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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原本心中才有的一点彷徨,顷刻间又无了踪影。

    那个傍晚,他一直就站在殿外。透过晦涩的雕花窗棱,他看到一个个强壮的掖庭太监抱住她的腰。她这一辈子只痴了自己一个,他看到那些太监抱着那只有自己才抱过的腰,把她往白绫上挂。她像个泼妇一般踢和拽,黑亮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快三十的人了,披头散发、涕泪交流,将瓷器珠宝砸得满地狼藉,哭着骂自己忘恩负义……什么骄傲都没有了。

    他自六岁起认识她以来,还从未见过她这般鄙俗无形。

    他看到他们将她挂起,那一身艳美红妆在屋梁下空空晃荡,就好像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般绮丽凄绝;底下亦同样是一双夺目的牡丹红鞋,茫茫然不知归路。

    她就是喜欢红,亦只有她才能将那红穿出绝艳的美丽。他看着她穿了十二年的红,可这一瞬间却只觉从未有过的俗气——原来高贵如她,在生死面前也不过尔耳。

    他心里只剩下厌恶。

    那时候才多大,先帝在天坛祭祀先祖,所有的皇室子弟都毕恭毕敬地跪在案前。他跪得最末,衣裳亦是最为清朴,忽然一只菱花绣球滚过来,咕噜噜,贴着他的额。

    他抬起头来看,一个红唇娇颜的女孩儿,好看到让人刺目。她说:“喂,你给我捡起来。”

    明明他六岁,她也六岁,她却站着,如同美丽娇花一朵;他却跪着,仰视她,被她命令去捡球。

    “我不捡。”赵慎看了眼天坛上的太常寺大夫,冷漠地攥着袖口。

    “哼,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告诉外祖母。”真是个娇蛮的家伙,原来她就是司徒家的那朵明珠。

    老嬷嬷颠着碎步走过来:“哎哟我的小郡主,这绣球可不能乱丢。绣球是姻缘。”

    “姻缘,姻缘是什么?”他听到她问,声音好听极了。脊背上有目光追随,他知道她一定会回去告状。

    老嬷嬷叨叨着抱起她就走:“姻缘就是你爱他,他爱你,姻缘可不是儿戏……”

    那时他便记住了她的红。譬如十年后的再一次“偶遇”。

    然而她却不知这世间再美艳的花,看久了也是会腻的。可她从未想过要为他而改变……他想,她的世界里应该从来只有她自己。

    “慎哥哥,你说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赵慎!你不会有好报的!你杀了你的骨肉,你手上沾了自己的鲜血,终有一日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耳畔那熟悉的声音好似又在环绕,忽而娇滴滴带笑,忽而凄厉厉惨绝,阴魂不散。

    赵慎恍然回神,将手中的红布捻碎扔进纸篓,冷了神色:“她近日身体状况如何,那天傍晚可还有说过什么?”

    “回皇上,没有了,就这一个红包。”老太监讪讪地哈了哈腰。

    赵慎便不再说话。

    那药她吃了七八年,总不至于太容易又有。

    栖霞宫新派来的奶娘道:“小皇子一夜没吃,娘娘您看是否叫御厨房熬点米汤来?”

    西太后瞥了眼坐在地上吃手指的沁儿,这样小的年纪便好似看懂了人情,竟也不哭了,一个人吃得满手湿津津的,屁股下尿得一滩儿凉。

    那眉眼之间都是司徒家的影子。

    西太后默了默:“真没想到那自私的女人竟舍得亲自哺乳,如今被她惯的,不肯喝别人的奶,留在我这里,我也养不活。”

    姜夷安连忙柔声道:“不如就放臣妾身边吧,正好妍儿有个伴,夷安带孩子也比旁的姐妹有经验些……”

    赵慎闻言回过头来,那狭长双眸淡淡扫过姜夷安的少腹,微蹙了下眉头。

    夷安便不敢再说话。

    “父、父……”终于见到父皇回头,沁儿松开小嘴儿,委屈地抓着手心。

    赵慎漠然地凝了沁儿一眼,屁股下湿嗒嗒的也没有人管,他便不愿意多看:“不留了,送走吧。”

    是她的便不能留,否则将来必然又是一场乱。

    嬷嬷带着净过衣裳的阿昭走进来:“启禀太后皇上,奴才把人带来了。”

    那婴儿哭啼,阿昭一早上跪在殿外早已听得心肝俱裂。但见沁儿小腿上刺目的一条抓痕,心里头便好似被尖刀划过。忽然之间脑袋空白,竟忘了初衷,跌跌撞撞上前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失而复得,我的儿……可怜的孩子!

    “呃呜呜~~”沁儿认得青桐,软绵绵的小脸蛋只是往她并不丰满的胸前拱。饿极了,没娘的孩子,他以为世间所有的女人都有奶喝。

    阿昭只是亲着沁儿的额头,他的头发上个月才剃过,毛绒绒的,让人安心。

    周围忽然静得出奇,她亲了片刻,抬起头来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

    忽然心神一凛,连忙低下头跪匍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慎以为她是怕的,便沉着嗓音道:“你叫青桐?抬起头来朕看看。”

    这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对自己居高临下,他的声音总是磁哑迷人,此刻却没有温度。

    阿昭抬起头来,看到赵慎今日果然除了素服。他着一袭交领镶银边云纹长袍,墨发用玉冠高束,五官十年如一日的冷峻而精致。从前她怎么看他都看不够,甚至每每夜半醒来,都忍不住用指头在他英挺的鼻梁上轻划,偷偷亲他的脸颊。

    可惜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的阿昭连一眼都不敢多看赵慎。她怕自己多看他一眼,便会失了控制扑上前去,撕他、咬他,和他同归于尽!

    “父皇你在看什么……她是谁?”妍儿倚在母妃身旁,娇滴滴,奶声奶气。看见阿昭伤痕斑驳的手指,眼里有排斥。

    “嘘,乖女儿,听父皇说话。”姜夷安贴着赵妍的耳朵,温柔又贤德。

    哼,乖女儿。

    看见姜夷安微微隆起的肚子,阿昭下意识地抚了抚空却的少腹。

    这个女人果然又怀孕了。

    自从第一次失足掉进水里,姜夷安以后每回怀孕都躲着自己。那宫里头不知道的,倒还以为她第一个孩子是自己推没了……为了争得男人的宠爱,连滑胎的风险她都舍得,也是够拼了。

    不过这会儿阿昭已经不气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早一点看到这样的画面,然后她就不会再对赵慎心存盼望。因为此刻的赵慎,膝上卧着他的宝贝女儿,神态柔和,看起来才像个丈夫。而他在自己的宫里,只是个皇帝。

    嬷嬷怕主子不高兴,连忙哈着腰代为解释:“启禀皇上,这丫头她是个哑巴,之前小皇子一直都是她带着,所以奴才把她领来了。”

    “不能说话嚒?那很好。”赵慎向老太监递了个眼神。

    太监有些不忍,三两步走过来催促:“不留了,不留了,皇上说叫你们快走呐,不留了。”

    阿昭撑着地板踉跄地站起身来,抱着沁儿对赵慎深鞠了一躬。

    赵慎却没有抬眉。

    他连他儿子的最后一眼都不愿意恩赐。

    他低头凝思的样子从前让自己多么着迷。

    阿昭的指甲抠进掌心,抱着沁儿的手瑟瑟发抖。

    “呃呜~~~”沁儿趴在阿昭瘦削的肩头,对着父皇抓小手。见父皇没有看他,便凉凉地把头埋进阿昭的颈间。

    ……

    悉悉索索,婢女宽长的裙裾伴随着脚步声离去。

    那丫头眼中萋惶,分明对自己又怕又恨,休要以为自己看不出来

    赵慎眼角余光瞥见,不免凉凉地勾起嘴角——呵,她倒是难得培养了个心腹。

    “青桐,他在你就在;他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阿昭走到殿门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蔑。瘦削的肩膀微微一滞,心伤顷刻又被撕裂,连忙加快速度遁离开去。

    ……

    那一路弯弯绕绕,沿着红廊窄巷越走越深,越深便越阴暗荒凉。

    裙裾被露水与泥泞沾湿,脚下步履却不能停。怕一停,忽然便没有了勇气。

    穿过一面斑驳砖墙,终于走到那一道窄门跟前。

    森幽老树将破败的宫殿打出萧条阴影,斑驳的铜锁上满是红锈,还未靠近,已然一股死气扑鼻。

    阿昭顿了顿足,好似听到有人在身后唤——

    “阿昭,阿昭,快回来!那里不能过去……那里头有魔鬼,要是知道你是祖母的乖囡囡,她们就会把你吃掉。”

    那是阿昭幼年的回忆,可惜昔日的人,如今已经不在。

    老太监催促:“怎么又不动了,走啊,这里可是你最好的归宿了。到了今儿晚上,你就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幸运。”

    沁儿睡着了,阿昭拨开他背上一颗小青壳虫。一狠心,走了过去。

    这一过去,那前生一切辉煌便成过眼云烟。今后的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哑婢。

    她叫青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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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旺财:主人你见色忘义,窝不认识你(ノへ ̄、)】

    ☆、第4章 长鸣哀

    下了一夜秋雨,脚底下的枯叶踩上去湿漉漉的,踏不着实处。老太监把手抚上斑驳铜锁,未来得及推门,那门却已自动打开。

    吱呀吱呀,一股霉酸之气扑面而来。

    “真是晦气,好死不死偏做什么吊死鬼!”

    “都是一群骚娘们,干熬了十几年,熬不住,不死做什么?”两名内廷侍卫指挥着太监将一个黑木担架抬出来。

    那担架上仰面躺着个粗衣女人,脖子上一道勒痕明显,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年纪,脸面苍青,一双金玉玛瑙在耳畔刺目耀眼。

    太监抬得不仔细,担架在门边上一磕,她一只惨白的手便从褥子里垂下,好像想要握住什么,空落落的晃来晃去。

    阿昭便想起那天被挂在横梁之上的自己,下意识地往退后开二步。

    老太监回过头:“这就怕了?宫里头哪天不死人,你在司徒娘娘身边看不见罢,进来你就习惯喽。”

    一边说,一边拍去身上的晦气,抬头挺胸跨进门槛。

    这是个残败破落的小院,看起来就好像有过几百年的历史。脚底下的青砖石头长满了青苔,密密丛丛,一不小心就能将人滑倒。宫殿已是残桓断壁,尖长的琉璃檐角从屋顶坠落,搭在院内两根枯枝上,正好被用去晾了旧衣裳。许是昨夜下雨未收,那衣裳湿漉漉的打着补丁,看不清原来颜色。

    院子里却热闹,一群女人围成一圈,正在看中间两个打架。那胖的足有二百斤,肥硕的屁股将瘦的骑在身下,好似在抢着什么,嘴里头骂着粗鄙的话。瘦的却是个粉面娇娥,被坐得腹痛,干脆伸出爪子将她抓了一脸。痛得那胖子哇呀一声“小贱人!”才抢过来的珠环便掉了在地上。

    “快抢!”围观的女人连忙一窝蜂扑上前去,你踢过来,她拽过去——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