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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节

      扶摇山上彻底地热闹了起来,此间活物全都擅离职守,前来张望,谁能想到仅仅是打一个盹,醒来就已经日月换新了呢?

    连不知堂前的仙鹤都盘旋着飞下来,仙鹤有灵,纵然水坑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它却还记得她的味道。

    它蹭了蹭水坑后,还伸长了脖子往山下张望,好像还以为谁会回来。

    水坑对扶摇山的印象最浅,默默地落在最后,目不暇接地看着山中熟悉又陌生的风物,看着看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有些落寞地低下头。

    有一人在她旁边问道:“怎么了,小姑娘?”

    水坑抬头一看,原来是做客的唐轸。她和唐轸不熟,但在化骨阵中,唐轸算是从玄黄手中救了她一命,因此算是有几分亲切。

    她微微顿了顿,勉强笑道:“前辈,我一百多岁,不是小姑娘了。”

    唐轸道:“在你们彤鹤一族,一百来岁连骨头都还没长全,怎么不算小姑娘?”

    水坑听了“彤鹤”二字,脸上勉强的笑容也逐渐黯淡了下去,她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又不是真正的彤鹤。”

    唐轸:“怎么讲?”

    虽然是开口问话,唐轸的神色却并不惊诧——这个人好像对任何事情都不惊诧。

    水坑可不是她心眼贼多的二师兄,待人没多少戒心,何况唐轸又与扶摇派颇有渊源,便没什么顾忌地说道:“我娘是后山群妖谷的妖后,我爹却不是妖王,我是妖后和一个人生的。”

    唐轸似乎没料到她这样直白,微微怔了一下。

    水坑又道:“听说我生下来以后,在一颗蛋里待了一百多年,别人都觉得我是颗死蛋,我娘将我放上临仙台,自己因为擅闯临仙台死了,我亲爹姓甚名谁从没见过,不知道还在不在世,我的姓是师父的,名是大师兄随口起的……就这样一个不大拿得出手的大名,一年到头也听不见几次,师兄们一天到晚‘水坑’‘水坑’的,好像只要不是要骂我,就根本想不起我叫什么。”

    她这话虽然是在抱怨,言语间却带出一股满不在乎的心宽来,唐轸被她逗乐了,脸上的病容都好像退了些。

    水坑一抹鼻子,自暴自弃地说道:“反正二师兄说,我就是个爹不要娘不疼的杂毛鸡,现在回了扶摇山,逢年过节指不定要遇见后山妖谷的人,妖王见了我这顶活绿帽子,还不知是什么心情呢。”

    唐轸略一顿,张口要安慰她几句,话未出口,水坑就眨巴眨巴眼睛,自我解嘲道:“唉,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我听说那妖王心胸只有针尖大,我还是颗蛋的时候就一直想杀我,反正现在有掌门师兄在,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要是他看见我就能添点堵,那我也算给自己报仇了,哈哈,万一把他气死了,没准下任妖王就是我了呢!”

    这爹不要娘不疼的小杂毛野心还挺大,唐轸默默地将自己准备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笑道:“说得是。”

    水坑几步跑到前面,用力在神色黯然的年大大身后拍了一下,说道:“师侄,人死不能复生,好歹你爹还是个元神修士呢,只要元神未死,他就能轮回转世,回头的等你正式入门,我带你上九层经楼,里面肯定有寻找转世的办法!”

    年大大满目血丝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谢谢小师叔。”

    他以前聒噪起来,能一人分饰两角,如今却好似在一场大悲后沉淀了下来。

    年大大抬头望向扶摇山,人间盛景从他眼睛里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没有走心,他只是默默想道:“是因为我太没用了吧?”

    程潜无意中一回头,正看见他这便宜徒弟的眼神,心里忽然若有所动。

    每一个少年人的奋发,似乎都是在这样“我太没用”的眼神下开始的,世事轮转,好像在一代又一代人中成就了一个完整的环,周而复始。

    严争鸣突然从旁边拽了他一把,不满地低声道:“喂,总看他做什么,你怎么不多看我两眼。”

    程潜:“……”

    他现在开始后悔自己在石芥子中说那番话了,因为感觉自己这位十分擅长就坡下驴的大师兄有点蹬鼻子上脸。

    扶摇山毕竟是个清修之地,不便歌舞升平。

    傍晚的时候,严争鸣只是将所有人叫来,在传道堂前的空地上设了个简单的宴。

    大厨还是当年严家特意送来的,上菜的时候,那大厨都还有些恍惚,头天扶摇山上的少爷和他的师弟们不还在长身体加餐吗?

    转眼便辟谷的辟谷、禁酒的禁酒了!

    席间,程潜揣了包什么东西,独自离了席。

    从扶摇山到太阴山五十多里,御剑却不过片刻。

    十方阵周围残余的血腥气缭绕不散,人已经走光了,有个别死了没人埋的,尸体就孤零零地躺在了原地,等待和天地化为一体。

    韩渊整个人像是已经化入了黑暗中。

    听见刻意放重的脚步声,韩渊微侧了侧头,神色晦暗,也看不出是他本人,还是他那个不大会说人话的心魔。

    程潜将霜刃提在手里,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定,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地边露出一点油渍,还是温的。程潜将纸包往韩渊怀里一丢,拂开十方阵残址上的尘埃,在一旁坐了下来。

    韩渊打开,见里面是一包晶莹剔透的松子糖,混着一股含蓄的桂花香,每一颗被切成拇指大,一个是一个,谁和谁也不黏连。

    这大魔头呆了一下,没有出言不逊,也没有感激涕零,只是拈起一颗塞进了嘴里。

    韩渊的脸颊瘦削得见骨,是一副薄命少福的刻薄样,一颗糖塞进去,腮帮子便鼓起了一块,他脸上还沾着血迹,品尝得太认真,皱着点眉,一脸苦大仇深,像在咽药。

    他不停嘴,一时三刻,连碎渣都拢在一起,豪迈地仰头倒进了嘴里。

    程潜在旁边看得有点牙疼,便问道:“喝水吗?”

    “喝,”韩渊道,“齁死我了。”

    程潜掐了个手诀,空中凝结了一把细小的寒气,凝成了一个坑坑洼洼的杯子,又引来了些水,递给他。

    韩渊一口干了,叹了口气,说道:“我这辈子吃过的第一口甜的,就是松子糖。”

    程潜:“大师兄给的。”

    韩渊看了他一眼,说道:“是你给的,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心说要是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小乞丐们打破头、玩了命也要去抢的,你居然随手就给了我,要不是缺心眼,就是对我太好。”

    程潜笑道:“也没有,就是当时看大师兄不大顺眼,懒得吃他的东西。”

    韩渊沉默了一会,笑道:“我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