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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只是,当姨丈的面孔映入眼帘时,陈珚却又不由得心中一痛:六哥和父亲生得很像,姨丈的面孔,又让他想到了六哥。

    他虽然极力收敛,但这一缕悲意却没有瞒得过姨丈,官家摸了摸自己的脸,惨然道,“七哥——”

    这两个字没有下文,陈珚的眼泪,早已被他话中藏不住的伤痛引了出来,在这十几天里,他常哭,哭给礼法看,哭给天地看,但并不是哭给亲人看,因为痛失兄长而疲惫的心灵,还没有被亲人抚恤过,眼下来自姨丈和堂伯父的两个字,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他的痛苦和委屈,陈珚一边抽泣着,一边投入了阿姨的怀里,哽咽着说,“娘娘——”

    圣人也早泪如雨下,这偌大的保淑殿内,宫女黄门,都是悚然鹄立,任凭三个人就这样不成体统地哭成了一团……

    第61章 表现

    贤明太子去世所带来的一系列改变,就像是石子入水后泛起的涟漪,一圈又是一圈,即使是身处事件中心,当事人也很难预料到下一圈涟漪会在何时泛起,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宋家的改变,就是最靠近石头的一圈涟漪,宋竹当然能感觉得到书院上下气氛的变化,但她也拿不准下一个改变又会发生在什么时候,或者书院的处境以及自己家人的命运,是否早已发生了她所不知道的变化。她所能知道的,只是打从陈珚的身份仿佛长了翅膀一样飞满整座书院开始,她父亲就要比以往更忙碌了许多。往常,宋竹帮着他整理完书房以后,时常能牵着父亲的手,和他一起回家吃饭,但现在,别说一道回家吃晚饭了,宋先生经常忙得就直接睡在书院里,就是案头的来往简牍,也是一下激增到了宋竹必须每日整理的地步。

    等到夏天开始的时候,又一个消息传递到了书院中,更加是刺激到了本就十分兴奋的书院上下:宋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宋学在朝中的赤帜小王龙图,从河北被调任关西,经略当地军政,成为了关西事实上的大总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要把今年对银夏的担子,交到小王龙图身上了。

    当然,这并不是很简单的事情,银夏连续两年入侵关西,第二年背后甚至若有若无地出现了大辽的身影,今年如果银夏再见败绩,小王龙图难免也要跟着吃挂落,如果两到三年内,关西的局面没有好转的话,小王龙图面上,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光辉——但,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好事?重任、危机,一般也都代表丰厚的报偿。若是能在两三年内打开对银夏的战略胶着,小王龙图回京以后,以此功进入枢密院,连官家都不能止,甚至更进一步,进入政事堂也都不是没有可能。

    那可是宰执层次的高官,可以张清凉伞的人物,全天下又有几个?若是宋学出了这么一个宰执弟子,从此在朝堂上也就真正立得起来了,又何须看北党的脸色行事?——自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这小半年的疏远和挤兑以后,在书院学子中,自然而然便也有了这么一种思潮,士子们已经不再把自己当做北党的一份子了,而是自称新党——宋学新党,随着北党耆宿子弟纷纷离开书院,有意无意间,宋学和北党之间,已经是渐行渐远,彼此有了严格的分野……

    宋党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在朝中的高官代言人,小王龙图固然已经是年纪轻轻就身登高位,但比起北党的几位老宰相,以及现任的一位参政,分量还是有些不足。此次官家忽然间把他派到关西,对于乐观派来说,这便是因为陈珚即将成为太子的缘故,官家的心意,也从南学南党,偏向了宋学新党,起码,是开始给宋学子弟一个晋身的机会,要扶持他们作为和南党‘异论相搅’的一方了。

    南党和新党异论相搅,北党呢?

    这几个月,虽然是太子丧事,国家禁宴乐,但家里的女眷却是没有歇着,宋家专职送信的小厮,也是在宜阳和洛阳之间频繁往返,到了五月底,小张氏更是难得地亲自去了一次洛阳,总之,在六月初,宋家大哥宋桑的亲事,终于是定了下来——其妻族现在并不算太显赫,只有一位伯叔祖在朝中为官,然而却是大名鼎鼎的荥阳郑氏之后,在荥阳一带根深蒂固,家境也还算是殷实。

    系出名门,郑娘子自然是家学渊源,世代是安稳耕读,据宋竹了解到的信息,郑娘子几位兄长都在她大姐夫家曾氏名下读书,也是宋学的坚定支持者,郑娘子更是在乡间有贤德博学之名。——从小张氏去洛阳相新娘的结果来说,郑娘子起码是能通过她的考察,比这些年女学的那些学生都要更好,她想按母亲的眼光来说,这未来的大嫂,和大哥必定很是相配的。

    她原来还觉得家里人急得有些过分,没必要在国丧期间还为大哥婚事奔波,多少落人口实,可等到七月中收到洛阳来信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毕竟还是太过年幼无知了些:毕竟是太小,对人估计不足,压根没想到,那些北党耆宿的面皮,能够这么厚实……几处老宰相家居然都是又写了信来,问起了宋桑的亲事。

    当然,现在宋桑已经定亲了,往下数着,正在适婚年龄的就是宋栗和宋竹,这其中宋栗正准备科举,在科举以前很少有定亲的事情,那么宋竹的婚事忽然间又变成了香饽饽,不但颜家旧事重提,李文叔出身的李家写来了提亲信,就是萧家也为他们家的三十二哥旧事重提,又问起了宋竹的亲事……

    也许是有些别的考虑,也许是心态有了变化,如今对于这些提亲信,家里倒是不再瞒着宋竹预先筛选,宋竹每日过去给父亲收拾书信时,书案上经常就散放着许多信纸,都是各地写来的提亲信,她大可以拿起来看完了,再塞进信封里,宋先生就和不知道一般,她不提,父母也不主动说起。是以宋竹对这些倒是都了然于胸,她掂量着,萧家多数应该是猜到了宋家之前对‘萧禹’的误会,因此才会在陈珚回京以后,又在为萧三十二来提她。

    这些提亲信所提的衙内,倒也都算是一时之选,并不辱没宋竹什么,唯独的例外,便是李文叔——不过说来,他也算是幸运了,冬日那一场射鼠事件以后,李文叔便以家中亲人有事为名,和书院请了长假,倒是错开了北党子弟纷纷离学的高峰,是以年后宋学声势大振以后,他的回归也显得顺理成章,并未激起书院同学的反感。现在依然还是时常到书房来找宋先生,宋竹几乎日日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还好她现在也很少在单身呆在书楼里,倒是并不畏惧他。

    当然,要说条件最好,那当然是今科进士有望的周霁了,除了那个素未谋面的萧三十二以外,宋竹对于这几个候选人的人品和能力,最看好的还是周霁。唯一担忧的,就是周霁父亲的纳妾风流了,不过这在如今其实也很难避免,只要周霁本人人品周正,能恪守宋学士人的原则,一些困难,毕竟是可以克服的。成亲这种事,最重要的肯定还是夫君本身嘛……

    她今年十四岁,也差不多该定下亲事了,家里人虽然还不着急,没有问起来的意思,但宋竹自己也不知为何有些赌气,倒是想快些定下来快些完事,按说,和家里说一声满意周霁,以宋家现在的声势,这门亲事眨眼间就能成就,可……她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总之,便是一边想要快些一了百了,摆脱亲事的烦扰,一边却又难以逼迫自己主动,还是有点能拖一时拖一时的心态。

    这两种矛盾的心情,搞得宋竹这几日越发觉得自己在强颜欢笑——为怕家里人看出端倪,这一阵子她格外注意检点,把愁容藏得密密实实的,就连一丝不快,都不敢露出来,只有每日从女学走到宋先生书楼处时,赏玩满山绿荫,方才能放纵神思,微微排遣心中难言的郁气。

    因为宋先生书房如今的确需要人手,宋竹每日下学后都会过去,这一日也是一般,下了学便收拾着走过山路,走到岔道附近时,忽然又想起:“昔日三十四……昔日若是我没有把七殿下带到这里来便好了,那么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我也会和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半点事也没得心烦。”

    虽然做如此想,但她也隐隐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只是望着这熟悉的景色,难免有些触景生情,宋竹的脚步,不免慢了几分,嘴唇也张了开来,就要呼出一口长气。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岔道内蹿了出来,惊得她往后退了几步,差些跌倒,定睛看去时,更是大皱其眉,陡生戒备。——来人不是几番犯事的李文叔,却又是谁?

    李文叔几次无耻,宋竹对他已经极是戒备,看到是他,根本不加搭理,仗着身手敏捷,从小道边上一路越过李文叔,这才回到台阶上往下疾奔,李文叔在身后连叫了几声‘师妹留步’,她都当作耳旁风,只是脚下步子越急,一路跑到后院,听到书楼内宋先生的声音,方才定下神来,又跑到后门边上,这才回头呵斥道,“偷入后山禁地,李师兄,你想做什么!”

    李文叔追得也是很紧,若非宋竹习练武艺手脚轻快,又熟悉山路,几乎跑不过他。不过即使勉强跟上,他也是气喘吁吁,狼狈得紧。见到宋竹回头,便勉强挤出一个央告的笑来,低声下气地道,“师妹你误会了,为兄是几次寻你不见——”

    宋竹听了他的话,心里越发反感,打断他道,“你寻我做什么?我和你很熟悉么?李师兄你闯入后山,业已犯下大错,你可知道——”

    她也还没说完,李文叔听她语气不善,面上神色转为狰狞,便是上前了几步,似乎欲要前来拿她。

    宋竹之所以跑到书房后门前,便是怕他狗急跳墙,此时正要缩入门内,却只听得穿堂那边一声低喝,一个人奇快无比地奔到了两人之间,把她护在身后,往前似乎击出了一掌,李文叔一声也没得吭,往后便是倒退了好几步。那人也跟着往前逼了几步,见他没有异动,方才回头问道,“师妹,此人没有唐突你吧?”

    语调沉稳温存,神色透了别样关切,却偏偏又落落大方——这般体贴周到的,不是周霁,却又是谁?

    第62章 收场

    有了周霁在身侧,宋竹顿时心安了不少,只是这件事若是闹出来,非独李文叔声名扫地,连累家里,宋家立刻就要把李家往死里得罪,而且其实对她的名声也会有一定影响。——被一个大男人从山上追着跑下来,别人听见了,除了觉得李文叔荒唐以外,难免也会有些不堪的联想,她一个小娘子,犯不着惹上这样的麻烦。

    因此,见到周霁来了,她也没有继续喊人的意思,而是藏在他身后,只探了个头出来,低声呵斥李文叔道,“李师兄,你敢是疯了?埋伏在山道上拦着我,你想做什么!”

    李文叔的举动也的确让她费解,更有些迷糊而惶惑的猜疑——难道……可也不至于如此吧?怎么说他也是李家子弟,不可能那么下作。再说,难道他还真以为被侮辱了以后,爹娘会把她嫁入李家?

    宋竹心里是没往这上面认真猜疑的,因为李文叔刚才追赶她的时候语气依然还是很央告、很着急,并不是特别凶狠。现在看去,他脸上也没有多少色\欲,只是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惶急之色,更是愤愤然的,仿佛是有什么事要说,却几次三番被打断、冤枉,如今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现在也不说师妹了,直接就来你啊、我的,“我连日来到先生这里,是想寻你说话,可却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

    昔日他对宋竹,不论如何掩饰,那神魂颠倒、色授魂与的情绪是掩饰不住的,可这才小半年不见,宋竹就能明显地感觉到,李文叔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了,他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反而是隐隐有些仇恨。

    她心下有些疑惑,便冷冷地道,“李师兄能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周霁也道,“正是,李衙内,你也未免太逾矩了吧,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三娘哥哥们转告,何必如此招惹误会?”

    他虽然话语不多,但稳稳当当把宋竹护在身后,又和她保持了恰当的距离,倒是让她有了些安全感,此时出言,更是大有就此把李文叔赶走的意思。宋竹听了,未置可否,倒是李文叔看了看周霁,有几分恍然之色,神色数变,似笑非笑间,又有些复杂、酸楚之意,倒是也不着急了,而是哼了一声,大有深意地道,“果然是红颜祸水,周霁,你心里转的那些痴心妄想,难道我不知道?只怕——”

    他看了宋竹一眼,忽然间硬生生地转了话题,急促地说,“我老实和你说,今番回来书院,包括连续到先生这里找机会,都是为了找你问个清楚。三娘子,从前多番赔罪,你要我给你磕头赔礼都无妨,现在我只问你,去年秋天,你……你对我的那番误会,你告诉了七殿下没有?”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周霁听了,不由不解地看了宋竹一眼,宋竹心里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李文叔是在担忧此事!难怪他如此着急,竟至于失态到了这个地步。从前陈珚是萧禹的时候,他倒也不畏惧和萧家一个子弟结仇,甚至陈珚如果只是福王家的七公子,李文叔也未必会怕他,可现在陈珚成了七殿下,大有可能在近日入继天家,去年他引弓欲射陈珚的事,如今就可能为李家带来抄家灭族的大祸。他能不着急么?

    更难怪他早已经对自己无意了,只怕在他心里,也把这一切都怪到了她这个‘红颜祸水’身上吧……

    宋竹脑筋转动,倒是已经把李文叔的心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她犹豫了一下,极为难得地摇头说了一个谎,“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那一日有什么误会么?”

    她虽然也有一些事瞒着家里人,但却很少当着人的面故意说谎,不过李文叔本来就是心胸狭小,爱走极端,如果告诉他真相,只怕他会狗急跳墙,拉宋家或者宋竹下水陪葬,是以宋竹虽然以为陈珚放过他的可能很小,但眼下还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说谎。

    在这些事上,她还是有些能干的,李文叔狐疑地望了她几眼,都没能瞧出什么破绽,他吐出一口气,神色大为缓和,冲宋竹一拱手长揖到地,竟是行了个大礼,语气中满是感激,“三娘大人大量,小可自愧不如。这两年来痴心妄想,多有冒犯,还请三娘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日后……日后若能高抬贵手,小可全家上下都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宋竹见李文叔如此做派,心念一动,也就猜到了他的误会,她不禁又是酸楚,又是好笑,又不知该如何辩白,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李师兄的意思,科考在即,李师兄还是一心念书吧,别的事也就不要多想了。”

    李文叔估计又是有所误解了,他面上满是喜色,没口子地应是,又道,“若没有师妹这几句话,我还科考做什么?怎么能够安心读书?”

    他连周霁打他一掌的事都不计较了,冲他拱了拱手,回身便干净利落地掀帘子进了堂屋。

    宋竹和周霁一道目送他的身影远去,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宋竹能感觉到周霁的眼神在她脸上游移,却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她现在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是的,周霁是家里看好了的候选人,以爹娘的眼光来说,他的人品肯定是不差的,而且他……对她也颇有好感,几番表现,都沉稳得体、可圈可点。现在两人独处,她应该把握机会,解释一下刚才李文叔问她的那件事,别让周霁发生误会,以为她和李文叔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又或者和陈珚关系非常……总之,在自己很可能嫁进周家的时候,就不应该让周霁心里对她有什么芥蒂。

    即使不提这件事,她总也应该对周霁有些好奇,要多考量考量他的为人和才学,还有他对自己的心意……总之,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万万也不能错过。周霁和陈珚不同,是个守礼君子,再加上两家又有婚姻之议,他肯定要避嫌疑,错过今番,谁知道下回和他单独相处,会是在什么时候?

    可……宋竹就是不愿意。

    其实不完全是因为陈珚,她就是……就是对周霁没兴趣。对于和他接触、说话,她是说不出的兴味索然,甚至懒于澄清周霁可能会有的误会,心里更是隐隐有些不应该的想法:若是周霁就此误会,回去不再提亲,那也……那也挺不错的。

    但她毕竟是大姑娘了,宋竹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名声,还有宋家的声名,她在心底轻叹了声,抬头道,“多谢周师兄了,李师兄之前因为一些事,可能自以为得罪了萧……七殿下,更以为我和七殿下搬弄是非,说了他的坏话。因此刚才想要问个明白,居然跑到后山等我,我倒是发生误会,以为他想做什么呢,慌乱之下,直跑过来,让周师兄担心了。”

    周霁心里就算有疑惑,也没表现出来,他的笑颜十分温煦,“只要师妹平安无事就好了——我也是暗自留心李师兄很久了,竟不知他这一个月来魂不守舍的是为了什么。今日解开谜底,也是恍然大悟吧,若是易地而处,只怕霁也会表现得和他一般不堪。”

    宋竹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展颜一笑,“周师兄何等人才?把自己和他比,也太抬举他了吧。”

    见周霁神色微动,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变化,她心底回避之心更浓,便也不多说什么,又对周霁行了一礼,道了声多谢,便回过身去开门入屋,把周霁留在了门外。

    听着外头书房内父亲隐隐的说话声,对着满屋子书册信笺,宋竹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忽然间对于嫁入周家的前景大感黯淡:虽然周霁这人是不错,但……但她并不喜欢啊。如果周霁是陈珚,那么周家的所有问题,就都不算是问题了。可现在周霁是周霁,那她就忍不住想,周家家庭关系如此复杂,周霁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

    既然嫁谁不是嫁,那自然也要挑个家庭单纯些的不是么?回头瞥了屋门一眼,宋竹倒是没什么犹豫地就决定了下来:周霁这边,还是算了吧。再物色别人好了,要是物色不到……那就一辈子守贞不嫁也挺好的,就说自己有心学道……

    不过她也知道,以父亲的身份,遁入空门借以脱身,那纯属痴心妄想,终究还是要找个人嫁了的,现在否了周霁,其实并不能解决问题。

    ——哎,算了算了,想到这里,宋竹又不期然有了几分烦躁,她的想法陡然间来了个大转弯:周霁人也不错嘛!哪里不好了?这种事怎么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拒绝就拒绝?还是要说服自己,安安心心地嫁给周霁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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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提宋竹的思绪,是如何来回反复,这边周霁回了宋先生书房,一边聆听他和几位弟子辩难解疑,一边心里也是若有所思:不论是宋竹还是李文叔,都没有特意说谎骗他,这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只是这件事,处处都透了蹊跷,李文叔如此惧怕去年秋天的‘误会’,想来是他欲要大为为难七殿下,却被三娘撞破,他恐惧三娘把此事告诉七殿下,给李家招来祸事。

    只是,李文叔为什么要为难七殿下呢?七殿下为人和善、笑口常开,不像是会随意和别人结仇的性子。他和李文叔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点,若是一定要说有什么联系的话,那便是七殿下似乎和三娘有些相熟,而李文叔家里也为他提了三娘。

    想到方才的只言片语,李文叔所说的‘红颜祸水’、‘多有冒犯’,周霁心里已有了些许猜测,只是并不愿相信:如他所想是真,那么这宋三娘就不再是香饽饽,反而成了个烫手的炭团儿了。七殿下碍于身份,绝不能和宋家结亲,但却并不意味着他会喜欢宋三娘将来的夫婿。

    求娶宋三娘,周霁有多方考虑,一方面的确觉得宋三娘宜室宜家、才德兼备,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和宋家结亲,是靠拢七殿下最快的途径。若不是从深宫中得到了一些信息,他一个国子监生何必放弃这么惹人艳羡的身份,跑到洛阳来读书?要说哪方面的想法更浓郁,他也很难评判,反正,此时虽然是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要他因为这点猜疑而放弃宋竹,他是很不舍的。

    也许换了别家的娘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舍也就舍了,但……

    想到临别时,宋三娘那清丽无双的笑颜,周霁的眉毛就紧紧地皱了起来,今晚他端坐书桌前,难得是好半晌都心浮气躁,难以平静。

    正是思绪纷纷之际,忽然有人过来敲门,周霁开门一看,竟是七殿下时常带在身边的心腹侍卫,他忙一拱手,“胡教头。”

    胡教头也回了一礼,“奉公子之令,回洛阳给先生送些孝敬的。”

    说着,便从身边拎起了一个小包袱,“顺路帮着捎带了些衙内家人给您的书信。”

    以周霁的身份,即使有同窗之谊,也受不得七殿下的礼,只是顺路捎信,已经足够表示七殿下的态度,周霁心中难免也有几分激动,只是面上却不显出来,接过了包袱,不免谦逊几句,胡教头也含笑代七殿下客气了一番。“公子说,和衙内自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同一般……”

    两人略谈了几句,胡教头笑盈盈地转致了七殿下的问候,“听闻衙内正和宋家四娘议亲,公子也盼着你们能结两姓之好……”

    周霁不动声色,敷衍着把胡教头送了出去,回身关上门,这才是变了颜色,冷着脸凝思了半晌,终究是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寻出信纸来,磨了一池子墨。

    毛笔蘸满了墨,在落笔前,微微停顿片刻,却到底还是落了下去。周霁一边写,一边低声呢喃道,“终究年少气盛啊,殿下,此事,你打算如何收场呢?”

    第64章 里应

    “这是今科殿试的卷子,一共也三百多份。”官家让陈珚在他下首坐了,“对我来说,这三百人就是个名字,无非殿试时见上一面而已。”

    陈珚听到官家这几句话,心头已是雪亮:历朝历代,国君用人都是一大难题,为什么会被奸臣蒙蔽圣听?就是因为官员士人实在太多,皇帝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认识他手下的官员,本朝有了个皇城兵马司,还算好些,若是前朝,皇帝也只能由奏章和亲信大臣的口中去了解一个人的品行和政绩,所以才会出现历朝历代谎报战功,以败为胜,而朝廷还深信不疑,又或者是以奸为忠这样的事情。这一次他的官家姨父让他过来介绍三百名应试士子,其中一重作用就是从他的眼睛重新去认识一下朝廷未来的臣子们。——所谓恩自上出,殿试从来是不黜落人的,人情由皇帝做,得罪人的黜落,就由主考官生受了。

    但,要说官家就只有这么一重用意,那就恐怕不太了解他这姨父了,这三百人不过是一科进士而已,犯不着官家用心至此,他让自己过来福宁殿,应该还另存了一番考校的心思,只是对此,陈珚倒是只有模糊的把握,他心中一面想,口中一面笑道,“姨丈是要让我给您分说几句?”

    官家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素来东游西逛,没个正形……这一科士子,只怕和你熟识的不少吧?咱们爷俩也好久没有谈天了,你只当说着玩儿的,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呗。”

    陈珚笑道,“我要说错了,姨丈可不许怪我。说好了,您就得赏我。”

    官家被他逗得呵呵笑,“有你这么精的么?说错不罚可以,几句话而已,就是说得好,也没赏。”

    爷俩个斗了几句嘴,官家脸上也多了一番笑意,陈珚一边说,手里一边就在翻卷子,他只看姓名籍贯,没看行文,不多时已经把三百多份卷子翻完了,停了一停,心中已是有了腹案,口中道,“确实有几十人都是认得的,最熟悉的应该就是宋三哥了吧,姨丈应该也对他有印象,我看他卷子在第一,难道您要取他做状元?”

    “他文章的确做得好。”官家对于宋家人才也只有赞叹的份,“不输给他大哥多少,亦是一时清华之选。哎,这宋家风水,真不知是如何钟灵毓秀了。门中竟是连一个庸才也没有,你看我每天和多少人打交道,一天能记住十来个名字就不错了,可就这宋家人的名字,我是一个也忘不掉。他父亲、叔父就不说了,这一代的两个哥哥,我也是心里有数的,如今难道又要再加上一个宋三?——就只是不知道,他治事之才如何了。”

    “有大才,”陈珚大大方方地说,“您也知道,我没见过他那两个哥哥,倒不知道他在兄弟中如何,但宋三哥给我感觉很像是萧家的玄冈表兄,虽然心明眼亮,但行事处处为人留有余地,有大家气象。”

    官家把宋栗的卷子挑出来放到一边,陈珚又为他指出了几个宋学士子,并且集中推荐了一下薛汉福,“……为人很稳当,方才和您说的那两三个师兄,都和薛师兄十分交好,行事也多数都是醇厚从容,有君子之风,就是不知道治才如何。以我看,薛师兄即使无法做亲民官,也可入国子监中行教化之事。”

    官家已经听他说了,知道薛汉福是宋家女婿,闻言亦揶揄道,“难道宋家的人就必定是好的不成?先一个宋栗,文章的确好,就不说什么了,这薛汉福的文章,我看了也就是中上,稳扎稳打没什么出彩之处,听你说来,倒也是难得的人才。”

    “姨丈,你这道理就说得不对了,宋家大哥、二哥、三哥,如今看来都是才子,倒是四哥以我印象,天分平平,可见宋家人里还是会有庸才的,但宋家的女婿却绝不可能有平庸之辈,若是薛师兄不好,先生也不会挑他做女婿了嘛。”陈珚笑道,“都知道先生最擅观人,小王龙图就是他慧眼识珠,一力培养起来的,在挑女婿这件事上,怎么可能看错人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官家也捻须笑了,“不错,倒是我想岔了。那依你所说,难道宋学进入殿试的这二十多人,都是良才么?”

    陈珚刚才挑卷子的时候其实也惊讶了一会:都知道宋学善于培养人才,但这一科的贡士名单,也未免有点太夸张了吧?就是国子监一科贡士可能也就只有三十多个,一般的地方书院,一科能有五六个贡士——也就是准进士,都已经是佳绩了。宜阳书院这一科就出了二十多名进士,几乎赶得上国子监了。

    也是因此,他对官家带他来福宁殿的用意就更是清楚了一层,也早准备了官家的这一问,此时便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以我平日所见,这二十多人里,先生真正视作入室弟子的,也就是我挑出来的这三五人而已,宋三哥和薛师兄不说了,余下几人,都是深得宋学‘顺天应人、至诚至性’精髓的学子,才会受到先生另眼相看。至于别人,虽然都在宜阳书院读书,但对宋学的接受度其实有上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