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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他没法再做出低姿态哀求楚枭留下自己。

    事不过三,否则就连他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厚脸皮,太不知进退了。

    楚岳却忍不住再次抱紧楚枭,他希望对方能轻轻开一下口,不需要别的甜言蜜语,只要将他留下就好了。

    片刻沉闷凝滞之后,有只手搭在了他的背间,手势缓缓,似是温柔,楚岳心里一喜,却听身下人硬硬吐出二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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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枭一个人平躺在床上,神色端凝,没有丝毫睡意,也不像要就寝入睡的样子,他双手规矩搭放在腹间,平静无波的像是在研究帐顶的挂饰。

    他瞪视着帐顶许久,直到双眼酸胀,手才不确定的摸索上胸膛间,里头跳动的旋律是鲜活的,他依旧活着——多么奇妙,明明前一刻他还清晰地感受到这里渐凉渐冷,可眼一眨梦一醒,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黄粱一大梦,梦醒蝶无踪,他几乎都可以欺骗自己这就是一场荒唐大梦了。

    可是不行的,他依旧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女儿,每一天,每一件事都这样的清晰,自己的记忆力又怎么会这般好呢,难道人对于苦难就特别容易刻骨铭心么?

    他又活下来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活下来了,但阿觅却死了。

    自己杀人无数,做过许多不好的事,为何老天却待他却如此怜悯,可阿觅又做过什么错事呢,不曾经历韶华,就在这样的年纪死去——既然老天不准备让她长大,没有给她预留一个未来,那从一开始又何必让她存于世间呢。

    帐外山风不断呼啸而过,床边烛台上的烛光开始颠三倒四的闪烁,楚枭转动脑袋,望向床边的忽明忽灭的灯烛,心里头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说是恐惧,其实这更像是后怕,阴森森的扑面而来,他记得国师曾对他戏言,世上有奇人,有窥测天运的异能,但偷窥天机的人常常下场惨极,因为天机本不可泄露,区区凡人欲窥察天运,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上天的亵渎。

    阿觅是葬送在他的贪欲之下的,这么多的孩子,无数的人,都死于他的一己之欲,他的贪婪比瘟疫天灾更加可怕,而楚枭从来没对天地抱有一丝敬畏之心。

    他自觉自己是天下霸主,真命天子,无所畏惧,自己做什么都可以理所当然,不管掠夺还是强占他都可以做的理直气壮。

    楚枭现在才开始恐惧于自己从前的狂妄和不可一世,如果天道真有亵渎一说,那他是不是早就应该被上天打入地狱,永世都不可翻身了?

    或许楚岳那一箭就是上天给他的报应,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楚枭深知这不是楚岳的错,现在谈错对已经太迟了,既然这件事不可告人,那就自己一力承担就好,本来就是他做的孽,犯的错,没有任何理由牵扯别人。

    理智明明早就这样警告过自己的。

    可这具身体就是不听使唤的自作主张起来,只要楚岳稍稍一靠近,就不受控制的紧绷起来。

    他已经没有阿觅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楚枭开始静静地为未来做打算,漫无目的的构想让人即头疼又甜蜜,可是,能想想自己在未来能为家人做些什么,世上没有比这更值得快乐的事了。

    无论如何,不管再发生什么事,不管还剩多少时间,他都要加倍的用功去护好儿子和阿岳,楚枭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步,他现在对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自信。

    不舍得死,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他们,人大概就是这样的,越是想要爱护什么,越是会觉得自己软弱无能,越是爱他们,就会越患得患失。

    世间又有几人能让你能这样患得患失呢?

    而他有,幸而他楚枭有……蒙老天垂怜。

    第二日楚枭早早起了身,昨天自己把楚岳赶走了,很不对,很不好,得去服下软才行,反正楚岳是不会跟他真生气的。

    总之……自己也没有恃宠而骄,他也只是实话实说,按照实情分析而已。

    因为许久没见过太阳,楚枭难免头重脚轻了,侍从在一旁给他撑油伞遮挡阳光,楚枭站在一片阴影下,询问身旁的人:“岳王住哪边?”

    侍从如实回答了,又劝了一句:“路虽不远,但陛下龙体欠安,陛下还是多歇息一会吧。”

    “朕睡太久了,都快忘记走路是什么感觉了。”楚枭眯起眼,举目望向他的军队,忽然就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朕年纪大了。”

    侍从被皇帝没头没脑的感慨弄慌了,于是忙道:“陛下正值壮年,福星高照,自是洪福齐天。”

    楚枭只是有感而发:“朕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日日住军帐,居无定所,马背上就是家,朕那个时候也从不想家,一点都不想,反正家里头也没什么人值得想,当时啊,想着有仗打就好,日子就过得有意思,朕以前最怕的就是日子过得没意思,平淡乏味。”

    楚枭话锋一转,忽然又问:“你娶妻没?”

    侍从举着油伞,颇为羞涩的:“有,有中意的。”

    楚枭用很过来人的口吻叹气:“时间不等人,小伙子,有米就要煮,总之什么都要好好把握啊。”

    侍从得皇帝五字真言,更加手足无措了,忙不迭跌的点头。

    变得不想奔波,就想赖在一个地方,呆在亲人身边最为舒服,每天平凡乏味都没有关系,这样的征兆,不是年纪大了又是什么。

    岳王帐前。

    一位俊秀脸白的青年站在帐门前,正仰头说着什么,楚岳今日身着一身深紫长袍,也配合的微微低头聆听,一幅很认真的姿势,剑眉斜飞起,侧脸都足够英俊。

    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体力坏了,眼神倒比以前灵光,楚枭站在远处,把前方两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眼帘一阖,若有所思。

    若是以前,他必要上前发作一下,难为一下他们,现在想想,自己实在是做的有点小气了。

    何况今天是来服软的,有外人在就免了。

    “走吧,别告诉岳王朕来过。”

    第四十四章(完璧)

    “走吧,别告诉岳王朕来过。”

    楚枭往回走,侍从傻眼,也不敢多问,灰溜溜的跟在皇帝身后,楚枭明白自己能回来是老天开眼,他不敢再辜负老天一片心意,定要活出个活法,至于从何处新起……

    楚枭心下各种烦闷,于是叫人把快快自己的爱将唤来,阮劲阮大将军这几日才得了空闲,有时间正常进食就寝了,阮大将军出生贫寒,读书不多,写字颇烂,他此刻正偷闲在给京城里头的家人写家书保平安。

    阮大将军正襟危坐,他的手宽厚有厚茧,适合握,并且握得住天下间任何的武器——除了那细长的让人无从下手的毛笔。

    阮将军手抖的像无数大豆小豆落玉盘,抖了许久,才抖出平安二字,他力求简单行事,但家书总要有头有尾,得把自己名字抖出来才行。

    四字家书,对他而言已经是很头疼的一件事了。

    “阮将军,将军,皇上宣您有事呢,您赶快过去啊。”

    阮劲一听,立刻如获大赦的扔笔就走,皇帝招他过去似乎也没有要事,只是邀他喝酒而已,台面上已摆好了几壶清酒,若干小菜。

    “来,来,阿阮过来,给朕多喝几杯。”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着阮劲,阮大将军被看得头皮微微发麻,两人干了好几杯,楚枭才道:“朕病着的这段日子啊,多亏有你帮着岳王,不然他一个人要处理这些事,还是很吃力的,有你帮他,朕就放心。”

    阮劲实话实说:“属下只是卖力,也并没有帮到岳王多少,岳王赤胆忠心,在陛下病着的这段日子里,最为辛劳的就是岳王了。”

    “……”

    他离魂一次,消瘦两人,谁都看得到岳王为君消得人憔悴,瞿瘦疲惫,硬生生瘦了一大圈。

    自己昨天还铁石心肠的将人赶走,没有一点余地,只是因为自己心里那点小别扭,小门槛。

    “阿阮,朕实话跟你说,朕今天找你来,也不纯粹是喝酒,朕呢,有些事要请教一下你。”

    阮将军立刻站起,面容严肃,雄赳赳道:“陛下请讲!”

    楚枭被爱将忽然的站起给震到了,半晌才咳起来:“你,你给朕坐下,家常事而已,不要来这套。”

    既然是家常事了,阮将军也就坐下,楚枭心里酝酿了大半天,东扯西扯也拉扯了大半个时辰,要问出口的总要问,楚枭首先来了句:“阿阮,你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啊。”

    阮将军被酒水猛的呛到,脸憋的烧红,这样一比,倒显得楚枭神色淡定了。

    阮将军心虚回道:“家,家室?”

    “自然啊,你京城里养着的那位蒋卫,你的副将,难道不是你的家室?”

    阮将军声音更加发虚,刚刚还正气凛然的气势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他也没靠属下养……他自己有饷银……陛下你不能这样说……”

    楚枭厚着脸皮说了那么久,眼前的人还牛皮灯笼点不亮,可把他要气的重伤,楚枭加重语气:“阿阮,你就非要跟朕钻牛角尖是不是?”

    不,不,阮将军只是被皇帝的家室二字惊吓到了而已。

    楚枭清清喉咙,勉强勾唇微笑,作出情切和蔼之相:“言归正传吧,阿阮,你说两人相处,日子久了总要闹些矛盾的,再脾气好的人,也是免不了的,你说朕说的对吧。”

    阮大将军只管点头:“对的,陛下说的是对的。”

    “那如何纾解呢?”

    阮将军隐隐约约察觉到皇帝的意思了,他挺不好意思的,这种事多难讲啊,一千户人家里头就有一千种过法,要一言蔽之,难度甚大。

    于是阮将军答:“陛下,这种事夫妻相处之道……您去问郑丞相,他知道的比属下多的多。”

    楚枭十分不屑一顾“郑伊修那是惧内,这种事不在朕考虑的范围之内。”

    “……”

    皇帝虽不齿丞相的所作所为,但还是留有一丝同情善心“朕若是问他,岂不是揭人伤疤,助妻为虐?”

    再者,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断袖的前驱,断袖的模范,是他唯一可以参照学习的对象啊。

    既然皇帝这样相信自己,阮大将军也忽有天降大任的压迫感,他斟酌一阵,开口言道:“属下觉得,若是遇到两人相争,最好就双方都互退一步……”

    皇帝十分怀疑:“就这样?阿阮可莫要私藏。”

    “属下怎敢……”

    阮将军摸摸鼻子,他忽然想起,寻常人家的相处之道怎会适合皇帝,而且陛下生性倔强,要他去退一步,那就难于上青天,不可用,不可用。

    于是阮将军绞尽脑汁,又出一计:“陛下,属下还有一招。”

    “哦?阿阮快讲。”

    “争吵之时,反正越说越错,不如不说,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出力就好。”

    楚枭听着像天书,一头雾水:“出何力?”

    “陛下可听过民间有这样一句话,床头打架床尾合。”

    皇帝有点悟了:“这,这可有多少把握?”

    阮将军点头:“陛下放心好了,百发百中不敢保证,但十拿九稳还是可以的,总之……和好了就不会有隔夜仇。”

    楚枭大彻大悟了,一口饮进杯中清酒,大拍阮将军肩膀,赞道:“不愧是朕的将军!好,好!朕就知道信你没错!”

    阮大将军受了夸奖,心里还稍微腼腆了一下,而楚枭也早就忘记自己爱将一开始就提醒过自己……

    属下只是卖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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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岳来到帐前的时候,侍从正好收齐酒具往外走,楚岳挡住侍从,靠近一闻,便闻到扑鼻的酒味,脸上不由冷冰冰起来:“这都是皇上喝的?”

    这话简直问的多余,侍从惶恐:“回岳王,皇上和阮将军刚刚喝了几杯。”

    楚枭和阮劲闲聊了一个多时辰,自觉受益匪浅,而阮将军被皇帝赞了一通又一通,高帽子连连戴了几顶,连一向自谦的阮将军都迷惑起来了,难道自己还真的是治家有术的良材不成?

    可为何他自己却一直不自知呢。

    “皇兄?”

    楚枭听见帐外楚岳的声音,急忙端起茶水猛喝了几口——他只是沾了几滴酒而已,拉家常不喝酒又怎成方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