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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玉福见小姐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敢再说,转身出去了,见元福正在外间给谢娴熨衣,低声道:“元福姐姐,今儿二小姐回来,我跟小姐禀告,小姐竟一声不吭。”说着,脸上都是惊讶之色,她们姐妹从前可是亲厚无比的!

    元福抬头看了看内室的帘子,摇头道;“小姐身子不好,只求清净,这种事情就不必烦她了。”

    玉福见元福也这么说,伸了伸舌头,正要说话,忽听外面婆子传唤道;“二小姐……”

    屋子里的几个大丫头都抬起头来,对望一眼,栾福正靠着火炉打盹,此时也醒了,站起来出去打帘子,见二小姐谢灵抱着手炉,披着紫貂绒的斗篷,浑身宛如雪玉一般,带着一群丫头婆子进了院子,见到栾福,喜气洋洋道:“栾福,姐好了没?我来给姐姐贺喜的。”

    栾福苦笑了一声,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小姐人是好了,可是魂象是丢了一半,虽然该做的事情会去做,该说的话还会说,只是从前眼眸里的光彩没了,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谢灵进了屋子,见几个丫头向她行礼道:“二小姐。”扬了扬眉,抿嘴笑道:“姐姐呢?”

    元福打帘子道:“小姐在缝嫁衣呢。”

    谢灵走了进去,回身对跟着她的丫头婆子道:”你们在外面等着吧。”说着,转身进了屋子,见谢娴正靠在床榻上,膝盖上摊开艳红色的嫁衣,鎏金的云罗缎面映着她苍白的脸,微微透出病态的娇艳,只是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抬头见谢灵进来,道:“灵儿回来了。”

    谢灵不由一怔,把斗篷解了下来,递给过来上茶的栾福,道:“姐……大喜的日子,怎么看着不高兴?”

    谢娴抬头道:“没有不高兴。”

    谢灵见她这样不悲不喜的摸样,反而有些无处下嘴,坐在拔步床对面的案几前,拿起茶盏抿了两口,道:”哇,姐这里的茶太淡了吧,跟白开水差不多。”

    “淡了好。”谢娴一针一线,缝着那袖子的滚边,道:“不伤身。”

    谢灵被她堵得没话说,撅起了小嘴,道:“姐,你这是什么样子,表哥见到了要伤心的,他对你这么深情,你不晓得,后宫里头都羡慕你呢。”说着,嘴角弯弯。

    “哦?”谢娴抬起头,望着妹子,见其几月不见,越发神采奕奕,她本来就长得绝色,此时顾盼之间更添灵动,仿佛画轴上走下来的神仙人物,而自己……

    谢娴低着头,望着那瘦成了鸡爪一般的手指,渐渐把手垂下了。

    “表哥既是状元郎,人又长得温润俊秀,是京城里头一等一的人物,听说你病倒了,竟说出娶人娶尸的话来,大家都说你好福气呢。”谢灵上下打量着姐姐,见其削瘦了许多,却也没到弱柳扶风的地步,身子依然挺得笔直,因为长病,消了从前的圆润,瘦成的瓜子,显得那双明眸越发大了……

    谢娴没有答话,只是一针一线低头缝着那袖口。

    谢灵听说谢娴病倒了,亲事又不可更改,本来是想看谢娴伤心的,却见到了这样的情形,未免有些无趣,用手一下下拨拉着茶盏,道:“姐,我说过你会嫁给表哥,现在验证了吧?”

    谢娴听了这话,倒是点了点头道:“是。”

    谢灵见她老老实实承认了,仿佛认输的意思,心中一喜,道:“明人不说暗话,当初圣旨下的时候,你忽然病倒了,可是不想嫁给表哥?”

    “是。”谢娴竟然坦然相认了。

    “那为什么?”谢灵抚摸着下巴道:“我还以为我要输了呢,结果忽然又赢了,听说表哥探望过你,你就好了?”

    “是。”谢娴抬起头,淡淡道:“妹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

    谢灵仔细打量着谢娴的神色,见其无喜无悲,神色静然,仿佛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沉着冷静,只是更沉寂,宛如一摊死水,碧幽幽的安静瘆人。

    “我只想知道表哥说了什么,让你好了?”望着这样的谢娴,谢灵忽然有些胆怯,那喜洋洋的神色也有些收敛。

    谢娴抿了抿嘴道:“也没什么,妹子来是要问罪的,还是来炫耀的?”

    谢灵脸色一变道:“谢娴!”

    谢娴却不再搭理她,又低下头开始缝嫁衣,谢灵本来站了起来想走,却舍不得这样一走了之,想到常青快回来了,扬了扬眉道:“姐,你这样缝嫁衣不伤心吗?想嫁的情郎却没嫁到?”

    谢娴听了这话,抬起头,冷笑道:“不伤心,我不是你。”

    谢灵拧起秀眉道:“什么话,我最讨厌你这样遮遮掩掩的,顾虑重重,整日圣母样,所以才得不到幸福!“

    谢娴“嗤”地一声道“妹子教训的是,不知妹子是否能得到幸福呢?”

    “这话说得,姐,你还记得吗?从前我跟你打赌,说你一定会嫁给表哥,如今怎样?你果然老老实实嫁给了表哥,所以……”谢灵站了起来,走到谢娴跟前,俯下了身子,道:“我会嫁给常青,常青不仅会娶我,最终还会一心一意地爱上我,待我如宝如珠,你信不信?”

    谢娴许久没听到那个名字,此时再听到,心中一痛,却硬生生抬起头来道:“我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你会相信的,最终还是我赢,亲爱的姐姐,你打不过穿越女的,你晓得,我们这些人天生带着不可战胜的金手指。”谢灵嘿嘿笑道:“现在这一局我赢了,下一局,还是我……”

    “若是下药的话,你不算赢。”谢娴忽然截住她的话道:“ 因为下了药的那个他,不是他自己。”

    谢灵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望着谢娴,见谢娴毫不畏缩,扬起头望着她,眼眸里并没有讥讽,却带着几分淡淡的悲哀。

    “姐,你这是怕我得到幸福,在激我是不是?”谢灵眨了眨眼。

    “我不是激你,我只是说一件事情。”谢娴拿起针,挠了挠发髻,又一下下缝着那嫁衣,道:“你用这种手段得到的他,早就不是他了。”

    谢灵脸色微白,似乎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激我,可我也受这种激,你放心,姐,我的手段只用在嫁给他为止,至于他的心,我会我这个人赢回来的!”

    谢娴听了这话,停下针线,缓缓抬起头道:“我知道你能耐很大,你也可以左右太子殿下很多事,但是我想提醒你,妹子,太子决不好惹,你要求的那些,必须给他一定的回馈,否则他会让你一点点吐出来的,另外,若是你真有本事嫁给了常青,并让常大人娶了你的话,希望你善待彼此。”说着,低了下头,再也不理会谢灵。

    谢灵本来意气洋洋,见谢娴这样不咸不淡,仿佛对自己婚事和她会嫁给常青的事情,一点也不愤怒吃醋,一时也闹不清这个爱装模作样的姐姐到底是什么心绪,发了半晌呆,道:“姐,你等着,我会赢回常青的心给你瞧的,因为他本来就是我的!”说着,转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二小姐慢走……”外间传来栾福的声音,再就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声,谢娴忽地放下了嫁衣,站了起来,推开了窗户,见谢灵带着一群丫头婆子正外走去,白雪皑皑里是她跳跃的红影子,便如那雪地里的梅花,正是绽开怒放的时候,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抄家的那天夜晚,妹子与自己站在院子里,和常青……

    尽管她是异世的灵魂,尽管……她这样嚣张和可笑,可是她若是真的爱他,真的得到了他,便希望……希望她好好对他……

    谢娴笑了笑,眼泪却蜿蜒而下,冷风吹成了冰凉,滴滴答答到了案几上的缝隙,迅速消匿不见……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栾福进来,见谢娴居然开了窗户,跺了跺脚道:“你要冻死不成?”说着,上来关窗户,却见谢娴脸上仿佛有泪痕,诧异道:“小姐?”心道小姐好容易好了一些,那二小姐又来惹小姐,真是丧门星……

    “没什么……”谢娴低头之间,已经把泪抹干,怕栾福再问她,走到床上,把那嫁衣拿了起来看了又看。

    “小姐这样好的手艺,若是得空,应该自己绣才好。”栾福关好门窗,望着床上的那红艳艳的嫁衣。

    “病了,绣不动了。”谢娴抚摸着那嫁衣,摁了摁那滚边,道:“她们绣得也不差。”

    “这花样我瞧着老了些。”栾福与谢娴并肩而立,仔细品咂着这嫁衣,道:“我听说现下京城里早就不流行这样的交领子了,你瞧今日二小姐的衣服了没?”

    “什么?”谢娴还没答,元福进了换茶水,见小姐与栾福在看嫁衣,心头一跳,走了过来,见谢娴神色沉静,倒没什么异色,瞥了栾福一眼道;“你又在胡沁什么?”

    栾福见元福这么说,跺了跺脚道:“什么叫胡沁,今儿二小姐的衣裳样子你也瞧见了吧?”

    元福迟疑了下,点头道:“倒看着新鲜。”

    “正是哩。”栾福见元福同意自己的话,有些得意,笑道:“小姐,二小姐那衣服才是最时兴的样子,这嫁衣的交领子早就过时了,看来那些绣娘的眼目也是有限的,唉……”

    谢娴笑了笑,道:“好了,把那嫁衣挂起来吧,我要歇息了。”因为嫁衣刚刚做好,不能皱褶,因此必须挂起来——按照大周朝的风俗,要出阁的女子一般会把嫁衣挂在床头,取“鱼水和谐”的意思。栾福把那嫁衣在拔步床前挂好了,问道:“小姐,你瞧喜气不?”

    谢娴点头道:“喜气,盥洗歇息吧。”

    元福抬头见谢娴虽然如常静静,眼眸里却带着躲闪之意,便拉着栾福出去给谢娴盛水,玉福过来给谢娴换上家常穿的寝袍,冬日虽然冷,可富贵人家都烧了暖炉,屋子里基本上温暖如春,不用穿得太厚。

    谢娴梳洗完毕,上了床躺下想尽快睡着,谁知耳边总响起谢灵的那些话,忽然烦躁起来,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后来干脆起身道:“栾福……”

    谁知今夜不是栾福值夜,元福提着灯进来,道:“小姐”

    “掌灯,我看会儿子书。”谢娴静静道。

    元福不是个多话的,立时把靠窗的小茶几拉了过来,点上了油灯,走到靠墙的书柜,问道:“小姐想看哪本?”

    “随便吧。”谢娴合着眼。

    元福抽出了两本,见是诗词,迟疑了下,站起来放在案几上,道:“这两本如何?”

    谢娴低头看去,见是个诗词集子,笑了笑道:“好。你歇息去吧,我困了自己吹灯,天怪冷的,不用反复起来。”

    元福笑道:“小姐还替我省差事不成?我等着你……”

    “不用。”谢娴摆了摆手道:“你若是说等着我,我心里总有事情,反而睡不着。”

    元福想这话也是,点了点出去了。

    谢娴随手拿起一本集子,翻了几页,忽见上面写着“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独坐夜寒人欲倦,迢迢,梦断更残倍寂寥……”(1)忽然怔住了,把书扣在胸前,闭上了眼……

    梦断更残倍寂寥……

    是在说自己吗?

    就这样昏昏沉沉里,忽然觉得有人在眼前,渐渐睁开,却觉得寒风瑟瑟,常青正披着一身雪,站在自己眼前!

    谢娴猛地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被窗外那寒风吹了个寒战。

    常青哼了一声,转过身把窗户关好,把佩刀放在案几上,走到床上坐下,静静地望着谢娴。

    谢娴也怔怔地望着常青,几个月不见,他变得黑瘦了许多,那俊朗的面容更显彪悍,一身戎装似乎没来得及换下,被融化了雪水浸湿了一片,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冰霜,趁着冰冷的神情,显得诡异而阴森。

    谢娴低下了头。

    “我要你解释……”许久许久,常青嘶哑着嗓子道,天晓得,千里之遥,他千赶万赶,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想着立功回来,迎娶佳人,赶回来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谢家长女要与宋御史成亲?连纳吉都完成了,只待亲迎?一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太子说,这是谢娴自愿的……

    这是她自愿的!

    常青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怕自己一动,就会掐死这个女人,因此只闭着眼,沉声问道:“我需要解释。”

    等了许久,却见谢娴一直没有说话,只得睁开眼,一把把谢娴拽到眼前,恶狠狠道:“说话!”

    “没有解释,常大人。”谢娴此时心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淡然地望着常青道:“我与表哥早就两情相悦,谢家与宋家联姻亦是天作之合。”

    常青的心忽然浸在凉水雪水里打个回旋,可他不服输,扬了扬眉,道:“别开玩笑了!”说着,伸手把谢娴搂在怀里,摁着她的发髻道:“好几个月不见怎么瘦了?是你爹逼你的吧?我去跟太子说,让他下旨取消了你们的婚事。”——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谢娴冷笑了笑,没有说话。

    常青每次抱她,都被她挣扎一番,此时抱住她,却见她一动不动,仿佛沉潭一般,静得让人发寒,忽然松开了手,那心也慢慢沉了下去,道:“你是认真的?”

    谢娴望着那被雪水浸湿的戎装,淡淡道:“常大人一路奔波,一定十分疲累,回去歇息吧。”

    常青见她总看着自己衣服,忽地把那戎装外衣扯下,道:“这下总行了吧?我不信你会嫁给表哥,我离开的时候,明明你的心里……”

    “人总会变得,常大人。”谢娴抬头望着他,一双秋水宛如墨玉,那光亮只是本身的光芒,心里却被遮挡的严严实实,面容安静而祥和,道:“我是认真的。”

    若说开始常青有吓唬她的意思,此时的脸色真的沉了下来,道:“你表哥?”

    “是?”谢娴点头,道:“他从前跟妹子定亲,我就心里很难过,如今他终于解脱了,我们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我……欢喜。”

    常青脸色已经铁青,咬着牙道:“你什么时候变了的?谢娴,骗人也要有个样子,当我是傻子吗?”

    谢娴把眼目垂了下来,望着常青攥紧了的拳头,笑道:“常大人,我没有骗你,真的,人这辈子年轻的时候总要做梦的,可是梦醒了,该如何就是如何,你可以看我的眼睛。”说着,抬头悲悯地望着常青,道:“表哥是我生活里的人,我们出身教养都是相似的,我们彼此熟谙,知根知底,嫁过去之后,我的日子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依然是宅院里的富贵安然,可是……”

    她吸了口气,穿过常青瑟瑟抖动的袖子,望着那窗棂的脚印,道:“常大人就是梦,是我年轻的时候做的梦,等我老了的时候,可以讲给孙儿听,曾经的曾经,有一个梦……”说着,低下了头,道:“做梦早晚会醒来的,不是这个时候醒,就是哪个时候醒,我醒了……你也醒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1)选自清代沈佩《南乡子》

    ☆、第103章 告别

    常青坐在那里,浑身一阵冷,一阵热,雪水打湿了他的发髻,睫毛上的冰霜受了暖,顺着脸颊点点滴滴流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仿佛是流泪,抓起床榻上被褥擦了擦脸,忽然笑了,拖着谢娴到了近前,搂在怀里狠狠一吻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娴儿想我了吧,我快想死你了,在边疆看到有女子都戴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给你买了一件,叫……唐卡。”

    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掏了出来,这是他好容易得到的稀罕物,这是他第一次给女人买东西,这一路狂奔,其他都丢下了,唯有这个,他一直护在胸前,就是希望看到她的笑脸,她爱的东西,他不太懂,可是他会努力,笨拙地努力……

    月光如水,倾泻下来,谢娴靠在这个男人怀里,感受着他一起一伏的呼吸,那是唯一接近她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又霸道又强势,却又带着不可掩盖的脆弱,便宛如眼前这段锦绣,琉璃珍宝,璀璨夺目,一旦落了地,便是水中月,雾中花,碎了一地又一地……

    谢娴觉得自己又要哭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抑制自己的眼泪,伸手摸了摸那唐卡,又垂下了手,低低道:“常大哥这样温柔的好男人,应该找个好女子,我……没有这个福气。”说着,再也忍不住颤声,忽地住了口,死死咬住嘴唇,慢慢渗出血来。

    常青只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剑,一下一下把自己的心里戳了洞,疼得连血都流不出来了,只是他不肯服输,他努力了那么久,怎么会输,怎么会输?他生于贫贱,却奋斗到这个地步,就是凭借从来不肯服输的心,如今……他也不会输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