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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千古艰难惟一死,他原打算等公主死后他也自己偿命的,然而事到临头却又苟活着,直到官府找上门,他才感觉到了释然,终于得到了自己的报应,阮清桐直接被押下天牢等候定罪,想来定是性命不保的,也不知消息传出后多少人要为之叹息这一代名旦的陨落。

    他们刚刚跪送走帝辇,临走前李臻在前头交代许宁、长公主等人如何处置此事,安贵妃与宝如在后头,到底才亲眼见到一桩为情杀人的案子,众人都居于高位,不免都有些触动,安贵妃持着宝如的手十分有感慨的说了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宝如看她大有自感身世之意,看官家正在前头交代并没注意她们,便宽慰安贵妃道:“娘娘身为一品内命妇,荣宠贵极,已是比许多女子幸运,实不必太过自伤,总该为了孩子,自得其乐一些。”

    安贵妃看宝如一双饱含同情的眼睛,忽然忍不住嫣然一笑,握了握她的手道:“夫人果然是古道热肠,我的处境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有时候不争即是争,请放心便是了……”又过了一会儿忍不住看了看许宁,又看了看她叹息道:“许大人待您真正是始终如一,也难怪夫人能一直如此谦厚纯善,这世事无常,多少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有夫人始终保持初心,还望将来一如既往才是。”

    戏尽人散,许宁解下身上的暗蓝大氅,给宝如身上披上,宝如转头看整个戏园子冷清无限,仿佛适才来的时候热闹兴盛都是错觉一般,湮没在黑暗里的戏台子里,仿佛仍有着清响透云,曼声动魄的唱腔在隐隐传来。

    许宁带着宝如登了车,车子动起来,这一夜细究源头,仍是因为宝如而起,她心中滋味难言,一直不说话,许宁却怕她心里存了事,一心要开解她,问她道:“适才贵妃与你说什么?”

    宝如还在怔怔想着阮清桐的事,听他问道,想了想将安贵妃说的话说了,许宁道:“你别为她担心,她在后宫这几年,虽然看着凶险,如今不仍是稳稳当当的宠妃之位坐着?绝不是毫无心机束手待死之人。官家这人,若是在他面前利心过重或是机巧心过重,都会招致他厌恶,倒是她这般始终真情流露,才让官家始终看重她庇护她,你看皇后端重沉静,言行识度,诚敬晓谨,却到了火灾一案,才触动了官家,大概是终于有高人点醒了她。越是身居高位,越会猜忌身边之人的真心,也越在意和珍惜那点真心——你看那安阳得了人的真心却弃若敝履,玩弄人的情感,到底是自作自受了。”

    宝如沉默许久才发问:“官家问罪那阮清桐,会不会影响你们之前的布局谋划?今日这事,到底是谁告诉官家的呢?”

    许宁心中一软,温声道:“是谁都不重要,也许是官家的人,也许真的只是巧合,我们都不能去细究。这些东西你不必担忧,我们自会处置,今日之事,永安长公主回去自会与太后说明,这之后皇家必会申饬宁国公府和弘庆大长公主,削爵削封必是能有的……我大概年末会有个升迁,应当会入枢密省,之后官家便会有大动作了。”

    宝如从前并不喜问这些朝廷大事,如今却忍不住问道:“是要做什么?”

    许宁淡淡道:“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无论官绅士民,皆要纳粮缴税。”

    宝如吃了一惊道:“这很难吧……能做到么?”她默默将可不要和前世一般这句话咽了下去,心里却有些担忧。

    许宁淡淡道:“勋贵以宁国公府等人为首,经过此案大概会收敛羽翼,至少不敢当面反对,最大的阻碍还是在文官之中,我们已有应对之策,你不必担忧。”

    宝如迟疑了一会儿才低低道:“你说前世,安阳公主是不是也怀孕过?”

    许宁在黑暗中转头过去看她,开解道:“以安阳公主这样的个性,她和阮清桐的事情迟早会发,前世阮清桐虽然不知道她有孕的事,却会在卫三与安阳公主的□□被发现的时候,明白安阳公主待他不过是犹如一个小玩意儿,以他这种玉石俱焚激烈的个性,前世未必没有动作报复,而前世安阳公主没死,那只怕阮清桐前世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宝如常常呼出了一口气,许宁问她:“你不是想回乡么?看看需要带什么东西回家。”

    宝如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终于下了点决心:“你要干大事,只怕总要内眷应酬来往,互通消息,我还是留在京城吧。”

    许宁本就舍不得她和孩子回乡,自然应了。

    许久以后她又低低说了句:“我甚么都不懂……做事也只会添乱。”

    黑暗中许宁温柔道:“这些权谋手段,你不需要懂,我会处理好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会为了我自己的道,去做,却不需要你来沾手,宝如,我只想与你一起享受那些譬如春天的花、夏夜的蝉鸣、秋日的暖阳、冬天的落雪,来看我们重来这一世间所能拥有的一些美好的东西,其他那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

    宝如眼圈忽然一热,这些日子来的犹豫、纠结、紧张、顾虑都仿佛被许宁温柔的话语给抚平了。

    第二日,裴瑄过来的时候带来了消息,阮清桐衣服边上藏了毒|药,押送途中就已服毒自尽。因着安阳对外本就声称急病而死,阮清桐又未过堂,也只对外宣称他假冒女冠招摇撞骗畏罪自尽而已。宝如惆怅许久,却遍寻记忆想不到前世的痕迹,他们两夫妻都没有看戏的癖好,何曾留心过这样一个名旦最后究竟如何?因着宝如数年前在端午画舫上一个无心的义举,引起了始料未及的变化,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若是许宁推演得不错,这一世和上一世的结局,大概只在于上一世只是阮清桐没了下梢,这一世却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安阳公主府不知情的无辜侍从及上下仆妇都被开释,而近身知道此案备细的侍女如四福等人则听说都在皇庙出了家,多少保住了一条性命。另外那两个情夫,明面上虽然开释了,却一个基本再不可能起复,一个则为了此案交了巨额的赎金,出狱后直接将京城所有产业店铺变卖远离京城。太后果然传了弘庆大长公主以及宁国公夫人进宫去狠狠申饬了一番,官家又责令宁国公上下男丁闭门反思,宋晓菡自然也不得不随夫闭门不出,实在无聊之时,也托人捎了信给她,备述家中之无聊寂寞,又狠狠为阮清桐的死掬了一把同情泪,中间还写了些琐事,道是前阵子卫云祥原本看着庶子大了,想正儿八经将庶子记入她名下,延请名师教养,她为此事与卫云祥狠狠吵了一架,决不让步,如今宫里不知为何申饬了宁国公府和公主府上下,卫云祥也被宁国公亲自持杖动了家法,卧床数日,道是再也不提庶子教养的事了,最后才说了来意想问问宝如可有生子妙方替她推荐一二。

    宝如哭笑不得,却也拿了信去和许宁感叹:“前世她那一胎,看来十之八|九是假的了。”

    许宁心里想着只怕宋晓菡嫁人数年无子,怕是被卫三那一屋子的美妾算计了也未可知,但宝如太过憨直没想到这一层,自己也万万不能点醒,只让她认为宋晓菡前世与他确无瓜葛是最好不过的,当然也就笑着点头,将此事含糊揭过不提。

    ☆、第123章 君臣相得

    秋风起时,许宁擢为三司户部判官,这是一个地位十分超然而微妙的位置,三司掌盐铁、户部、度支,盐铁总领国中工商收入、兵器制造,户部掌户口、赋税和榷酒,度支则掌管财政收支和漕运等,三司使地位仅次于参知政事,有“计相”之称,下设三个副使分管三部,而判官的责权,则略低于副使。许宁在这样一个微妙却十分有实权的位置上,宝如想起许宁之前所说的变法,便知道风雨欲来

    许宁变得非常繁忙,常常在书房一个人奋笔疾书,也有时候会一个人在香室里一个人焚香静坐,有时候则会邀请三五个官员士子到家小聚,这个时候宝如免不了洗手下厨做几道拿手菜,渐渐许学士制的香以及许夫人做的菜都小有名声。便是裴瑄虽然仍留在公主府,也时不时会回来打个抽风蹭个餐,每当他过来,宝如只要有空也都会做几样菜来。将裴瑄留在长公主府也不知官家是何等考量,男儿没有不渴望建功立业的,一个游侠儿,为何会安心在公主府上任一个闲差?公主府的护卫说好听点是护卫,说难听点就是个有官职的护院,可是裴瑄却仿佛安之若素,这其中,绝不是因为对永安长公主动了心。

    若是从前宝如大概会以为官家大概看出了永安长公主心仪裴瑄所以有意撮合,但安阳一案后,她却会想着,官家是否是在太后亲女旁,安插了一枚自己的棋子?裴瑄这些年游侠浪荡不羁之气已渐渐脱去,而更多了一分朝堂之上的谨严正气,一笑一展眉之间,虽然仍有从前那弹长铗而歌走马章台的英气磊落,却隐藏着一种深沉凝练和锐不可当的剽悍。这并不是一个常年在公主府上任着闲职的护卫所能有的气势,而应该经历过令行禁止、杀伐决断所培养出的气势。宝如常常怀疑,裴瑄应当还领着军职,一支禁军,曾经千挑万选从全国各地军队中挑出来的精兵,又在一次又一次的训练中再次筛选,有当时许宁所找到的宝藏供给着最好的兵器,最好的甲胄,最好的骏马。

    若是有什么比“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更令一个游侠儿向往而跟从的东西,大概应该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吧。

    每次当裴瑄来的时候,唐远也总会带着侯行玉闻风而至,在院子里带着荪哥儿大闹天宫,又玩又闹。唐远和侯行玉都通过了国子监的入学考试,而侯云松出任领恩州团练使,出京掌兵,临走前将侯行玉托付给许宁,许宁自然应诺,侯行玉便也在府里安顿了下来,与唐远同出同进,十分亲密,待荪哥儿也十分亲近。

    这日许宁休沐,裴瑄也带着唐远侯行玉到了,正好秋高气爽,宝如便在花园里设了宴席,亲自下厨做菜。这园子经过许宁和宝如的精心收拾,如今已与从前不同。正是庭菊盛开之时,太湖石边遍种各色菊花,处处洒金,开的绚烂,浓香四溢,而庭中诸棵树冠,梧桐枫树梨树等叶片红黄绿皆有,阳光下看着似许多五彩屏风,在此间安席设宴,果然令人心旷神怡。

    宝如精心做了一道玲珑菊花鲊,将鱼身中断片成细条裹上面粉菊花油炸成菊花样,又选了新鲜的金橙切开,将鲈鱼拌上,做了金橙鲙齑,另有菊花兔丝、姜醋金银蹄几道菜并几样时鲜菜蔬,汤则是松茸竹荪鸡汤,汤汁香浓鲜美,点心是山药蒸熟碾成糕块,淋上桂花糖浆,妆点枸杞红枣,再配上玫瑰金橘、糖霜桃条几样蜜煎,侯行玉原是爱吃甜的,看到这道淮山糕已笑得两眼弯弯,他的手已基本恢复自如,连忙上前给许宁和裴瑄倒酒。宝如专门放了个红泥小炉在一旁暖着上好金黄的重阳酒,里头还放了几枚青绿色的橄榄,众人都十分喜悦,熟不拘礼也并不推让,兴高采烈的入了席才要开席,却听到前边和东小步引了两位相公进来,远远看着一杏黄衫子一宝蓝衫子。

    裴瑄奇道:“这又是谁算得这样紧?”且直接登堂入室,只怕是许宁熟不拘礼的老友,许宁远远一看却笑了笑道:“是官家。”

    众人慌忙起身,果然那杏黄衫子的相公近前来,正是李臻微服出了宫,带着孟再福,众人施礼不迭,尤其是侯行玉和唐远两个半大少年更是吓得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李臻笑则免礼道:“不要拘礼,今儿想你也只是在家,正好得了些好东西,且送来借借许夫人的妙手烹制,我和孟三郎也能解解馋。”

    宝如笑道:“多谢官家青眼。”一边亲自上前接了李臻后头从人捧着的食材,转身到了后厨,眼看果然都是些十分新鲜进上颇为难得的果子和时蔬,有贡柑,福橘,莲藕,白梨等,又有一大篓十分肥美的螃蟹,宝如连忙拣了出来蒸上,又快手切了莲藕白梨来作了个凉拌白丝,让人先送上去,心里倒是微微感动,因着这些食材都不是十分难收拾,显见官家并不是真的让她辛苦下厨,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果然眼见园子里李臻也并没有遣退侯行玉和唐远,还兴致勃勃地考了他们些功课,然后竟然真的是饮酒作乐了一番,才兴尽而返,连书房都没有进,席上也并没有说什么朝堂大事,只是说些风花雪月,菜式玩乐。

    送走李臻的时候,宝如十分意外地问许宁:“居然真的就是来和你吃顿饭?这和从前不同啊,上一世,哪一次不是要在书房和你好好密谈许久?”

    许宁嘴角含笑:“君臣投契,当然用不着说那些了。”

    另外一旁,李臻笑吟吟带着孟再福也并没有忙着回宫,而是择了路走上了正阳门上吹风散酒意,孟再福看李臻心情十分好的样子,笑道:“陛下今日居然真的就只是为了喝酒吃螃蟹?”

    李臻指了指皇城外城一侧道:“你看那边街市上,金珠古玩,绸绫缎匹,山珍海味,百货充盈,酒楼茶肆,六街三市,店铺整齐,商贾往来,贸易极大,正是一派清明盛世,你再看那里,看到么?如今不过才入秋,同文馆、礼宾院、瞻云馆、怀远驿这些地方,诸藩国使节便已陆陆续续抵达,为贺我朝新年,万国来朝,四夷拜服,明德荡巍四海,恩威昭显八方,这是祖宗传到朕手里的基业,眼看帝业永固不拔,朕未愧对祖宗!”他尚有酒意,看着京城一派清平盛世,是这些年自己兢兢业业治世所换来的,不免一收平日里的虚怀若谷雅量宽宏的名士之风,而多了一丝手握乾坤,傲然睥睨的王者之态来。

    孟再福笑道:“陛下神武天纵,英睿无比,这几年开市舶司,派船队出海,收取商税,海内一片升平,不拘一格降人材,又降尊纾贵折节下交寒门学子,自然正是天下英主,四海明君。”

    李臻转过脸,目光幽沉若秋潭,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了孟再福一眼,孟再福今日不过是一身半旧宝蓝儒衫,身上有着浓浓的书卷气,举止不卑不亢,清高儒雅,正是那世家名门温文尔雅、醇厚优雅的做派,他睫毛下遮了道似笑非笑的光芒笑道:“怎么,你觉得朕厚待许宁,折节委屈了?”

    孟再福笑道:“许宁此人,城府太深,又因是寒门出身,常常给人一种于刀刃上行事的感觉,过于偏激而锋芒毕露,为达目的有些不择手段,观他交友,不是以武犯禁的游侠浪荡子,就是市井俗人,听闻与皇后身边的中贵人也颇为亲厚,今日那姓侯的少年,听说便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内侍侯云松的养子,整个人失于光明正大,又有些生性孤峭,恃才兀傲,不宜相处。当然,陛下用人自有道理,这样的人作为利剑用来劈削荆棘,铲除异己,自然十分合适。陛下于他有知遇之恩,他自然感恩戴德,效死于陛下,如今我观他已是对陛下肝脑涂地,陛下着实不需委屈自己,再去与那等市井中人、游侠无赖相交接,反倒让那许宁对陛下失了尊敬之心。”

    李臻笑了笑,眯了眼重复了一句“生性孤峭,恃才兀傲?”

    孟再福道:“此人确然失之敦厚,少了些温厚和平的君子之风,到底出身市井,有些不知礼仪,听说他对他的座师、同年,也都不太搭理,十分冷淡疏远,他的座师王相也颇有微词,王相端方正直,一言一动,都是不肯苟且,见到这样门生,着实是有些看不过眼的。”

    李臻笑了下,道:“你觉得他生性孤峭,我却觉得他夭矫不群,你觉得他恃才兀傲,我觉得他这是性情中人风流超逸,你道他行事偏激,不择手段,过于行险,我倒觉得他胆大心细,另有一番缜密整齐,更不要说他待发妻一片赤诚,可知其人情深义重。”

    孟再福脸上微微变色,笑道:“陛下一向目光如炬,知人善任,想是臣看差了。”

    李臻笑了下,眯着眼睛又看了看他道:“上次许宁去戏园子,你特特宴上与我说了,当时我就有些疑心你不喜他,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孟再福垂首跪下道:“臣不敢,真只是偶然听说,觉得可博陛下一笑罢了。”

    李臻伸手扶了他起来,叹了口气,许久以后才道:“三郎,你与我是自幼的情分,先帝给我挑的伴读,孟家是名门世家,先帝煞费苦心,我也不敢辜负先帝的用心,待你一贯十分亲近,想必——你是嫉妒许宁了?”

    孟再福被李臻扶起,又轻柔言语的安慰,原本是想要否认这嫉妒,但心头着实长久以来那种被取代的不满之情仿佛冲破了堤岸,孟再福眼圈微红,哑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孟再福深受皇恩,不敢怨怼……只是官家如今,有许多事许多话,都不再和我说,反倚重那许宁,臣不是嫉妒,委实只是觉得那许宁配不上陛下如此信重……”

    李臻久久不言,只把着孟再福的手臂许久,才缓缓道:“三郎,别的话不多说,朕只想问你一句,若是有人,以孟家全家上下老小的性命以及百年世族的荣耀名声与你相挟,要你在朕与一个宗室之间选择效忠,你,会放弃朕么?”

    孟再福悚然而惊,背上忽然起了一层密汗,抬眼去看李臻,从小说惯了的效忠的话正要脱口而出,却被李臻沉静幽深的眼神给镇住,李臻缓缓道:“那人也是皇室嫡脉,李家正统……你是会选择和失道寡助的朕一起,还是选择效忠新主,为孟家再谋一个繁荣百年?”

    孟再福张了张口,想说不可能,如今陛下正是万民拥戴,群臣敬畏之时,然而他不知为何,却又想起了孟家那上下几百的亲族人口,严父慈母,娇妻稚儿以及沉甸甸的家族荣耀及家训,孟家作为百年世家,忠于朝廷,却一直谨慎小心地绝不卷入权力争斗中。先帝挑中自己做了未来继承人的伴读,他也作为孟家最有希望的新星,义无反顾地肩挑起孟家兴盛的责任,他真的能放弃整个家族,与陛下永远站在一起?反观许宁这样的人,出身寒门,无依无靠,不偏不倚,一身功绩全为陛下一手栽培,倒是一腔孤勇热血,大概还真的能抛下妻子义无反顾做陛下手中清心寡欲的利剑……他满口苦涩,心中酸苦又带着一种胆颤的惊悸,眼前这位宽和仁慈的君主,何时对自己乃至整个孟家有着如此深的疑忌?

    李臻长叹了一口气悠悠道:“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爱卿,朕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你们各有所长,于你,朕愿与你君臣相得,共治盛世,共享华章,于许宁,朕却愿与他开创盛世,建前人未有之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第124章 坐而论食

    秋分这日分外晴朗,深邃碧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丝丝缕缕扯开,清晨的秋风鼓荡着厚厚的衰草,一只警觉的兔子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发现有人,后腿猛然一蹬地面跳得老高,飞快地朝着山林中逃窜而去。

    荪哥儿吃惊地发出了欢快惊喜的叫声:“兔子!兔子!”

    裴瑄一旁大笑道:“等叔叔带你去捉来!”身子一探,将荪哥儿从地上拉到自己身前,长腿一夹马肚子,驱马向着兔子去的方向疾驰而去,荪哥儿兴奋得一路叫喊着。

    侯行玉和唐远连忙也骑着马赶了上去,马蹄声得得而过,远远回荡在峡谷幽林中,淼淼满脸向往艳羡:“我也想骑马!裴叔叔那马听说是汗血宝马啊,也不知骑在上头是不是像风一样……”

    宝如笑道:“等你爹爹有空教你,我们先找地方安置下来。”

    淼淼有些失落道:“阿爹现在每天都忙得很,今儿打猎,他原来也说要来的,结果就没来。”许宁待这个长女一直是千万宠爱,若是来了,自是无一不许的。

    卢娘子一边在草地上铺茵毯一边笑道:“你爹爹忙朝廷大事呢。”他们选取的地方是一处斜坡之地,下面便是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河,取水也方便,下头起炉子什么的也背风。

    宝如利落地将炉子什么的从车子上搬了下来,淼淼连忙一边过去帮忙一边不满道:“难道我们今天出来就是看他们男子打猎,我们做饭么……我也想骑马……我听裴叔叔说了的,皇家秋狩的时候,公主后妃们也都换了猎装骑马打猎的,阿娘不是也会打马球的吗?为什么不一起去打猎。”

    宝如笑了声:“野炊才有意思呢,你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你裴叔叔只有一个人,带了你就不好带荪哥儿了,这边猎场会有野兽,我骑术一般,也就是个样子,带着你倒时候若是有什么猛兽之类的,你裴叔叔顾不上,还有你唐远哥哥和侯小公子要看顾呢,一会儿等他们打猎回来我们吃过饭,阿娘再带你在附近骑一骑马,好不好?先让让你弟弟,难得出来一次,总不会让你玩不到的。”

    淼淼一贯乖巧,看宝如如此说也应了,只是脸上难免有些失落,宝如便叫她帮忙着摆果品,自己到了溪边去打水回来,才提了一桶水回来,就听到蹄声得得,看到裴瑄带着荪哥儿跑了回来,荪哥儿满脸兴奋之情,远远在马上叫道:“阿娘!蛇!蛇!兔兔!”

    裴瑄在马上一手一扔,将一只手臂一般粗大蛇扔在地上,另有两只被系着腿的毛茸茸的山鸡,扑棱棱的在地上扇着,扬声笑着对宝如道:“原本是想先拿只兔子来给大小姐顽着的,结果路上遇到一条大蛇,这是无毒的菜花蛇,难得肥美,我已斩去头了,先请夫人整治着,我再去猎些别的物事来。”一边将荪哥儿放下了马下,荪哥儿手里还抱着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肥兔子,激动不舍地看着裴瑄扬鞭回马又往林子深处去了,一边攥紧了兔子的耳朵给淼淼看:“姐姐,兔子给你。”

    淼淼却对兔子没什么兴趣,满脸好奇地蹲下去看那没了头还在翻滚不休的蛇,脸上露出了有些惊惧的神色:“这个能吃?怎么吃?”

    宝如笑道:“这个可滋补,做好了味道也鲜美,正好有山鸡,听说有地方将蛇与鸡一起炖羹叫龙凤斗的,我们今儿正可以试试。”一边伸手去拿了那条蛇来道:“先剥了皮。”将蛇挂在了树梢上,找了匕首来缓缓将蛇皮自上而下剥了下来,淼淼和荪哥儿一旁一边看一边发出了叹息声。

    卢娘子看到兔子已被他们遗忘,笑着将那肥兔子拎到一旁,一边对宝如道:“君子远庖厨,让孩子看这个,你也太不讲究了。”

    宝如笑道:“吃都吃了,还想要说不忍什么?今儿特特没带下人,野炊要的就是这一份自己操持的野趣,若是带上下人来什么都让下人做了,那和在家里吃有甚么区别?自己做饭哪有不杀生的?我打小就看到爹娘杀鸡杀猪杀兔,有一年我娘杀鸡,让我抓着鸡翅膀,结果我没抓好,那鸡满院子飞,到处都是鸡血鸡毛……咱们市井人家,哪家不是从小看杀鸡杀猪长大的?也没看我们有什么不对的。”

    卢娘子有些触动道:“我家倒是从小把我当千金小姐养着,琴棋书画的学着,结果家门中落,我带着弟弟过活,也请不起丫鬟仆妇了,那年过年,有先父的同年送了鸡来给我们过年,我不知道怎么杀,弟弟又小,已许久没有吃过鸡了,再说过年哪有不吃鸡的。我那会儿年轻面嫩,又拉不下脸去请隔壁帮忙,便拿着刀自己试着杀鸡,最后忙乱之中只把鸡头给斩了,那没头的鸡也是跑了许久才死掉,我一边哭一边烧了热水拔鸡毛,那年大年夜家家放炮仗,只有我不敢点火,听着别人家的炮竹声,只恨自己一点用都没有,了那么多东西,居然只有绣花还能换点钱……”

    淼淼看了看卢娘子,又看了看旁边满脸懵懂正看着剥了皮的蛇的弟弟,忽然甚为忧虑地对宝如道:“阿娘,我们家不会也穷下去吧……将来我也要养弟弟?”

    卢娘子噗嗤笑了:“是我的不是了,许大人步步高升,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呢,蘅姐儿莫要忧虑这些。”

    宝如也笑起来,将那剥了皮的蛇拎去水边洗剖,一边心里想着,若是许宁这一次变法又不成,官家是不是又保不住他……到时候这两个牵肠挂肚的孩子,岂舍得让他们吃苦呢,只是许宁这两世的执念,想必不会轻易更改,她微微有些惆怅起来,若是没有孩子,她哪里会顾忌这些,只是有了孩子,她似乎也变得贪恋安逸,贪图富贵起来。

    蛇肉洗好,切成段,宝如将一半的蛇段放在瓦罐里头,撒了椒盐、黄酒、酱油等配料腌渍着,看卢娘子也杀了只山鸡正在拔毛,果然手法娴熟,技巧熟练,淼淼和荪哥儿拿了那漂亮的山鸡尾羽正在玩闹,卢娘子道:“等回去给你们扎个毽子,我踢毽子也是极好的。”

    荪哥儿道:“裴叔叔才厉害!只要他不停,可以一直踢到天荒地老都不落地!蹴鞠也很好看!”

    卢娘子脸上微微怔了怔,有些惆怅地低了头拔毛,宝如知她又有些自伤,连忙笑着对两个孩子道:“你们过来看阿娘烤蛇肉给你们吃。”

    荪哥儿抬头立刻跑了过来,淼淼问:“烤蛇肉是什么味道?”

    宝如想了下道:“和炸鳝丝卷儿有点像,肉要更结实一些,鳝丝卷更脆一些。”一边手下不停的生了炭炉,搭上了签架子,淼淼连忙拿了铜钎子给她,她却摆手笑道:“蛇肉不能沾金铁之物的,一沾就腥了。”一边另外拿了些竹签子来串上腌渍好的蛇段,放在架子上烤着,蛇肉微微收缩着,过了一会儿便开始散发出了香味来,两个孩子都围在了烤炉边,一人拿了一段蛇肉在烤着,兴奋地不时问一句:“可以了吗?可以吃了吗?”淼淼也已纯然忘了自己没有能骑马的郁闷,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蛇肉,渐渐蛇肉烤成金黄色,冒着热气的肉段上隐隐冒着油花,油滴到炭里,发出“哧哧”的声响,宝如指挥着他们刷上蜂蜜,更浓郁的带着些焦香的肉香飘了出来,宝如看那蛇肉段闪着琥珀一般的油光,一些边缘的部分被灼出了淡褐的焦色,笑道:“可以吃了!小心烫嘴!”

    两个孩子都不再说话,一边吹一边小小咬一口,狼吞虎咽的吞着结实鲜热的肉块,一边吃一边嚷嚷:“真好吃!”

    宝如一笑,其实也未必鲜美到哪里去,看两个孩子烤得全无章法,觉得好吃,不过是赶出城半日饿了,又是自己烤出来的,所以分外觉得好吃。她也不去揭穿,将手里烤的那段递给卢娘子,在架子上放了块事先备好的青瓦瓦片烤热,将几段蛇肉放了上去用筷子翻着炙烤。

    一旁还在整治山鸡的卢娘子一边尝一边忍不住道:“这真是太香了,蛇羹我也没吃过,刚才还想着不吃的,如今闻着这味道,觉得还是尝尝吧。”

    宝如抿着嘴笑,却看到溪水上游有一个老者带着个小厮拄着杖一路走过来,那位老者头带天青色方巾,身穿天青直裰,绫袜珠履,须发雪白,看着已近七旬,神清目朗,虽然拄着杖,却脚步轻健,后随小厮青布直身,手里提了食盒。看到两个孩子手里持着的竹签上圆滚滚的蛇肉,打头的老者眼睛一亮,径直走了过来笑容满面,深深一揖道:“两位娘子,老丈这里有礼了。”

    宝如与卢娘子慌忙起身回礼,老者道:“老丈今日闲坐无事便独自进林子游山玩水,闲走口渴,不知可能乞一碗水喝?叨扰两位娘子,万勿见怪。”

    宝如笑道:“老先生请上坐,这里简陋了些,我们原是来游猎的,正在整治野味猎物,若是先生不嫌弃,也尝一尝。”

    那老者满面笑容坐下道:“老丈也带了些食物,且共享之。”

    宝如心内暗自发笑,原来这位老者她却认得,是前世她那食肆里头的常客,她仍记得是姓柳的,从前都叫他柳先生,性子颇好,只口舌之欲一项上十分有些急切,每每都爱尝她的新菜,又给她提过许多极好的意见,后来他要返乡了,还专程来店里吃一次,颇有些依依不舍之意。如今他明明是被蛇肉的香味引来,身上带了葫芦,显然不是真的想喝水,只是找个由头借机尝肉罢了。想不到这一世还能见到前世的老客人,她心中也有些亲切,善厨之人,本就喜欢善品的食客,这也和那等弹琴的遇到知音一般,正好那瓦片上的蛇肉也炙烤得差不多了,她手脚灵便的撒上备好的葱段,淋上挑好的梅汁,然后用碗盛了让淼淼端给老者,却是有个让淼淼敬老之意。

    那老者持了筷子迫不及待地尝了几口,也不怕烫,一边吃一边道:“不错不错,极好极好,娘子厨艺极好。”

    宝如笑起来谦虚道:“也不过仗着食材好罢了,并没什么稀罕做法。”

    那老者摇头道:“不然不然,这蛇羹做不好便有腥味,考蛇肉则容易太硬太老,娘子这烤蛇肉难得外头焦脆,内里鲜嫩,这就要看手法了,同样的好食材,因为做差的可不少,譬如甲鱼,做得坏的简直令人作呕,熊掌也是,做不好会有一股土腥味,做得好却犹如蜜汁炙肉,甘美鲜香,鲛鱼皮也是,做坏了像肥肉一般……”

    卢娘子一旁道:“这位老先生倒是吃过不少稀罕东西呀,想是出身富贵。”

    那老者摇头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教过一些学生,知道老丈没甚么爱好,独爱这口腹之欲,年节有些孝敬罢了。”

    淼淼也好奇问道:“鲛鱼皮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