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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也幸亏是六月里,尿布好洗。钟继鹏不能指望他,这阵子巧不巧能进一回锅屋,已经是行好了。山子一个大小子,勤快是勤快,洗尿布不行的,洗不干净。至于钟母——

    “你那老婆婆都不给洗?”

    “不给。”

    孙老太一拍大腿:“我看你婆婆还没老好啊,比我年轻,好胳膊好腿,让这么个小丫头替她洗尿布,她丢不丢人?我这来到你家,也没见她过来帮你伺候小孩服侍大人,根本不照面,她就能耐得住?”

    冯玉姜苦笑。她想起生大丫的时候,正是农忙,生下才四五天,她就下床做饭洗尿布了,也没见钟母一个好脸色。生了好几个孩子,哪有正儿八经做个月子?现如今也就是享了二丫的福了。

    说着话,钟母进来了,寒着脸把手里的十块钱丢进绒线小帽子里,也没说什么。见奶奶铺了底子,亲戚们纷纷开始出礼,等旁人都出完礼,孙老太掏出五十块钱,压在最上边。

    那时候来往轻,一般亲戚,出礼的少,基本也就是三斤或五斤麦子,也有给二斤麦子的,再加上两包红糖,就差不多了。至近的亲戚,再添上一块花布,一二十个鸡蛋,就很像样子了。

    这孙老太一掏就是五十,钟母当初给大丫出门子的压腰礼也才三十呢,屋里有的女人就忍不住议论,这干姥姥真是阔气,亲姥姥也不定能比。

    冯玉姜连忙说:“妈,不能这样,二哥刚才都给过了,你不能再给这么多。”

    “你不用管,这都是他们几家零零碎碎给我的私房钱,我平常哪用花什么钱?给小外孙攒媳妇本了。”

    她这么一说,屋子里又一阵哄笑。

    “我留这些钱干什么?儿孙管用,我不用留钱,儿孙不管用,我留钱也没用,钱能给我养老送终?钱能给我端汤倒水?钱能给我哭灵戴孝?将来老了有个病啊灾啊的,还不是得指望儿子媳妇照管?”

    孙老太说着,就明显地瞟了钟母一眼,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待儿媳妇我平心,儿媳妇等我老了不能不管我。我留钱有什么用?等到我病了老了,歪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那天,还不得指望着儿媳妇给我端口热水?我那些孙子孙女,尿布屎布我都给洗,庄户人有句话说,有福不享是憨种,有罪不受是孬种。有活不干,我不当那孬种。”

    说着,孙老太就问钟母:“亲家,我这人吧,一根肠子通到底,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孙老太性子刚强,脾气直,也有仗义的资本。她这么一番子话,真叫钟母挂不住脸,就像是板凳上撒了圪针,坐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奶奶铺底子,姥姥封顶子。有的奶奶,成心故意地弄姥姥难看,往往是奶奶那头的经济好一些,故意一下子拿出大笔钱来,叫那姥姥封不住顶子,当场面红耳臊。老妈前一阵子就跟我唠叨,说老家那边一个面粉厂老板,孙子送米子的时候铺底子,一下子给了九万九,想搞得亲家当场难看。结果那个姥姥也很有趣,她本来打算给一万块钱的,见着情形,干脆拿了九个一块钱的硬币封顶子,还笑嘻嘻地说反正奶奶这么有钱不指望姥姥,反将了奶奶一军。

    ☆、第26章 鸡蛋茶

    用一句土话说,钟母那是个相当辣害的人,“辣害”是这里形容一个人厉害泼辣死难缠的意思。可是,同样也有一句俗话,形势比人强啊!

    这孙老太,虽说不是冯玉姜的亲娘家,但人家摆出来的架势那就像亲娘家,家大势大不说,今天孙老太这是带着一堆的儿子、媳妇、孙子,驾着马车,拉着一车东西,到钟家送米子来了,钟母就是再辣害,她也不敢在这儿跟孙老太叫板开战。

    见钟母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半天没搭话,孙老太就笑着又垫上一句:

    “当然啦,咱这就是自己娘母的拉闲呱,亲家母你拿我闺女好,我闺女心里都该知道的,她要是不领你的恩情,看我怎么数落她!”

    这下子,弄得钟母都找不着话说了。钟母憋了半天,说了一句:

    “是呢是呢,山子妈,她性子好,待我不错,比我那个大儿媳妇强一百色。”

    这就把大儿媳妇给垫舌板子了。

    话说这钟老大家的,就是个便宜虫,专往那便宜里头钻,今天这边办喜事送米子,她自己装病没来,钟老大也叫她管着没敢来,倒是把三个半大的儿女都使唤来了,还抱着她孙女子,那架势,那就是活儿不给你干,擎等着吃饭喝鸡蛋茶来的。

    钟母能不厌烦够够的吗?

    今天冯玉姜家摆了三桌。屋里肯定坐不下,就在院子里搭了个棚子,也没值当请什么厨子,找了本村两个相处不错的妇女来帮忙,山子、二丫跟着刷碗端菜。

    菜那时候也没什么菜,不过钟继鹏自己觉得自己上着公家的班,是有些身份的,不能太掉了架,是按照农村人家办喜事的高水平办的。

    农村人家办喜事,要分个大喜事、小喜事。娶媳妇、出门子是大喜事,像这送米子、盖房子之类就是小喜事。大喜事讲究“八大碗”,小喜事,一般的六个就行了。钟继鹏按的是八个,菜色是钟继鹏亲自定下的,既要讲究面子,又不能太花费。

    两个凉碟,一碟子豆腐丝,一碟子拌黄瓜,为了好看上档次,钟继鹏买了半个猪耳朵,黄瓜里放了几根猪耳朵丝。六个热菜:熬山药,是把山药过油炸硬了皮,再放进葱花汤水里熬熟;浇丸子,整碗的萝卜丸子,放几根韭菜烧汤浇一下;还有炒豆角子,地蛋烀鸡肉,茄子炖肉,再加上一个米豆烧肉。

    八大碗,里头四个荤菜,相当过得去了。

    送米子,当地也说叫“喝鸡蛋茶”,鸡蛋茶在开席前就得端上桌子。日子实在紧巴的人家,那茶碗里就只放红糖、胡椒粉,鸡蛋其实是有名无实的。日子好、孩子稀缺的人家,每个碗里会放上一两个鸡蛋。客人喝茶的鸡蛋,是带皮煮熟了的,上桌的时候先在碗里放上红糖胡椒,冲上热水,直接把煮熟的鸡蛋分给客人。舍得自己吃的客人很少,基本上都是给了孩子或者装兜里带回家去了。

    钟继鹏安排了每人两个鸡蛋。他之前算的好好的,煮熟喝茶的鸡蛋,够人头还要有几个富余的备用,另外今天每份来往,一家要给两个红鸡蛋回礼,已经数好染好了的。结果,鸡蛋没够用。

    钟继鹏进了西堂屋,先跟孙老太打过招呼,对冯玉姜说:“熟鸡蛋不够用的了。”

    冯玉姜还没说话,钟母噌地就站了起来。被孙老太这一番敲打,还得死憋着,她这下可算是找到发气的由头了,口气便立刻火冲了起来。

    “怎么能不够?大人能来多少个,都是算好了的,小孩不管他带几个,都不算人头,不给喝茶。怎么就能不够?”

    钟继鹏说:“一眼看不着,大哥家的孩子吃了几个,他家小孙女手里还拿了两个,我这当四爷的,我还能去给她夺下来?”

    “我就知道,这个家什么事儿离了我就不行,他家那些小玩意,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整随了他妈那个破烂货。”

    钟母骂骂咧咧就出去了,到了院子里,吆喝着咒骂钟老大家三个孩子,声音那老高的,把刚才被孙老太窝着的火气都发了出来。三桌正在等着上菜的客人免不了面面相觑,开始冷场了。

    刚开始坐席等上菜呢,主人家大声喝气的骂人,谁还能安心稳坐等着吃?

    钟继鹏到屋里来,本意是想拿孙老太今天送米子的两篮子鸡蛋赶紧顶上用的,这娘家送来的鸡蛋,按道理是人家给闺女吃的,拿去待客用不好看,可也没有别的法子,这么做的人家也很多,只要孙老太或冯玉姜开了口,拿走用就是。

    可没想到他妈大声咒骂着就冲出去了。

    钟继鹏脸上就开始难看,他是个想要面子的人,这一下弄的,可就不好了。钟继鹏懊恼地赶紧跟出去,搡了下钟母的胳膊。

    “妈,他小孩不懂事回头再说,一家院的客人呢,你就不能消停点?”

    钟母大腿一拍,终于开始撒泼:“我不消停?我为了谁?我给恁大人小孩的操碎了心,我还落抱怨了!我就是个胡椒嘴红糖心,我对恁有一点坏心眼吗?我把心都扒给恁吃了,恁还嫌腥,恁还有一点人肠子吗?”

    这三桌的客人,谁还能坐那儿不动?可直接走人也伤脸,亲戚就该凉了。娘家的亲戚和钟继鹏的朋情都冷了脸,婆家这头的亲戚,就纷纷过来劝,想把钟母拉走,岂不知钟母是个不能劝的,你越劝,她越觉着有效果了,得到了鼓励似的,越能闹腾,反倒硬拖着赖在院子里。

    真要没一个人理她,她兴许自己就算了。

    “行了!你还嫌人丢的不够?”钟继鹏看着院子里闹成一团,忽然就急眼了。

    钟母一见儿子红眼猩猩地朝着自己,心里就怯了几分,她这个小爹,不是个人脾气,翻眼不认人的。心里这样想,钟母嘴上可没怯。

    “不要人良心的,你怎么吵你老妈妈的?你不是你妈养的?你是树杈子结的?你是石头缝蹦的?……”钟母不停哭闹,但气势已经弱了几分,叫她娘家弟媳妇轻巧地拉到屋里去了。

    冯玉姜跟孙老太对视了一眼,冯玉姜苦笑。

    “我这回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大半夜离家出走了。”孙老太说,“不是我使坏,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你就不能让着她。你让着她,她觉得你理所应当,你要是偏不让着她,她也就不把自己当人王了。”

    冯玉姜说:“我寻思,她能跟我熬一辈子吗?现在看来,越是敬着她,她越不敬重自己了。——妈,二嫂四嫂,你们千万别生气,全当给我脸面,出去坐席喝口水,也算是到闺女家来了一趟。”

    孙老太吩咐两个儿媳妇:“你两个,别叫你妹子心酸,该去坐席去坐席。叫他姐夫先把那红鸡蛋拿上桌喝茶用。你两个,把咱拿来的鸡蛋拎锅屋去,叫二丫赶紧煮熟了,染成红鸡蛋补上。”

    孙二嫂答应一声,拎了一篮子鸡蛋就出去了,孙四嫂脾气也直,撇着嘴说道:“妈,这样的婆婆,真得想法子多敲打敲打,净给咱妹子气受。——我说妹子,你又不是面捏的,你就不能长点脾气?谁给你脸子,你就给谁脸子,你又没吃她挣的,凭什么这么对你?”

    冯玉姜说:“四嫂,我知道了,她往后想要捏灰给我吃,我还真不让她了!”

    捏灰给人吃,是说故意拿捏人,给人气受的意思。

    孙老太挥着手对孙四嫂说:“行啦,你先出去吃饭,你不吃饭你妹子心里也不安。没看出来你倒是个辣椒子,幸亏我这婆婆没虐待过你啊!”

    “妈,我说妹子她老婆婆呢!”孙四嫂为人媳妇,当着婆婆的面撺掇冯玉姜跟钟母对战,叫婆婆打趣了一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冯玉姜叫孙老太一起出去坐席,孙老太却不愿情。

    “给我端碗茶来吧,我出去坐席,回头再看见你婆婆,我烦恶。”孙老太说。想想又吩咐孙家四嫂:“端两碗来。我跟你妹子,咱娘俩就在这屋里一块儿吃。”

    孙四嫂答应着出去了。

    “妈,做女人,就该做你这样的。”冯玉姜笑。

    “你还有心思笑,这要给我,我早跟她闹翻天了。你没听人说吗,当老的不正,拉过来垫腚。幸亏我跟她才见面没处长,这要长久跟她处,我保准管不住脾气,我拿巴掌呼歪她那张老脸。”

    很快,二丫端了两碗鸡蛋茶进来,不是客人喝的那种,碗里鸡蛋是煮成荷包蛋的,里面多多的放了红糖、胡椒。二丫先端了一碗,双手端给孙老太。

    “姥姥,你喝鸡蛋茶。”

    孙老太忙接过碗,夸赞道:“好孩子,是个精灵能干的,赶明儿比你妈强,别跟你妈那样窝囊。”

    二丫歪着头笑,把剩下那碗端给冯玉姜。这些天来,冯玉姜只是在早上喝鸡蛋茶,她接过碗放在一旁,说:

    “今早上不是已经喝过茶了吗?二丫你去拿个碗来,你跟刚子分着吃吧!今天五更头就起来跟着打下手干活,你自己也没吃上呢!”

    “妈,你就擎好儿吧,一个也饿不着,刚子他都九岁了,现如今有了小弟弟,你还把他当小奶孩惯着呐!”

    孙老太就在旁边笑:“这个丫头,说话跟大人精似的,叫我看,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孙老太说着话头一转,问:“你九表哥,给你带了好东西,拿给你了没?”

    孙老太口中的“九表哥”,指的是孙老三家的独生儿子。孙老太五个儿子,除了老五还没结婚成家,孙老大家头生是个闺女,谁知道接下来净是小小子,一拉溜儿给她生了十一个孙子,老大家三个,老二家四个,老四家三个。

    那时候家家孩子多,老三家的是个女军人,只生了一个独镚儿就不肯要了。这孩子小名叫军军,在堂兄弟和姐姐中排行第九,就成了“九表哥”。军军比山子小了一岁,十五,如今也已经读到初三年级了,寒暑假一般都会回老家来。

    二丫黑亮的圆杏眼眨巴了两下,笑着说:“没啊,他给我带啥好东西了?怪不得神神秘秘的。”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孙老太笑着说,“我家里小子多,家根底一个孙女都出嫁了,军军可不就欢喜咱二丫了嘛!叫我说,他妈真该给他再添个妹妹,一个孩子太单了,两个还好做做伴儿。”

    二丫转身就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子回来,挎着个很新的军用挎包回来,从包里掏出几样钢笔、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之后居然又掏出来一个红色的蝴蝶结。

    二丫十分开心地拿着那个蝴蝶结摆弄,嘴里说:“过年时九表哥才给我一个红的扎头花,这怎么又弄来一个红的?我看要是黄色的更好看。”

    “送给你,你倒挑拣上了!”冯玉姜说二丫。

    “那孩子家里就他一个,平常没人跟他玩,他拿你扎扮着玩儿呢!你瞧瞧他自己,腼腆得跟个丫头似的。”孙老太笑。

    冯玉姜说:“这倒好了,军军跟个丫头似的,你再看看二丫,整整跟个野小子一样。”

    “野小子怎么不好?野小子少挨人欺负。”

    孙老太说这话十分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绕来绕去,橙子总绕不开吃,吃货作者伤不起啊!

    ☆、第27章 少肝肺

    得了前世那一身月子病的教训,冯玉姜这回坐月子做的还算踏实。她太知道那月子病的罪,她现如今也就三十几岁的人,胳膊腿动不动酸痛,气虚怕凉,脚后跟一到春秋天裂口子,还不都是月子里落下的!

    都说月子病,月子养,月子里养不好,其他时间吃药打针治也没什么用。冯玉姜寻思,小儿子出生,这是她最后一回坐月子了,自己便横下心来,就算真倒了油瓶,就算那几口人吃不上饭,她也要先把月子养好。

    就算不为她自己,她也得为那几个孩子留个好身体。想透了这一层,冯玉姜甚至默许二丫杀了只老母鸡。当然,汤是她喝了,肉是大家合伙吃了,她吃着孩子看着,她吃不下去。

    钟家一时当然不会吃不上饭,有二丫跟山子,刚子也开始帮忙烧火了。

    问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钟家这阵子钱头上可不宽绰了。

    冯玉姜一冬一春卖油煎包挣的钱,本来也就一百来块钱,偷偷给了东子五十,给山子、二丫交了学费,家里零零碎碎花一部分,再加上头阵子她住院养胎,这钱已经光滑的了。

    好在送米子时孙老太、孙家二哥合起来给了七十,加上其他亲戚零碎给的,共计收到了一百五十二块钱。置办菜水、鸡蛋,花光了钟继鹏身上的钱还没怎么够,如今这一百五十二块钱就成了冯玉姜家所有的财产。

    为这一百五十二块钱,钟母撂了好些天脸子,她毫不含糊地认为,这个钱,账目明确,不是冯玉姜卖包子,赚了赔了说不清,既然收了这么多钱,冯玉姜就应当主动交到她手里。

    钟母当家当惯了。

    然而不管她怎么冷脸生气明示暗示,冯玉姜就是不搭理她这个茬。钱,是亲戚们当着冯玉姜的面,一个个放到绒线帽子里的,那是给小五子的,钟母要是开口硬要,还真是没有理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