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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慕容安歌前一句话是对那属下所说,话音刚落,那人便已闪身门外,果然行动很快。后面一句话正是对我说的,并且很绅士地伸手到我面前,似乎想要搀扶。此时的他面色温和,风度翩翩,任谁能想到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辣角色。

    时下大周风气比较开放,必要时男子搀扶女子倒不为过,但我怎能让他碰到,连看一眼都觉得厌恶,当下与凝香互相扶持勉强前行。

    见我故意避开,慕容安歌倒也不阻拦,只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身后。

    此时天蒙蒙亮,出来后我发现自己置身一所农家小院,身后是刚才待过的屋子,从外头看只是一所普通农居,谁能想到里边另有千秋。从这样谨慎的安排看来,慕容安歌是有备而来,这个偷入敌国的计划虽然风险极高,却定然对东阾好处极大。

    “长公主的夫君对长公主真是情真意切呀,着实让人羡慕。”

    我微微一怔,目无表情继续往外走。面对太过强大的对手,最好的对策就是什么都不做,不对他透露一点信息。

    凝香却没意识到这一点,回头恨恨地说:“废话!我家将军自然是对公主情真意切,不然还怎样。”

    “不然?不然啊……”慕容安歌又是一脸人畜无害模样,也不知用了什么身法,一下转到我面前,“如果是我,情非得已的时候也只能放弃公主,再娶个继室了。”

    “放肆!无耻!”凝香没等他说完就已气得发抖,无奈和我一样浑身无力,否则早就跳上去拼命了。

    慕容安歌这一转已阻住我的去路,我索性站住,冷冷瞧着他。

    这人虽然很会打仗,但名声不好,眼前他的举动看起来就象一个浪子所为,这似乎很符合他那个不太好的名声。但此时突然戏弄于我是什么意思?一时兴起还是别有用心?

    他大大咧咧地又向我走了一步,眼眸深沉,仿佛想将我看穿:“项善音可算是死于你皇兄之手,骆明轩有了你便忘了记恨轩辕望舒了么?有些事,长公主其实心知肚明吧。对骆明轩来说,史娇娇才是最好的人选,娶了史娇娇便可退可进哪。还有那个侍妾,叫什么来着……唔,贤儿,姿色上佳哦,年纪轻轻便坐上了轮椅,我见犹怜呀。”

    这慕容安歌连将军府的家务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周的皇宫里到底隐藏了多少东阾定远侯的细作?我的心又沉了几分,但他这番话也让我看穿了一件事。

    此前他的种种威吓、挑衅,全都是为了搅乱我的心,让我在惊乱中被他牵着鼻子走。现在这番话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想从我这里刺探到明轩的打算。

    明轩兄长之死、项家被灭,这两件事举国皆知,不是秘密。而身为主角的镇国大将军是否会有所动作,这是大周敌对势力们急于知道的。只不过现在离项善音被处死不到一月,各个势力还未有足够的时间深入接触明轩,而慕容安歌恰恰在这个时候潜入大周,又机缘巧合劫持了我,那么,明轩的意向直接决定了慕容安歌的策略。

    用我去换什么?如何换?以我的“生”去换,还是以我的“死”去换?

    如果明轩真的如东阾所愿意欲谋反,那么慕容安歌唱的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争取到明轩;以换回公主的名义从大周手里得到切切实实的好处;之后突然反悔,继续劫持我返回边境,在两军阵前斩杀我以打击大周军心。甚至这个斩杀我的人……可以是明轩。

    此时的我该如何表现?愤怒?凄苦?我发现自己都做不到。我可以和明轩和皇兄皇嫂周旋,但此时陷入绝境,家宝前途未卜,我表面平静,心底里却异常烦乱,能做到的只能是表面上的不动声色。

    这时凝香骂了一句:“休要胡言乱语!我看你是知道我家将军率兵前来怕了吧!”

    我直视慕容安歌,稍稍抬高了下巴,跟着凝香这句话扬了扬眉毛。不能说话,并不代表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慕容安歌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亮,在我弄清楚他的意思之前,他已侧身让开,再一次伸手到我跟前,上身稍倾,又说了一次:“公主,请吧。”

    他让开的那刻,一辆马车缓缓驰来,正停在我跟前。

    从前坐马车时,总有众多家奴前呼后拥。如今只有我和凝香两人,连走路都要互相扶持,而马车颇高,若没有他人扶携,爬上马车的样子还真会有些狼狈。慕容安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几个属下也是虎视眈眈,这迫使我不得不考虑大周长公主的尊严。

    凝香显然也和我一般心思,也是犹豫不前。慕容安歌微笑着再次伸出手,那意思要么我选择扶着他体面地跨上马车,要么就等着出洋相吧。

    我静静看住他,手终于抬起,却不是搭在他臂上,而是展开凝香手心写了两个字。

    凝香先是愣了一下,立刻会意,傲然朝慕容安歌道:“脚蹬伺候!”

    皇族千金们需要爬高踩低时,如果身边没带着脚蹬,让家奴跪下充当脚蹬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慕容安歌并不是家奴,此时定远侯已自立为王,慕容安歌虽为庶子,却也是被封了王子的。以东阾的角度来看,让慕容安歌给我这个阶下囚做脚蹬,那简直是奇耻大辱。更何况,在我错将他当成被皇兄迫害的戏子救他出宫时,他已阴差阳错地被我当过一回脚蹬。

    凝香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奚落他的机会,慢吞吞地加上一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周围那几个东阾将领不知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神情疑惑地朝慕容安歌望过去。自见到他起第一次,我看到他紧绷了脸皮,表情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到慕容安歌这个人物就会伤感。突然想写关于他的番外……

    ☆、难解故人心(四)

    凝香高昂起头,一副没有脚蹬我家公主就不上车的意思。

    这时慕容安歌嘴角一翘,眼神亮得象刀,我直觉不妙,忙拉着凝香向后退,却忘了服药之后腿都是软的。这一退便要摔倒,慕容安歌已上前一步,将我拦腰抱起往马车里一扔。

    我倒抽一口凉气,气还没抽完,人已摔在马车地板上。回过神来看时,地板上铺着厚厚一层软毡。这一扔看似随意,但我身子落下时却是稳稳落在角落里的一个蒲团上,手边还夹着一只靠枕。

    随之而来的是慕容安歌一声轻笑,他单手撑在马车踏板上,似乎只是随便抬了抬腿,人就已跃进马车,坐到我对面的地毡上。

    “公主小心!无耻叛贼!你敢再……”

    车下的凝香话还没说完,已被一名东阾军官反钳双臂摔到马背上。

    我又惊又怒,如果不是双腿无力,此刻一定会朝慕容安歌扑过去。

    马车已经启动,慕容安歌掀开地毡,露出暗格,里面居然有酒有菜。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幽幽地道:“长公主若是听话些,我也就省些力气。”

    他夹了一块油焖春笋,放在嘴里嚼了两下便满意地眯起眼睛:“她是习武之人,放在马背上颠簸两个时辰算不得什么。”说着又夹起一块油焖笋递到我跟前,“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油焖笋哦,味道很不赖呢。”

    我怒气上涌,挥手拍飞了他伸过来的银箸,夺过那晚油焖笋朝窗外扔了出去,朝他怒目而视。

    “看看,又不听话了。哎哟,可惜了这碗油焖笋。”

    慕容安歌在银箸被我拍飞的刹那便以迅捷无比的速度捞回银箸,感叹了一声后,银箸再次伸出,挑起窗帘朝马车外道:“将那聒噪的女人绑起来,拖在马后。”

    这样凝香还能活命么!我咬牙握住了慕容安歌手里的银箸,摇头制止。

    慕容安歌看着我的手,笑得意味深长:“怎样?”

    我缓缓松开手,坐直了身子。看看摆在眼前的酒菜,定了定神,抓起酒壶往嘴里猛灌了几大口。

    酒并不是烈酒,只是成年的女儿红。这种女儿红如果是明轩来喝,恐怕三五坛都不会醉。我却不行,只几口便觉得两颊灼烧,眼前的慕容安歌一个变成两个,还晃啊晃的。

    慕容安歌“哈哈”地拍了拍手,又朝窗外道:“把那女人放下来,让她坐在马鞍上,加一层软垫。”

    坐在马上和趴在马背上完全不同,趴在马上的效果能把人震得散了架。但即便是坐在马鞍上,象凝香那样在宫里长大的女子,不消片刻就能把大腿内侧磨破,加一层软垫当然会减轻许多痛苦。

    我松了一口气,落在死对头手里成为人质,能这样其实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好许多。

    “据说女儿红是女子出生时埋下,嫁人时取出。这十八年的陈酿后劲可是很足的哦,公主这般饮法……”

    很显然,十八年陈酿对我来说非同小可,慕容安歌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知道自己正在被睡意袭倒。

    迷糊中似乎听到慕容安歌冷冷的声音:“生气时的样子倒是很美,可惜,活不了多久。”

    死吗?那并不可怕。让我死在家宝之前,至少我不会再次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肝肠痛断。如果这真的是命运,如果这是生命重来几次都不能改变的宿命,那么,或许我也只能接受。

    真的能接受吗?若能,为何我会这样悲伤,悲伤得整个人都想要飘到世界的尽头,消失在这世界之外的无限虚空里,只当自己从来不曾存在过。

    ……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听到慕容安歌的人汇报大周追兵的动向,从慕容安歌越来越兴奋的语气听来,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什么?”

    慕容安歌突然间提高的声音,把我脑子里的各种声音都震飞了。我稍稍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发现马车仍在疾驰,窗帘开着,慕容安歌正在和窗外同样在疾驰的属下对话。

    “骆明轩转向西南?他如何知道我们在西路的安排?”他蹙起眉头,边思索边道,“情况可能有变。”

    西南是那三个黑衣人退回东阾的方向。听慕容安歌方才的说法,这一路走得相当隐秘,似乎有意避开大周兵的追击。

    而慕容安歌为了引诱明轩前来,一路上虽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留下了许多线索,比如那间农舍,比如时不时故意留下的车辙马蹄印迹。加之先前慕容安歌对明轩追击路线的分析,明轩的重点一开始就在我和慕容安歌这个方向上,他本应该是准备和庞一鸣一起包抄慕容安歌的。

    但是现在,明轩却改道向西。这不仅意味着他已经探明了西路的踪迹,还意味着他暂时放弃了对我的援救,改为阻截慕容安歌潜入大周后获得的成果。

    此时我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但明轩改道西南这样明显的动机又怎会想不明白。虽然早有这方面的准备,但心里仍旧泛起一丝丝苦涩。知道一个人的冷漠是一回事,看到他的冷漠却是另一回事。

    当听说明轩迅速赶来时,当看到凝香眼里燃烧起希望的火焰时,我心里也确实升起过一小簇火苗,甚至幻想明轩会因为少年时的情分而不忍见我迈向死亡。但此时此刻,这一点点小火苗也彻彻底底地被浇灭。仇恨在他心里埋藏已深,上辈子留我一命也许只是不屑亲自和我动手罢了。

    “少主,西路能顶住吗?要不要我们也改道向西?”报信人显然很是焦急。

    慕容安歌却冷哼了一声道:“急什么,不过是围魏救赵的雕虫小技。”

    “但是西路的人手……”

    “西路人虽少但仍在暗处,硬碰不行要躲开总是有办法的。”

    竟是围魏救赵?拦截西路是为了打乱慕容安歌原先的策略,从而方便实施对我的援救?我略想了想,暗自摇了摇头。

    西路的东西看来对东阾真的很重要,而我虽然用处颇大,对慕容安歌这次大周之行来说,毕竟也只是锦上添花。因此他故意暴露行踪,不仅为了引诱明轩,同时也是为了吸引所有的注意力,掩护西路安全迅速地返回东阾。

    明轩必定看出了这个策略,此时改道向西逼慕容安歌也改道向西,庞一鸣也必定随后转向西行,最后集三路追兵之力合力将慕容安歌拿下。再者,如果慕容安歌改道,便进一步证明明轩的判断正确,西路的确是关键所在。

    只是,慕容安歌认为明轩是围魏救赵,我却担心“围”是围了,“救”却是未必。或许根本只是为了抢到这件对于东阾来说十分重要的这样东西,以此要挟慕容安歌,通过这种方式来向东陵提条件。毕竟,前世他是投奔了东陵的。

    这时慕容安歌又交代了几句,那名属下便策马离去。

    马车再快,毕竟也比不过战马的速度。我离开皇宫差不多已有两日,却仍不见庞一鸣的人影,大约慕容安歌丢下的线索也不完全是真线索,或许夹杂了许多假线索,意在拖延庞一鸣的行动,等待最佳时机。

    “公主总算醒了呢。”

    慕容安歌刚交代完属下便转过头,如果不知道他的真正为人,看到他混暖的眼神、温婉的话语,还真会有一种满车春意的错觉。

    他为我倒了一杯茶,那茶水竟然滚烫,再看他身边,一只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

    “第一次喝醉么?头疼得厉害么?喝点茶会好一些。”

    眼前这个人一心想的是怎样利用我、怎样杀我才能换取东阾最大的利益,但当着我面的每一句都是温言软语,这让我起了一身鸡皮。

    我接过茶吹了片刻,以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道:“凝香。”

    “她呀,活得好好的。她是公主的人,要陪着公主一起死的,我怎敢让她现在就死呢。”他微微笑道,“不过呢,象现在这样和公主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很是让人喜欢,这样的日子往后想必也不多,就不要外人来捣乱了吧。”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他,这茶是一点都喝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地断肠处(一)

    马车疾行了两日,中途都是换马不换人。战乱时期,不仅粮草和武器,战马也属于急缺物资,也不知慕容安歌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许多马匹。

    两日后,马车终于慢了下来,到最后竟和步速差不多。我心知离边境近了,附近一带盘查得最严,慕容安歌一行不得不加倍小心。

    趁慕容安歌闭目养神的当儿,我偷偷掀开窗帘朝外看去,这一看可吃了一惊。

    车前车后全是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约有千人。有象我们一般驾着马车的富户人家,但更多的是穷得身上衣衫没有一块完整布料的百姓。杂乱拥挤的队伍蜿蜒曲折足有百来丈长,时不时从队伍里传出来吵闹声、孩童的啼哭声、责骂声……

    我茫然瞪大了眼睛,这是?

    “这是流民,大周的流民。公主在皇城待着,寝食无忧,从来不知道为了生存而逃亡是什么滋味吧。”

    慕容安歌的声音从我颈后传来,我慌忙侧身让开,转身靠在马车壁上警惕地盯着他。他却没什么反应,依旧靠在窗口,目无表情地望着几乎一望无际的流民,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了,是流民。我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肯定我们离边境已经很近了。东阾与史家封地平南毗邻,这些流民都是往平南去的。

    平南现在虽仍是大周国土,平南王表面上虽仍对皇兄称臣,但实际情况是,皇兄对平南一带的控制已鞭长莫及,平南完全处在自制的状态下,对皇兄的旨意虽不至于违背,却也往往只是应付应付而已。

    比如进攻东阾,平南王时常以这样那样的原委推脱,因此当大周和东阾战得如火如荼时,平南却得以休养生息,为将来平南王与东阾二分天下创造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