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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来人,扶父亲回去。”见状,温良辰心中一紧,急忙指挥着小厮过来抬人。

    下人们七手八脚冲上来,半抬半扶将温驸马送入主院中,温良辰小手一挥,众人立马散了下去,只留父女二人和贴身嬷嬷丫鬟。

    贵妃榻上,温驸马歪倒如同一滩烂泥般,温良辰坐在圆凳上,忍住心中的疑惑,并未继续追问,她顺手接过鱼肠手中的扇子,轻轻摇起,小心翼翼为他扇风。

    温驸马仰着头,嘴唇微张,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他又接着灌下一口茶,阖眼休憩了片刻之后,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惊讶地看向温良辰,哑着嗓子道:“我竟然回来了?”

    “父亲,你究竟碰上了何事?”

    想起早晨的所见所闻,温驸马全身冰凉,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喉咙依旧发涩,良久后,方才耐着不适答道:“……下朝之后,陛下赐我御宴。”

    温良辰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他被吓成这般模样,原来是与宣德帝一块吃早饭去了。

    “不仅如此,陛下还同我提起一件事,昨日和亲王向陛下请求赐婚于你。”温驸马忍不住浑身战栗。

    “父、父亲,您没应下来罢?”温良辰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二舅速度竟如此之快,重孝四十九天刚过去,便要求宣德帝赐婚?

    孝期足有三年之久,即便现在开口提亲,也要等到三年之后再下旨罢?

    “为父没有应下。”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温驸马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阵害怕。

    早晨于偏殿中吃早宴,宣德帝提出此事之后,温驸马心中激动,鬼使神差地跪下来,居然还大吼一句“臣不同意!”,其声音之大,态度之坚决,差点惊掉了宣德帝的下巴,一度以为温驸马被鬼怪附了身。

    他没想到的是,素来懦弱无用的温驸马,在对女儿将来的婚事上,竟然能表现如此的……勇敢。

    考虑两家都是皇亲,宣德帝居然耐着性子解释道:“和亲王向朕提出此事,的确太过唐突,于孝礼不合,但看在良辰年幼失怙、无母依靠的份上,可夺情赐婚,先订立婚约。”

    宣德帝心道,既然和亲王有心保护温良辰,能做到儿女亲事的份上,他这个做大舅舅的,若无动作,未免说不过去。

    温驸马方才惊恐到极致,破罐子破摔之后,心中倒是冷静得彻底,居然还能蹦出一句话回答皇帝:“臣女儿年幼,心性尚且不定,世子人才虽好,但臣期盼女儿夫妻和睦,不敢过早下定论。求陛下成全。”

    言毕,温驸马深深地磕下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之时,他脸颊上已布满激动的泪水,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怕的。

    宣德帝大为皱眉,心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任由女儿选择亲事的想法,怕是襄城公主薨前授意,温驸马哪有这等见解。

    襄城公主是一位心性高傲的女子,连皇宫都困不住她,出嫁多年后膝下仅有一女,心疼温良辰和个宝贝似的,定不会让女儿受半分委屈。

    “朕明白了。”

    宣德帝暗自摇头,心中虽不赞同襄城公主和温驸马对女儿的放纵,却也无可奈何,唤人将温驸马扶起来后,旋即传中书舍人拟旨:“温家五女温氏,淑慎性成,柔嘉维则,赐封为朝阳郡主,赐盛县、田县、丰县为封地,又怜其母亡故,赐居公主府,禄二千石。”

    温驸马将事情经过说完之后,温良辰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父亲并未答应,否则,女儿便真要剃头做姑子了。”

    温良辰转念一想,和亲王之所以冒风险御前提亲,不仅是想定下婚事,还带有照拂她的意思罢?

    不管亲事是否能成,能在皇帝面前过明路,今后便少了诸多麻烦。

    和亲王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告诉了天下人,温良辰的亲事,只有皇家能下定论,其余人等,莫要再行肖想,更是明确地表态,温良辰背后有皇家看顾,谁欺负她,便是和皇家作对。

    这样想来,也好。

    温良辰满意地笑了。

    果然,在第二日请安之时,温老太太绝口不提闺学之事。

    如今温良辰已完全脱离她的掌控,温老太太即便再有心,也无那个能力和胆量与皇家对抗,没得丁点好处不说,还极有可能惹一身臊。

    面对一个眼神都懒得给的严厉祖母,温良辰乐得其所,如今的她,心思早已飞到更远,更为宽广之地。

    待温驸马缓过来之后,温良辰唤来温大太太,正式提出前往静慈庵守孝一事。

    温驸马被吓得几乎晕厥,惊讶于女儿的倔强,却又无可奈何,他素来没甚主见,张嘴说了几句话后,心疼得泪流满面,痛苦得直打嗝。

    “良辰,你忍心丢下父亲独自在家吗?”温驸马肩膀颤抖,哭成了个泪人儿,令温良辰大为头痛。

    温大太太在旁苦口婆心地劝着:“良辰,不是大伯母多嘴,那静慈庵名气虽大,却建在京郊深山中,地处偏远不说,生活尤为凄苦,你一个姑娘家,为何不好端端在家享福。更何况,女儿家在外,终归不安。你听大伯母一句劝,你想守孝,大可在家中守,公主殿下九泉之下,同样能收到你的一片孝心。”

    温大太太昨日被迫给温良辰挡刀,心中多少有些古怪,谁能想到下午之时,她摇身一变成为郡主,温大太太哪还有半分意见,巴不得温良辰更好。

    “大伯母且放心,我如今为郡主身份,陛下赐我仪仗数人,足以保卫我的安全。至于平日的生活,有丫鬟婆子在,侄女不会亏待自己。”温良辰态度从容地道,此事她已思虑很久,不必再行犹豫。

    温大太太自知劝不动,只好怏怏离去,派了管家过来,竭力帮助温良辰打点行头。

    温驸马则被晾在一旁,一个人在角落哭了许久,无奈之下,只好回房看书消遣。

    温良辰将管家的白嬷嬷留在家中,带上另外一个姓包的老嬷嬷充当总管。

    守孝队伍将近五十人,其中有八名丫鬟和下等婆子六名,身强体壮的护院十名,二十五名郡主仪仗。

    朝阳郡主前往静慈庵为母守孝之事传开后,京都街头巷尾就此讨论得如火如荼。

    众人皆道温良辰孝心可嘉,被封郡主之后,不仅不恃宠而骄,反而甘愿忍受清苦,粗衣粗食祭奠亡母,其所行为,堪称至善孝女,果真不负今上亲封郡主之名。

    一时之间,年仅八岁的温良辰声名大噪,风头无两,京都闺秀莫不能比,连平民百姓教育子女之时,偶尔都要顺嘴那么一说:“襄城公主虽霸道跋扈,却生了个有孝心的女儿,若是你们有这份孝心,我死了怕都会笑醒。”

    不久之后,温良辰又收到东西宫两位太后口头表扬,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公主府,温老太太气得直翻白眼,再也懒得理会温良辰。

    更别提从小嫉妒温良辰的二姐温良夏,瞧见温良辰走过,眼睛气得红成了兔子。

    “二姐在这作甚呢,小心蚊子咬了嫩皮肉。”温良辰昂首挺胸,斜眼瞅了温良夏一眼,大摇大摆地与她擦肩而过。

    温良夏牙根紧咬,几乎揉碎了手中的帕子。

    看着温良辰背影逐渐远去,温良夏咬牙切齿,恨声道:“世子总有一天会是我的,你是郡主,又能如何!”

    出发日逐渐逼近,天气越发凉爽起来,温良辰命丫鬟们带上炉子和棉被,足足收拾了两辆马车的用度。

    “父亲,您若是想女儿了,便来瞧女儿,可好?”温良辰站在府门口,握住温驸马的手道。

    温驸马咬着唇,哀怨地点了点头,闷声答道:“为父会好生上朝,你莫要担忧。”

    温良辰叹了一口气,松开温驸马的双手,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浩浩荡荡带着队伍离开了。

    静慈庵距离京都路途不远,却也结结实实走了大半日,等到下午即将日落西山之时,温良辰终于落下马车。

    “此地风景甚好。”朝四周看上一圈,温良辰忍不住道。

    静慈庵坐落于连霞山上,山中树木繁茂,如今入秋之际,枫叶火红,落叶遍地,清风拂过,引起林间叶片不停颤抖,犹如燃放的火焰恣意跳动,美轮美奂。

    在这漫山遍野枫叶的衬托下,这座冷清的庵堂,倒多了几分温暖之意。

    古钟缓缓敲起,在这沉重而空灵之声中,静慈庵慧明师太一路踩着枫叶,领着一帮尼姑迎了出来,她站定之后,朝温良辰合十道:“郡主辛劳奔波至此,立志为公主守孝,其孝心感动天地,愿佛祖保佑郡主福泽绵延,康健安泰。”

    温良辰松开扶着鱼肠的手,向慧明师太回礼:“有劳师太,今后便要叨扰了。”

    捐给静慈庵的银子早早便送过来了,因此,静慈庵尼姑们的态度十分热情,给温良辰准备的院子是最好的,朝东向阳又宽阔。

    在包嬷嬷的指挥下,丫鬟和婆子们收拾得热火朝天,温良辰看了一眼,觉得无聊,加了一层衣裳,一个人行至院中的开阔之地。

    此时,院外升起了渺渺炊烟,仪仗和护院们已经开始做饭,因为仪仗和护院们都是男人,不方便入内,便在庵堂外搭建棚舍,以保护郡主的安危。

    温良辰缓缓抬起头来,视线逐渐抬高,只见远方天空云雾已然消散,拨云见青天,青天之下,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峨高山。

    高山在霞光的照应下,慢慢散开身旁的滚滚烟云,露出其曼妙笔挺的身姿。那座高山仿佛一柄威武凛冽的长剑,以极为锋利之势插入云霄,似要将那碧海蓝天捅出个窟窿来,再狠狠地撕裂成两瓣。

    因为那山实在太雄伟,远远眺望,温良辰几乎出现幻觉,仿佛瞧见了山巅檐牙高啄的道观建筑,以及身披霓裳羽衣的神仙。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尤为高山,令人心驰神往,温良辰双目湿润,心潮澎湃,激动得难以自已。

    母亲的遗愿即将实现,她……终于找到了那位恩师。

    ☆、第21章 求师行

    次日,天蒙蒙亮之时,静慈庵后院小侧门“嘎吱”一声响,从其内溜出五个人来,门外则恭恭敬敬伫着四名护院,手持包裹和腰刀,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晨间天冷露重,远方高山云雾缭绕,几乎望不见其腰身,鱼肠绝望地仰着头,腿肚子直打哆嗦:“……姑娘,咱们真要爬上去?”

    温良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闻鱼肠害怕之言,便转头调笑道:“我们定要爬上去,你若跟不上,今晚你一人露宿野外。”

    鱼肠眼前一黑,差点吓晕过去。

    众人先是上了马车,待行至高山下之后,再落下马车步行而上。

    鱼肠苦着脸落下马车,谁知离得近了,连整座山都望不清晰,她只觉头顶上雾蒙蒙、黑压压的一片,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鱼肠哭道:“姑娘,奴婢这条小命,今日便交待在这了。”

    京都高门贵女大多养在深闺中,走上几步,便要丫鬟来扶,似此等高山,也只有不同凡响的温良辰敢攀登。

    兴许是从小调皮捣蛋惯了,她的身体不同于寻常女子,体力充沛,精神饱满,没一会便绕至队伍的前方。领头开路的是护院总管,生怕温良辰碰着刮着了,每每遇上陡峭之处,便要回头提醒几句。

    大约爬了一个时辰,众人终于落下休息。

    除了鱼肠之外,跟来的还有一位二等丫鬟,温良辰在她的伺候下饮水,休息片刻之后,便问道:“你是何时来我院子的?”

    这位丫鬟生得平凡,温良辰从未过多关注,没想到她的体力竟然不错。

    “奴婢两年前入府。”丫鬟微垂着头,就着话应道,并不多言,显然是一位寡言少语之人。

    温良辰微微颔首,以帕子擦干净嘴,又耐不住寂寞跳了起来,催促众人赶路。

    待得行至半山腰,已是正午。此时,山间雾散云开,刺眼的阳光普洒而下,众人皆脱下一层外衣,着一身轻薄衣裳以便散热,即便如此,也累得满头大汗,喘气不止。

    “……姑娘,我不行了。”鱼肠小脸惨白,摇摇晃晃,突然间往后栽倒。

    温良辰见她体力不支,无奈之下也不勉强,派一位护院和婆子护送其下山,而她自己,则领着剩余五人继续攀登。

    往上的小径越来越窄,人迹罕至之处,还要以刀开路,温良辰更是狼狈,到最后干脆手脚并用,爬得是满身泥泞,直到午后太阳落西,山中方才出现人为的踪迹。

    “姑娘,你看!”

    耳畔传来丫鬟的惊呼,温良辰顺势抬头。

    不远处是宽阔的石阶,共有百级之多,阶梯层叠笔直而上,更高处为拱形的三券石山门,山门之上,苍穹之下,矗立着座座红楼黑瓦的宫阙,端的是大气斐然。

    温良辰在原地收拾干净,换下一双干净鞋袜,再拾级而上,她走至门口,向一名扫地道童说明来意,并客气地递上公主府大红烫金拜帖。

    她要来寻的,正是襄城公主之师,徐正。

    徐正此人,乃温老太爷同年进士,不过,较之温老太爷的出身,徐正更为惊才绝艳,乃是本朝连中三元的独一人。

    襄城公主自幼好强,自然选择文采最长者——翰林学士徐正为公主师。而后英宗崩,仁宗即位,朝廷宦党为祸朝廷,徐正被卷入文渊阁大学士、太子东阁谋逆案,蒙冤被捕入昭狱,而后襄城公主着力营救,徐正方才脱罪出狱。

    此事过后,徐正心灰意冷,仁宗即温良辰的祖父庆丰帝闻其才名,特赐旨封官三次,皆数推辞。某日他云游于北,机缘巧合下遇上一名游方道士,竟拜其为师,从此脱凡入道,前往京郊西峰座太清观任掌教,而这座山也因他而得名。

    此山在百姓口中被称为三元山,以纪念此人连中三元之故。

    温良辰站在门口等上许久,那道童传信折返,匆匆下台阶而来,朝她客气行礼,温声道:“善人,掌教正巧闭关,请善人离开罢。”

    “你可有和掌教说明,我们是公主府来客。”温良辰只觉不可思议,襄城公主于徐正有恩,他为何会将她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