底记得凌孟祈还在,好歹强忍住了,敛神问道:“那现在事情是个什么章程?老国公爷怎么说?只怕长公主不会因为二夫人已经死了,便善罢甘休罢?”

    福慧长公主那个性子,无理尚且横三分,更何况此番之事她还多少占了几分理,又岂会因陆二夫人已身死便放过她的?

    凌孟祈见她自听了陆二夫人的死讯后,脸色便一直阴晴不定,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不免就有几分担心,正待开口,不想她已先开了口,瞧着神色也已好了不少,方暗自松了一口气,道:“长公主的确不肯因二夫人已死便善罢甘休,非要老国公爷开祠堂将二夫人休出陆家,再将二夫人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让二夫人身败名裂,以后休想享受后世子孙的香烟供奉,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不过老国公爷没有同意,说二夫人虽其罪当诛却其情可悯,还说死者为大,此事便到此为止,命大夫人与二夫人操办丧事,明日一早便使人往各家报丧,在府里停灵七日,然后再送去家庙做法事入土为安。”

    陆明萱闻言,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就算陆二夫人深恨陆中景,但能顶着定国公府二夫人的名头入土为安,怎么也比只能沦为孤魂野鬼来得强,于她来说,也算是保住了最后的体面与尊严,因点头道:“老国公爷亲自发了话,想来长公主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听从了,怕只怕她没能出了这一口气,便把气都撒到旁人身上去,迁怒于旁人。”譬如陆明雅,再譬如自己。

    凌孟祈道:“这点小五也虑着了,说回去后一定会好生劝解长公主,不会让她再生事的,况凡事还有我呢,妹妹且不必担心。”虽说福慧长公主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但平心而论,对福慧长公主的性格与为人他是真个看不上,若福慧长公主事后真迁怒于陆明萱,他绝不会与其善罢甘休!

    “有五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陆明萱抿嘴说道,陆文逐是福慧长公主唯一的儿子,此番又几已算得上是失而复得,福慧长公主别人的话不肯听,自己儿子的话却一定会听,陆文逐愿意保她自然是最好,便是陆文逐不愿意保她,她也不必再像先前那般惶惶不可终日,至少她的身份在国公府几位有分量的主子面前都已过了明路,福慧长公主便真要动她,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陆老夫人等人也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于现下的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可即便如此,一想到陆二夫人的死,一想到自己前世的遭遇,陆明萱心里仍是十分沉重,待送走凌孟祈后,一直发闷到四更天才上床胡乱睡下了。

    正迷迷糊糊之际,就听得二门上传来云板声,连叩四下,正是丧音,陆明萱惊醒后怔了一下,立时反应过来这云板是为陆二夫人叩的了,强忍了一晚上的泪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也不知到底是在为陆二夫人哭,还是在为自己抑或是这世上所有薄命的女子们哭。

    无声的哭了不知道多久,陆明萱听得外面传来桑嬷嬷的声音:“姑娘起了吗,二夫人没了,只怕老夫人那边很快就会使人来请,姑娘还是早些起来收拾一下的好。”

    她忙拭了泪,应道:“我这便起来,嬷嬷让人打水进来罢。”

    桑嬷嬷应声而去,不多一会儿便见伴香领着两个小丫头子端着热水进来了,陆明萱只当没看见伴香看见自己红肿的双眼时眼里闪过的异样一般,作速梳洗过,便捡了一身素绫小袄并玉色琮裙来换。

    一时收拾妥帖去到厅里,就见陆明芙也已换过一身素色衣裳过来了,一见陆明萱,便低声道:“怎么二夫人好好儿的,忽然间说没就没了,事先也没听传出什么风声啊,莫不是……与此番五爷出事有关?”

    陆明萱忙道:“姐姐别胡说,二夫人卧病不起早非一日两日了,连小年夜与之后除夕夜并府里请吃年酒时,她都因身体支撑不住没有列席,如今病情忽然加重不治,也是正常的,姐姐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当着别人的面儿,切记一个字也不能说!”

    说得陆明芙讪讪的,“我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罢了,且也是因对着你,对着别人,我自然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姐妹两个正说着,果然陆老夫人那边使了婆子过来接她们,二人便也不再说话,随来接的婆子去了荣泰居。

    就见陆大夫人、陆大奶奶、陆明凤与陆明丽都在那里了,一个个儿的都红着眼圈正软言解劝哭得哽咽难耐的陆老夫人:“母亲(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虽伤心,更心疼六爷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却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不然二弟妹(二婶婶)便是去了那里,也不能安心啊!”

    瞧得陆明萱与陆明芙进来,陆大夫人因忙又令二人:“你们来得正好,快帮着劝劝老夫人,若是哭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要说陆老夫人因陆二夫人的死真有多伤心,陆明萱是不相信的,至多也不过就是有几分愧疚罢了,不过这话她也只放在心底罢了,顺从的对陆大夫人应了一声“是”,便与陆明芙上前劝起陆老夫人来,不外乎也就是那几句话:“您再伤心,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二夫人身前最是孝顺的,若是让她知道您因她伤心成这样,岂非走也不能安心?”

    陆老夫人如今正是对陆明萱心疼愧疚之际,她本以为陆明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想着要让她过几年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的日子,却没想到她一早便知道了,更因此时刻都饱受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身份便会曝光了,不知道到时候福慧长公主会拿她怎么样的惊惶与害怕,也就难怪先前赵彦杰会说她眉间总有轻愁了,自己先前还不以为意,如今方知道她这轻愁到底因何而来。

    是以一见到陆明萱,她也顾不得哭了,借着姐妹二人的话拭了眼泪,说了一句:“罢了,你们说得也有理,我总不能让贞娘她连走都不能安心。”便顺势拉住陆明萱的手,关切的说道:“怎么你手这么冷,脸色也这般难看,莫不是昨儿夜里没睡好不成?”

    陆明萱勉强道:“睡好的了,只是乍然听得二夫人没了的消息,有些个惊讶罢了。”

    陆老夫人闻言,方不再多说,却一叠声的命人与她姐妹拿手炉沏滚滚的热茶去,又骂跟着的人不经心,一时间荣泰居正房的丫头婆子倒都围着陆明萱与陆明芙姐妹两个打转。

    看在陆大奶奶眼里,不由暗自咂舌,也不知这两个旁支族妹到底哪里入了祖母的眼,能得祖母这般另眼相看,连正经亲孙女儿尚且要靠后?看在陆明丽眼里,因司空见惯都懒得不忿与嫉妒了,只是默默低垂下了头去。

    看在陆大夫人与陆明凤眼里,想得就要多得多了,怪道之前她们一直觉得老夫人待那两个丫头尤其是陆明萱尤其不同,养个旁支孙女儿哪至于那般时时事事都为她们考虑到,如今方知道,敢情这就是老夫人的亲孙女儿,而且这个孙女儿还是她以前心爱的丫鬟生的,也就难怪她会对陆明萱另眼相看了!

    不过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陆大夫人忙敛住心思,起身向陆老夫人道:“才报丧的人我已都打发出去了,这会子二弟妹那边想来也已小敛完了,我得去瞧瞧,暂时就不陪母亲说话儿的,让她们姐妹陪着您罢。”

    陆老夫人点点头,“你只管忙你的去,哪家哪户有红白喜事时都是当家人最忙最累,我这里你便不必理会了,自有人服侍,等那边收拾妥了,你打发人过来说一声,也好让她们姐妹与贞娘送一程去,等吊唁的人开始来了以后,她们姐妹再去便不方便了。”

    趁机又说起陆文逐回来之事,“所幸府里今日虽出了这么一桩伤心事,昨儿夜里倒是有一桩喜事,小五竟然脱险自庄子上回来了,只他虽好了不少,但身体仍很虚弱,长公主又病着,四丫头虽回来了,也是个素来百事不管的,那边府里竟没个能管事的人,你记得多使人过去瞧瞧,能帮着照看的便照看一下,等事情了了,大家自然都记你的好。”

    陆大夫人一一应了,又客气了几句:“原便是我应当应分之事,当不得母亲这般说。”方领着陆大奶奶急匆匆去了。

    余下陆老夫人见陆明萱精神一直有些萎靡,很想将其他人都屏退单独与她几句话的,又怕做得太明显让人生疑,只得暂且压下这个念头,与姐妹几个说些闲话罢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陆大夫人使人来禀:“二夫人那边已经小敛毕了,大夫人请姑娘们过去。”

    一时去到来仪居,就见自院门起至三进正房,再到东西两边的小跨院儿,都已挂上了白色的幔帐,正房门前的孝棚与楼牌也早已竖立好了,——陆二夫人上头既还有长辈,又不是定国公府真正的女主人,所以她的丧事不能在定国公府的正院操办,只能在二房的正院操办,而且阖府也不需遍挂白灯笼白幔帐,只在定国公府角门并一些主要的回廊通道悬挂即可。

    彼时还没有吊唁的宾客来,来仪居正房内外都显得有些冷清,院里不过只两个穿白色直裰管事模样的人,领着十数个同样穿白色直裰的人在忙活一些琐事罢了。

    远远的瞧得张嬷嬷引着陆明凤姐妹几个过来,侍立在门口的两个婆子忙忙迎了上来,殷勤的将一行人引进了内室。

    就见陆二夫人睡在当中的一张罗汉床上,穿了件镂金丝绣牡丹花纹蜀锦长褙子,明紫色外纱,深莲紫锦绣内里,臂间还挽着飞云披帛,下着一袭玉台金盏凌波长裙满头青丝挽瑶台望仙髻,脸上画了飞霞妆,淡淡晕开,双目紧闭,神情安详,乍一看好似一个沉沉入梦的睡美人一般。

    在她的头顶上方,点着一盏青铜油灯,满身素缟的陆明欣与陆文运跪在她床前一直在低声啼哭,惠妈妈则跪在陆文运之后,一直低垂着头让人看不到她的脸,但却不难自她不过只一日一夜间便全白了的头发上,猜出她心里此刻究竟有多伤心。

    陆明萱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陆明凤、陆明丽与陆明芙也禁不住都哭了起来,引得才拭了泪的陆大夫人与陆大奶奶也再次洒下泪来,一时间屋里是哭声一片。

    哭了一阵后,还是陆大夫人经过见过的事多,最先稳住了情绪,哽声道:“你们且别急着哭,且先与你们二婶婶磕个头送她一程是正理。”

    众人方相继止了泪,上前一字排开,对着陆二夫人的遗体跪下,磕起头来。

    一时磕完了头,陆大夫人估摸着只怕最亲近的几家亲朋家吊唁的人快来了,遂请张嬷嬷带陆明凤姐妹几个回去。

    不想还未及开口,门外忽然一阵风般跑进来一个人,一进来便扑到陆二夫人身上大哭起来:“娘,您怎么会说忽然说没就没了,您怎么也不等等我呢……娘,您醒醒啊,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是你的雅儿啊,我以后什么都听您的,再不惹您生气了,只求您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啊,娘,娘,您看看我啊,我是雅儿啊……”

    却是陆明雅闻讯最先赶了回来。

    眼见陆明雅哭得这般伤心,想着她素日虽与众人都不大和睦,老国公爷又早就亲自发了话她再不算是定国公府的人,但不论谁新死了母亲都是一件伤心事,众人一时间倒是不好就走了,只得上前纷纷安慰起她来:“三姑奶奶还请节哀,二弟妹若是泉下有知,见你哭得这般伤心,也必会心疼的。”、“三妹妹岂不知哀毁过度也是不孝,你若是伤心坏了身子,二婶婶岂非在那边也不能安心?”

    陆明雅却仍是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还拿头狠狠撞着陆二夫人的床头,没几下便撞得额头一片通红,“娘,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您生气的,您醒一醒啊,我以后什么都听您的,我再不惹您生气了……”

    饶临出嫁前心里对陆二夫人怨得什么似的,母女之间又岂会有隔夜仇,她们这对母女还与别的母女不一样,一直以来都算是相依为命,乃是彼此的支柱,况去了二皇子府以后,日子并不若陆明雅原先想象的那般好,她心里其实早已后悔当初没听陆二夫人的话了,只不过一时间别不过那个劲儿,一直强撑着没好意思先低头罢了,却没想到一时的不好意思,换来的却是与母亲的天人永隔,她心里有多伤恸有多悔愧,可想而知!

    只可惜她就算哭死了,也再哭不回陆二夫人,这个世间上与她最亲最近,从来都是无条件对她好,哪怕对她彻底失望了,依然还是将全部嫁妆都变卖成银子给了她压箱,就是为了能在将来她遇到危机,能多一线生机的人……陆明雅越想越后悔,只恨不能随了陆二夫人去,是以撞向床头的动作也是越来越大,没几下竟然撞出了斑斑血迹来。

    这下众人不好只干巴巴的空劝她了,陆大夫人因看了一眼陆大奶奶和陆明凤,姑嫂二人只得上前拉起陆明雅来:“三妹妹这般伤害自己,叫二婶婶在九泉之下看了情何以堪?而且三妹妹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二叔父,五妹妹和六弟着想罢,如今二叔父已经伤心得病倒了,五妹妹与六弟又都还小,你若再有个什么好歹,可叫他们靠哪一个去?”

    陆明雅闻言,也不知是不是将这话听了进去,总算不再撞自己的头了,却猛地一把挣脱了陆大奶奶和陆明凤的手,拿帕子胡乱擦了脸上的泪,站起身来冷笑道:“我父亲是个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我难道还能不知道,早巴不得我娘死了,他好娶个新妇进门与他生个嫡子了,‘伤心得病倒了’,哼,只怕是与那一屋子的狐媚子贱人鬼混淘空了身子病倒的罢?”

    说着一指地上跪着的陆明欣和陆文运:“至于这两个小贱种,原便不是自我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自然算不得我的弟弟妹妹,他们以后无依无靠又与我什么相干?我巴不得他们死了才好呢,还有你们,一个个儿的早巴不得我们母女死了,如今好容易我娘死了,你们总算称愿了罢,还一个个儿的猫哭耗子假慈悲,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劝我,假惺惺,看了就让我恶心!”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冷下脸来,心里才生出的几分对她的同情和怜惜瞬间都荡然无存了,她就算因母亲才没了伤心得糊涂了,说这些话也未免太过分,说自己的父亲是与姬妾鬼混病倒的,骂父亲的姬妾是‘狐媚子贱人’也就罢了,竟连自己同父的弟弟妹妹也称作‘小贱种’,这些人算来可都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她却待他们一丝情分也没有,难道还能指望她待她们这些又更远一些的人说出多中听的话来不成?

    当下都愤愤然的举步欲离开,不欲再留下受她的冷脸与冷言,她们又不欠她,凭什么要承受她莫名其妙的怒气!

    不想陆明雅却怒声道:“你们都不许走,我话还没说完!”看向惠妈妈,“我娘素日就算身子弱些,这次病的时间也长些,却也绝不至于忽然间说走就走了,是不是近来府里谁给了她气受?还是她是被人暗害的?亦或是公中给她请太医请得不及时,所以误了她的病情,害得她含冤惨死?惠妈妈,你是我娘身边多年的老人儿了,更是她最信任的人,你若是知道什么,只管说出来,不论是谁害死我娘的,我都势必不会与其善罢甘休!”

    一边说,一边拿审视仇恨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陆大夫人陆大奶奶并张嬷嬷等每一个人的脸,大有怀疑害死陆二夫人的人就是她们当中某一个,而她绝不会放过她们的架势一般。

    当即将陆大夫人气得反倒笑了起来,冷声道:“三姑奶奶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怀疑二弟妹死得不明不白吗?三姑奶奶最好把话说清楚了否则,便是三姑奶奶肯罢休,我也绝不会罢休了!”

    陆明雅立刻回以冷笑:“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白问我娘的贴身妈妈几句话罢了,大伯母这般急着对号入座做什么,莫不是做贼心虚不成?”说完不待陆大夫人说话,又喝命惠妈妈:“妈妈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才好为我娘报仇雪恨!”

    反正这个家早已放弃了她,不再将她视为自家人,唯一在乎她也是她在乎的母亲如今也死了,她对这个家也没什么可留恋更没什么可顾忌的,倒不如破开来大闹一场,就算娘真不是被人害死的,而是自己病死的,至少她也可以为她出一口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憋在心里的恶气!

    惠妈妈闻言,总算抬起了头来,一双满是仇恨与怨毒的眼睛看向的却不是陆大夫人等人,而是陆明雅,语气里更是半丝恭敬也无,有的只是毫不遮掩的入骨恨意:“三姑娘竟还有脸问是谁给了夫人气受,是谁害死夫人的,难道三姑娘不知道害死夫人的人就是你自己吗?若不是你自甘下贱上赶着去给二皇子做妾,夫人又怎么会气急病倒,又怎么会缠绵病榻这么长时间,最后更是因不治而身亡?夫人高傲了一辈子,哪怕最艰难时,也从没想过要委屈你,什么都给你最好的,更是从没想过要让你给谁做妾,可你呢,就是这般回报夫人的!你还好意思怪别人,岂不知你自己才是害死夫人真正的凶手!”

    本来昨日陆二夫人刚死时,惠妈妈便想跟随而去了,但一来不亲自给陆二夫人装敛她不放心,怕别人趁机作践陆二夫人,让她死后都不得安生;二来惠妈妈心里其时恨毒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陆明雅,若不是陆明雅将陆二夫人气得生无可恋,她此番又怎会冒险亲去见福慧长公主,她也就不必死了,不亲自骂陆明雅一顿,让陆明雅知道她是间接害死陆二夫人的凶手,惠妈妈死不瞑目,所以她才会继续活到了现在。

    陆明雅被惠妈妈骂懵了,好半晌方回过神来,气得浑身直哆嗦,怒声向惠妈妈道:“狗奴才,你竟敢这样说我,当真以为你是我娘身边的老人我便不会治你的罪,拿你怎么样了吗?我告诉你,惹急了我,我现在便让人将你叉出去乱棍打死了,也免得黄泉路上,我娘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惠妈妈冷笑道:“三姑娘别以为自己做了个皇子侧妃,就能飞上天了,你别忘了,这里是定国公府,不是二皇子府,你要打杀我,还没有那个权力,更何况就算是在二皇子府又如何,你不过区区一个做妾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行使主母之责了?你自己轻狂是你的事,别累得旁人说夫人没有将你教好,话说回来,要是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德行,当初你刚生下来时,我就该让夫人将你溺死了的,也省得这么多年白操了那么多心,连死后都不得安生!”

    陆明雅快被气疯了,扑腾着便要上前去打惠妈妈:“我打死你个胡说八道的狗奴才,从来我只听说过‘奴大欺主’,还从未亲见过,如今方亲眼看见了,我娘尸骨还未寒呢,你便帮着旁人作践起她唯一的女儿来,你也不怕遭天打雷劈吗?”

    惠妈妈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后,便懒怠再与她多说,侧身避开后,便复又跪倒了陆二夫人床前,低下了头去。

    陆明雅如何肯善罢甘休,仍要扑上去打她,眼见闹得不像了,偏又有婆子战战兢兢在外面回道:“族里几位太太来送二夫人最后一程了……”

    陆大夫人总不能眼睁睁让族中妯娌瞧了自家的笑话儿去,无奈之下,只得喝命门口的几个婆子:“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三姑奶奶伤心得糊涂了,你们还不快扶她下去歇着去?”

    那几个婆子闻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半劝告半强迫的将陆明雅给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