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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宝如接到消息,一霎时十分茫然,民乱,不是两年以后吗?为何会提前了?

    而这时候驿站已停了接民间信,只接朝廷信件,宝如心急如焚,叫了裴瑄来商量对策,裴瑄道:“夫人不必忧心,我们那地方定是能守得住的,许相公必定安然无恙,我这边启程过去看看。”

    宝如也不及和他交代备细,匆忙收拾了些包袱和金银给他带去。

    裴瑄才出发没多久,公主府那边遣人送信来,上头言道蜀地匪乱,斩杀官员,一路州县大震,吏多避匿,有青城县令许宁独修战守之备,以乡兵扼其冲,督兵鏖击,大破乱贼。送信的仆妇笑道:“我们公主认识些军中的大人,知道许夫人此时定是担心忧虑,专门遣人打听了军报,此事在官家面前也过了明路,不怕被人弹劾刺探军机的,请夫人只管放心便是,这些民乱不过是乌合之众,螳臂挡车,迟早会被平,到时候许大人有此功绩,定能得了奖赏的,只管放心在家休养才是。”一边又送上了几色礼物道:“这是我们公主贺贵府公子诞生之喜的。”

    宝如心乱如麻,看到此信果然心里一松,对公主充满了感激,连忙称谢,又命小荷赏了那仆妇,那仆妇只是谦辞不受,毕恭毕敬地告辞回府复命。

    宝如则拿了这信去给爹娘说了一番,唐谦刘氏这几日也是听了左邻右舍地打听,心里都悬着,听到这一项才放下了心,又问:“那长公主为何会替我们打听消息?”

    宝如想起已往蜀地赶去的裴瑄,将前次路遇长公主,裴护卫出手相护的事说了一番,唐谦点头道:“这次可是承了大人情了,来日等许宁回来,你们须得好好感谢公主。”

    宝如嘴里应了,心下却仍是不安着。

    待到孩子满月之时,噩耗传来,青城县令许宁恪尽职守,身先士卒,率众救护百姓,抵抗匪乱,不幸堕入山崖,以身殉职,官家得知此事,十分痛惜,降敕书进行奖谕,赠青城县县令许宁为户部郎中,官其一子,赐绢三百匹以赏其忠烈。

    作者有话要说:

    ☆、第89章 不得我命

    春阳白茫茫一片在窗外闪着,梨花开了满树,溶溶似雪色,有时候清风吹过来,恍眼会让人忽然以为是许宁在那里,一领素衣罗袍扎得一丝不苟,执着一卷书看,长睫微垂,神色淡淡,一如从前宝如看过的水墨画,人淡如烟云,清旷疏远,仿佛无物能萦于其心。

    细看却没有人,院中静谧幽深,只是梨花纷纷落下如雪。

    宝如刚喂过荪哥儿,这孩子不似他的姐姐乖顺好养,吃得少,好不容易喂进去,又吐了奶,吐得宝如一身都是,强撑着打理好,让银娘抱出去让他睡觉,换过衣服,便觉得倦得不行,歪在窗边贵妃榻上睡过去,可是睡得不熟,风吹得梨花枝头摇曳总会让她半睡半醒的惊醒,却又似乎仍睡着,一幕一幕接着做着混乱的梦,勉强醒来后,觉得比没睡的时候更累。

    外头刘氏走了进来,看她小心翼翼问:“又有大人来,说是女婿的同年来致祭……咱们还是把灵堂摆上吧?若是女婿回来,我们再撤掉也没甚么的,冲一冲兴许倒能有好消息。”

    宝如断然道:“许宁没死,为什么要摆灵堂?让他们走。”

    刘氏哑然,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香铺掌事的秦娘子和一位卢娘子来探你和孩子。”

    宝如厌倦道:“不是说了不见客么?”刘氏噤声不语,宝如忽然转念道:“让她们进来吧,我正有事要交代。”

    过了一会儿秦娘子进来,看到宝如从前丰润脸颊变得微微有些苍白瘦削,那曾经分外娇憨的下巴已收得尖尖,整张晶莹小脸仿佛只剩下一掌大,唯有一双眼睛仍然和从前一样神光炯炯,却又比从前添了一股凛冽之意。心下暗叹,噩耗传来后许家一直闭门拒客,有传说许夫人产后突闻丈夫噩耗,心伤过甚,拒不相信丈夫已死的消息,坚称许宁仍活着,不接敕书,不设灵堂,不换孝服,官家怜其悲伤过度,也不许朝廷问她不接敕书之罪,教缓缓从事。

    宝如如今果然穿着一身家常旧衣,天蓝绣襦衬着碧色湘水裙,怀孕期间略微丰满的身段如今却已瘦了下去,显出了过于纤细的身段来。秦娘子之前也与卢娘子交代过注意不要提她伤心事,见她这般也只是笑道:“听说孩子已满月了,我们来给你送些礼。”

    宝如直截了当道:“不必回避,我知道你们是来安慰我的,但是许宁没死,所以我也不需你们宽慰。秦娘子,我知你市井识人多矣,还要劳烦您替我办几件事。”

    秦娘子看她言辞利落,目光澄净,全无一丝悲伤过度神智昏聩的样子,反而说话间沉静自制,举止得宜,又隐隐有一种自上而下的高贵凛然之感,忍不住应声道:“单凭夫人吩咐。”

    宝如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一个描金竹匣子下来,打开给秦娘子看,里头居然一条一条码着的都是金条,卢娘子在一旁都忍不住呀了一声,宝如道:“这是黄金五斤,是从前许宁留给我们母子存身所用,如今我想请秦娘子替我拿去选一家镖局,请托最好的镖师和护卫,护送我前去蜀地寻夫,又另外招募擅长攀登、身手敏捷之市井奇人,越快越好,以七日为期。”

    秦娘子吃了一惊道:“蜀地虽然如今匪乱稍平,却是无商队镖局肯往那里去的!”

    宝如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秦娘子叹了口气道:“便是如此,只要请人前去便好,何必非要你一个弱女子前去涉险?那边尚有流寇四处流窜,你的子女都还如此小,如何能离了母亲?”

    宝如道:“我不去恐怕他们不尽心,儿子女儿有我爹娘看着,再劳烦秦娘子多多看顾,京城天子脚下,必无后顾之忧。”

    这时卢娘子也忍不住开口了:“许夫人,容我冒昧进言,许大人将这积蓄留给你们母子,自是希望你们衣食无忧,他是朝廷命官,地方官员也必不会坐视,定然倾尽全力搜索,仍是搜索不到,你在这里雇人千里迢迢前去,耗费何止数万钱?只怕仍是搜索不到,到时候白白将许大人留给你们的财产白白填了进去,你一届弱女子,将来进项艰难,如何拉扯两个孩儿长大?我是吃过苦的,深知其中多少不易,不若耐心等待数日,兴许便有佳音传来。”

    宝如点了点头道:“这些道理我也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做了以后后悔不后悔我不知道,不做一定会后悔,这些金子是他留给我的,我用在他身上也算还他一场深情,至于孩子,有我一口吃的,总有他们一口吃的,再则……”她微微抬起下巴,看往外头那明净春空,凝眸许久才淡淡道:“若是命该如此,我也迟早有这一天,这其间的岁月,原都是我们努力挣扎偷来,覆巢之下无完卵,尽力而为,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没甚么好可惜的。”

    秦娘子看她说话大有弃世之念,心下暗自着急,面上仍道:“许夫人,有些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只觉得日子艰难,连一日都捱不下去了,只是过了许久以后,回头看去,也不过觉得也就那样。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便是深陷污泥,也从未觉得自己便不能活得好,哪怕是只能活一日,能笑的,我也绝不让自己哭着过,虽已无白首之人,却有岁月可堪回首,哪怕是爱恋痴愚贪婪嫉妒,也是绝不逊色于别人的人生,更何况你还有孩子,他们将来过得如何,全看你一念之间。”

    宝如抬眼看她良久才笑道:“秦娘子……有时候我真的在想,我从前真的认识你吗?居然这一次,我才算真正认识了你,你原来也是会说这样话的人,我以为你是个难得的冷静通达稳重明白之人,从来不知道你原也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我活了这么久,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透过一个人,甚至是自己——然而这一刻我十分清楚明白,我要去找他。”

    “如你们所说,也许我在家里等着等着,他自己也会回来,一切都大圆满大欢喜,我既不会损失钱财,安稳健康守着孩子等着他回来便好,但是这样以为了孩子的名义名正言顺的苟且偷生,以努力也没有用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贪图安逸懦弱自私,连我自己都要看不起这样的唐宝如。如若许宁真的殉难,将来孩子长大后,我告诉他们,当年他们的父亲是如何的英勇忠烈,然后孩子们问我:母亲,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那个时候,我应该回答什么?我应该告诉他们,我用你父亲留下的金子,把你们安安稳稳地抚养长大了,如今你们可以去找你父亲了!他们的父亲曾待我如何,我又该是以如何来回报他?”

    秦娘子哑然,卢娘子不知想到什么眼圈一红,似有所感,过了一会儿才微微有些哽咽道:“许夫人……我不如你。”

    宝如温和道:“没有谁不如谁,都是自己选的路,就算如何难走,只要依心走完,问心无愧。”

    秦娘子喟叹了一会儿站起来接过那匣金子道:“定不负娘子所托。”

    宝如低声道:“我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不得自由,只能劳烦秦娘子了,还请瞒住我爹娘才好。”

    秦娘子起身深深行礼,卢娘子也起来道:“先父也曾有些故交在六扇门的,我托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愿意与娘子同行,莫要小看这些捕快官差,他们黑白两道都熟,又常年查案在外,能耐极大的。”

    宝如忙深深鞠躬道:“有劳卢娘子多多费心。”

    卢娘子还礼道:“应当的。”

    宝如亲自起身将她们二人送出门首,却忽然看到有几人从巷口忽然走了过来,一把尖利声音嚷道:“你这不贤妇人!丈夫死了也不戴孝好好在家守孝!可怜我儿才死了几日啊!妻子就守不住了连孝服也不穿……我们许家命苦啊!三个儿子只留下一点根苗啊!”一边就嚎啕起来。

    秦娘子和卢娘子都有些愕然,看过去,正见一名一身麻衣的老妇已是身手利落坐在门首大哭,街坊闲汉已有人围了过来,而巷门口段月容手里牵着披麻戴孝一身重孝的敬哥儿,许留则脸色漠然站在一旁。

    宝如心下洞明,这是冲着敕书上“官其一子”来的了,荪哥儿按约定是姓唐,许家这熟悉的阵势熟悉的号啕,自然是要为许敬争这“官”了,按他们一贯的声口,想必是要将敬哥儿过继在许宁名下,承继许家香火,争产夺财。

    朝廷推恩荫封,按许宁这样的品级死去,追赠其子,一般多是封一个太常寺的郊社斋郎而已,连品级都没有,勉强收些俸禄罢了。难为这一对老夫妻千里迢迢进京,又要使出全副看家本领——当然,大概还要看一看许宁到底还剩下多少家产,至少圣旨上那三百匹绢要争到手,这样才值回这进京的路费。

    此时宝如身后刘氏已经出来,看到罗氏如此,立眉叉腰:“这天底下还有红口白牙咒自己儿子死的亲娘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过这般急切的,儿子生死未卜,不想法子寻人,就慌慌张张来争家产的!你们许家这是当我唐家无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90章 一路西行

    宝如也不理,只是转头略略抬高了声音叫小荷道:“去拿了帖子递京兆尹去,只说这里有人在这里闹事。”

    罗氏忽然哭声一塞,显然想起了上次宝如打发那些难缠的破皮流氓来,忽又想起之前和许留商量的对策,又硬气起来道:“去官府才好呢!我们许家正要打官司!你们唐家如今一子一女,都是姓唐的,承不得许家的香火,难道叫我儿子白白拿命换来的前程,便宜了唐家的子孙!便是官府老爷,也要讲理的!现有亲侄儿过继到二郎名下,才是名正言顺!”

    这时后头的刘氏义愤填膺道:“天怎么不降个雷下来劈死你呢!好端端一个亲生儿子站这里,倒要让侄子来继承家事?更不要说许宁早早入赘我家,从头到脚那一点不是我唐家给的?到官老爷面前又怎么样?便是到官家面前,我们唐家这次是一步不让,你们许家一而再再而三,以为我们唐家好欺负呢!便是拼着大姐儿姓唐,二哥儿姓许,也绝不会便宜了你们这对老厌物!”唐谦也赶了出来,站在刘氏身边怒目而视。

    罗氏脸色微变,显然也想不到刘氏还有这一招,忍不住去看许留,许留蹙着眉走上前道:“我们也是为了你们唐家着想——再说你们也忒不像了,敕书都传了一份回乡里,赐下的东西你们这边都拿了,如何却不挂白设灵?不说让你们守,只是热孝期间连孝服也不穿,忒不像话了!”

    宝如冷冷道:“好教公爹知道,许宁不过是失踪而已,我已上表禀明朝廷,待到有切实死讯,再领朝廷恩典,如今丈夫尸首一日不见,我只当他一日未死,你们若是要设灵堂收丧仪,自回你许家设去,我唐家的女婿却未曾死。”

    许留语塞,看到宝如一改从前那娇憨婉顺的态度,面若冰霜,神情凛然如贵人,不由有些气短,毕竟不能如从前那般轻视儿媳妇,只好尴尬道:“既如此也好,那是你婆母太伤心了,且先住下,慢慢寻访二郎消息,若得了确实消息,我们两家再商谈承嗣的问题。”

    宝如又冷冷道:“如今我爹娘俱在,又添了个孩子,院门浅窄,大嫂寡居,入住不便,还请公婆另外找地方住下,等寻个一年半载没了消息再做打算。”一边又喊小荷过来送客:“过来把公公婆婆先带去前头客栈住下。”冷淡对许留道:“请公公婆婆自便了,我才出月子,身子不便,恕不服侍了。”说罢转身便带了爹娘进门,关门不提。

    许留和罗氏面面相觑,他们上次是知道京城住有多贵的,这次匆忙上京,也是担心宝如这边将儿子就领了那官职,那丧仪操办起来,又要白白拿了白事的钱,他们作为亲生父母不出席也不像,于是便匆忙赶上来,没想到媳妇忽然翻脸,从前看着虽然娇滴滴,却对他们还算恭敬,今日这般冷冰冰地针锋相对拒人门外,真是大大想不到。

    只是如今真要去府衙告官?说实话他们不太敢,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儿还是宋秋崖,虽然和气,却也官威深重。如今他们其实不占理,毕竟许敬只是侄子,他们一边谋划,踌躇着果然先去了前头的客栈,还想着大概媳妇会让养娘付了住店的钱,没想到小荷只是带他们到了地方,甩手就走,他们只得住了下来,一边又合计:“不若去那宋大人府上说说,如今二郎不在了,这许家的香火总还要人承继,把敬哥儿过继到他名下再合适不过,待到过继后,我们便想办法与唐家撕掳开来,唐家归唐家的子孙,许家归许家的子孙。”

    宝如不知他们的谋算,将他们赶出外头后自顾自一个人悄悄打点西行一事,粗布结实的男袍,耐用的靴子袜子,各种干粮、干肉、干饼,她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许家这两老兴许真的奇葩,但是天底下不止他们一对父母是这般,生儿只是一时欢愉的产物,却将生恩当成莫大的恩德来要求子女回报,养子不过为了防老,若是收支不抵则随时可换取名利解困,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更为直接的自私。

    七日过后,秦娘子和卢娘子那边有消息传来,一切均已办妥帖,除了请了京城最大的镖局会友镖局,请了八个镖师护送宝如一路至青城县且帮忙寻访许宁,其中一名女镖师贴身保护,会友镖局听说背后来头很大,在镖行里也算得上信誉良好,断不会出现丢下雇主或是反过来欺压雇主的事,当然价格也是昂贵,但毕竟宝如是弱质女子,万万不能在这人选上头轻忽了。

    此外又另外请了一对夫妇,男的刘四当过捕快,年约三十多,十分精干,他家世代做公人捕快的,曾因一次疏失押送犯人时犯人得病死了被责打后辞退,一直在市井间随意找些活计干,因他的父亲曾在卢娘子的父亲治下做过差役,便荐了来,人颇为可信,他妻子周氏父亲也是公人出身,本朝公人捕快皆是贱籍,多互相通婚,那周氏身子健壮能走长路,考虑到护送的是宝如,专门连他妻子也一并请了来沿路照应衣食杂役。

    宝如看了人选觉得满意,虽然稍嫌人手少了些,却也知道如今蜀地是战地,能有这些镖师肯接已是不错了,便让秦娘子谈妥,定下出发的日子。一切安顿好,临出发那夜,宝如这一夜抱着儿子和女儿一起睡,感觉到女儿紧紧缠着自己的手和软乎乎的身体,儿子梦中呀呀呓语,油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愧疚,几乎不舍的落泪,却仍是强忍了下来。

    这些日子来她一再坚信许宁未死,心里却会恍恍惚惚地想着,万一是真的死了呢?自己还是要好好将儿女带大,富贵荣华,等将来寿终正寝去见他,是不是要笑话他,白白重生一世,生了儿女,却到底是空费了草鞋钱,白白替自己做了嫁衣?许宁那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最后还是恍恍惚惚睡着了,依稀果然看到许宁摇摇摆摆走着来看她,仍是那一副少年书生的样子,笑话她:“你怎么这样老了?孩子们都好么?”她一抹头发,果然头发银白,如雪满头,她倒是强撑着道:“你难道还想我给你殉情不成?”许宁只是看着她笑,也不说话。她却仍觉不足,逼问他:“你是不是又重生去了?是不是又有个唐宝如陪了你?美得你吧?又哄骗她对你一片痴心了吧?”

    醒起来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宝如只装着去香铺看看,她这些日子行动言语如常,待孩子十分亲昵,刘氏一开始还怕她想不开,后来看她这般便以为她是真的坚信许宁未死,且对孩子又十分眷恋,便也放松了警惕,看她并不太紧。宝如直接拿了包裹出了门到了香铺,见过了几位镖师以及刘四夫妇,留了一封信给爹娘让秦娘子转交,便登车一路向西而去。

    路上先还太平,走的都是官道,渐渐到了蜀地便开始不断遇见往京城方向逃难的流民,又有小股流寇,因她们这一行有镖师一路护着,又因是官夫人,打尖住店都在驿馆,一般人不敢招惹,因此一路还算顺利。

    行到后头便能看到不少村寨被毁,城池刚刚被朝廷收复,十分破败萧条,连住店都找不到地方,再往青城县去的时候,路开始渐渐狭窄,到后头一路有许多树木和路障,看起来应当是激战过官道大半被毁,他们终于弃了车只骑马而行,宝如在前世学过一段时间马球,算得上会骑马,但她毕竟才生产不久,骑马一段时间便开始腰酸背痛,大腿内侧被磨得火辣辣的,她也只是咬着牙强忍赶路,一声不吭,到了晚间投宿之时解下裤子,发现尽皆擦破,擦些药拿些柔软的丝布垫上,第二日仍是不言不语继续赶路,五月的天气已炎热不堪,宝如虽然戴着斗笠,到了晚上依然能在衣服上看到一层汗结成的薄盐。

    那些个镖师们一开始还觉得这娇滴滴的官夫人要找丈夫只怕是一时兴起,反正有钱,陪她走走也无妨,毕竟只是护送人,比护送财物倒要安全多了,宝如又刻意遮盖容颜,涂暗肌肤,换上男装,戴上斗笠,外袍宽大遮盖身形,一路上走官道的时候又多乘车,算得上安稳,结果到了腹地弃了车,宝如一介女流从未吃过苦的,居然当真一路撑了下来,与他们同行同歇,吃着干粮喝着凉水,晒着大太阳,不由都有些肃然起敬,待她又更添了几分尊重,对这任务也多了几分郑重认真来。

    接近青城地界,路上的山匪又开始多起来,好在这些镖师装备齐全,那刘四也是当捕快时是常常出外的,经验丰富,几次有惊无险,总算护着宝如一路行到了青城县。

    青城县里和路上所见却不同,看上去不似路上流民身形瘦弱,面色黧黑,神色漠然,个个面上还算红润,一应店铺都开着,货品齐全,路上也有叫卖的货商,人人衣着整齐并无惊惶之色。

    刘四找了个店铺的老者问哪里是县衙,那老者上下打量了眼他们道:“客官听口音是京里的吧?这是有啷个事要去县衙办呢?如今县衙可不办事呢。”

    刘四一愣,问道:“县衙不开衙办事那做甚么?打仗去了?”

    那老者脸上带了丝激动道:“都去找我们青天大老爷去了!我们大人为了我们一县百姓不被乱兵所扰,率兵抗击匪徒,不小心掉到山窝窝里头去了,我们这县里十里八乡的壮丁,个个都是自带干粮日夜转几班的在找,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我们大人的尸体,现在我们正捐着钱给大人建忠烈祠咧!客官看起来要不要随一个捐?”

    宝如心里一梗,正要再打听备细,却忽然听到有人后头叫:“夫人?”

    宝如转身一看,裴瑄一身风尘仆仆,黑了不少,戴着斗笠,骑在马上,意外而惊诧地看向她,后头跟着数个腰间挎刀手里持枪的兵丁。90

    ☆、第91章 百转千回

    裴瑄看到真的是她,眼里闪过惊异,翻身下马拱手为礼:“夫人怎么来了?这一路如此凶险,夫人怎能轻涉险地?”

    宝如道:“许宁落入山崖究竟是如何?”

    裴瑄轻叹了声道:“说来话长,夫人一路行来辛苦,请先去县衙歇下。”,身后的老者已是激动道:“这位夫人是许夫人?”一边仓皇下拜语无伦次道:“许大人造福百姓是个好官,好人有好报,定得天佑去任天官的,夫人福泽绵长必得福报……”

    裴瑄看这老人不会说话,也不去理他,转头去命人立刻赁了一顶轿子来请了宝如上轿,却已有百姓闻讯赶来,因着城中大多是妇孺老者,纷纷捧了瓜果吃食等物,一路拥着轿子大叫着些祈福感恩的话,更有人失声痛哭,裴瑄不得不调了衙役差人护送,才将宝如送回县衙内衙中。

    宝如心里压抑沉重无暇他顾,看到百姓们这般,更是眼圈微微发热,连一路护持他行来的镖师们都面露敬仰之色,他们先只是觉得是官宦夫人富贵任性,一路行来又觉得这夫人当真颇为节烈,而入城后所见所闻,又反过来感概倒是这般为民做主的好官才有如此义烈的夫人。

    踏入后衙,裴瑄去叫了两个小丫鬟过来准备热水给宝如洗脸更衣,又让人招待镖行的人住下。宝如虽然心急,却也知道天色已按,护送她来的镖师们肯定也是十分疲惫了需要休息,而一路行来自己的形容肯定有些不太好看相,未免失礼了,于是跟着小丫鬟们到了后衙内院。

    一路上衙门内院显然才修过,却依然看得出之前的破旧,修整过也只是加高加固了墙和门,地面铺整过,种了些到处可见的茶花草花,几竿修竹显然是才种的,倒有一树香蕉树有了些年头,上头累累结了几串小巧香蕉,宝如看到那香蕉,脑中一闪而过可惜女儿不在,不然看到这个定是有兴趣的,一时却又醒悟到现实,这却不是她带着孩子过来投奔任上的丈夫,而是许宁失踪生死未卜,这一路她时常会思念儿子女儿,两头不到岸的感觉让她心里强烈不安。

    她心下微微有些落寞,一旁一个青裙小丫鬟小心翼翼道:“这内院原是大人命人赶着修的,说是要迎夫人过来,后来听说夫人有孕,推迟赴任。”

    宝如点点头也不答话,进了房间看到房间里虽然布置得并不精致,却十分舒适,她喝了一杯热茶,便去就着小丫鬟拿来的热水洗脸洗手,却看到另外一个鹅黄色衫裙的小丫鬟拿了个茉莉花胰子过来给她洗脸,有些诧异看了看她,那小丫鬟杏脸桃腮,长得颇为秀气,看到她看她连忙蹲了蹲身子道:“婢子小茶,和小苹都是大人买了来说是要伺候夫人的,□□过一段时间,知道娘子习惯用这茉莉花胰子洗脸,这是大人让人去成都特意买回来的鹅油胰子。”

    宝如心里一阵烦闷,接过那胰子往帕子上打了打,低头洗脸,因着她一路行来尘土满面,又刻意擦过暗粉让肤色晦暗遮掩面容,如今洗干净后,便露出了白腻的肌肤和眉目如画来,两名婢女都有些吃惊,更加殷勤小心地替她解开发辫替她梳头更衣。

    裴瑄在花厅等了没多久,便看到宝如梳洗过换掉了男装走了出来,一套浅黄襦裙套在纤瘦的身子上,显得人淡如菊静如黄花,一缕乌发贴在雪白的面颊,双唇紧紧抿着,带着一路奔波的风尘与难以遮掩的淡淡疲惫和憔悴倦怠,唯有一双眼睛格外的亮,若是没记错,她应该才生产过,这一路奔波寻夫,想必心中煎熬,越发清减,叫人难以想象她曾经在京里那神采风流、形容明秀来。

    裴瑄心里暗叹,起身施礼,宝如回礼道:“裴护卫不必多礼,还请说说详情。”

    裴瑄道:“许大人之前一直带着乡勇乡军抵抗,大破匪徒反军,那些叛贼看青城不行,便绕路往成都去了,后来听说占了成都,渐渐成了气候,又来骚扰多次,所幸许大人一直坚守城中,青城县一直未被兵祸荼毒,一直坚持到朝廷援军来到,反攻重新夺回了成都,一路剿匪。偏偏有一路匪徒死性不改,挟持了之前的蜀州知州占山叫嚣着要青城县给他送粮草若干,大人本想不理,又怕来日被朝堂攻讦,道他营救长官不利,便亲自带了乡兵去剿匪,那日大人原使了计策,十分稳妥,大破了匪寨,救下那知州后我们一同护送知州,押送俘虏回城,没想到途中又遇到了残匪要营救匪首,因着才下过雨,场面混乱,路途太滑,大人被人推到不慎滑落山崖,我等援救不及,眼睁睁看着大人滚了下去!后来我们当即便要下山去看,只是大雨才过,泥石太滑,没有绳索难以下山,只得先回城准备。”

    宝如心中仿佛千百根针穿刺,半晌才哑声开口:“后来呢?”

    裴瑄皱着眉头道:“我当夜回去就组织了人手去找他,偏偏天公不作美,一直下雨,路滑天黑,当晚直找了一夜都没找到人,天亮了只找到些崖中树枝上挂着的碎衣服,一直找了几日都没有找到,因为是春天,有些人也怀疑会不会遇上了野兽……一连找了数日都没有找到人,之后……毕竟尚有公务,不好一连多日派着公人在找,大家也觉得希望很是渺茫,知州大人便定了停止官府搜索,上奏朝廷,报了殉职请功,百姓们因为一直感念许大人的恩德,自发组织了民夫分了几班在搜索,仍是不曾找到人,我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范围已扩大了许多,还是没有能找到。”

    宝如嘴唇抿得死紧,心里却油然而生出一种荒谬来,怎么可能?上天难道让许宁重生一次,便是来这一个上辈子没有来过的地方死的吗?她真就不信,若是命运不可更改,那至少也得等到许宁活过中年,当上相爷,才算……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脸上变得煞白——难道许宁的寿数,是分给了那上辈子没有这辈子多出来的一子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