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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七爷嘿了一声,“这个反叛,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道长幼有序啊,轮也该先紧着我!再说小树是我的包衣,他横插一杠子,欺人太甚!我问你,他们昨儿夜里住一间屋子了?睡一张炕了?”

    那金说:“睡没睡一张炕不知道,住一间屋子是肯定的。灯点了一夜……十二爷不是听不见吗,点着灯看得明白。”

    七爷顿时心都碎了,一拳头砸在八仙桌上,涨得满脸通红,“弘策,老子不扳倒你,宇文两个字倒起写!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老虎不发威,当老子是病猫。”手指头一戳,差点戳到那金脑门上,“你去,看他们起身没有,起了叫她来见我,爷得和她好好讲讲道理。”

    都成这样了,这位爷还让去看看起了没有,这是爱得深沉还是窝囊呀?那金脚下搓着,走了两步回头问:“主子,要是小树和十二爷圆房了,您还找她干什么?”

    七 爷半仰着头,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眼里愤怒、彷徨、焦灼交替。那金自小跟着他,他什么脾气他最知道,这回少不得打骂发作。他有点忧心,天高皇帝远的,万 一兄弟俩掐起来,十二爷身边都是精锐,贤王府的戈什哈不够瞧。心里惶惶的,想再劝一劝,沉默了半天的七爷说话了——

    “其实啊,女人贞不贞洁,有没有嫁过,鲜卑人不那么讲究。越晋王时期我爷爷还和他兄弟换过妾呢……小树能回心转意,我照样对她好。可她要是不听话,我回京就车裂了她师父,叫她好好掂量掂量。”

    那金被他主子那份委屈求全折服了,剥完了师哥的皮再车裂师傅,威胁得来的感情有意思吗?他们主子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说来真是心酸难言啊!

    ☆、第50章

    那金上十二爷的院子去了,别瞧十二爷温文尔雅,行伍出身的皇子,比起他们养尊处优的七爷锋芒毕露得多。跟前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千里冰封的时 令,站在风雪里几个时辰,腰杆子依旧挺得劲松一样,不像他们贤王府,稍一冷,几个戍卫拱肩缩背搓手呵热气儿,全不成了样子。

    那金自众目睽睽下经过,十分的自惭形秽。那帮人简直就像庙里的罗汉,高居在半空中俯瞰凡人,他这么个六根不全的矮胖子,在他们眼里除了脑满肠肥没有别的词可形容了吧!

    他快步过甬道,上廊檐底下,抬头就瞧见了沙桐。他和沙桐还算有点交情,虽然各为其主,毕竟都净了茬,有点相怜相惜的味道。他挨在抱柱后头招了招手,“桐子,来来!”

    沙桐过去了,掖着鼻子说:“你昨晚上睡在咸菜瓮里了?一股子酸脚巴丫的味儿!”

    那金说:“别提了,小树撂下活儿跑了,两只鸟儿怎么办呐?没人干我得干,收拾笼子清理鸟粪,没留神,”他叉开五指往前一伸,“糊手上了。”

    沙桐险些被他碰着,赶紧往后退了一大步,“得得,这是你们主子赏你的好处,拿胰子洗洗吧!你干什么来了,这一大清早的。”

    那金讪讪把手背到了后头,踮起脚往殿门上瞧,“十二爷起了没有?”

    沙桐皱了皱眉,“我们爷最自律,天天起得比鸡早……怎么着,你找他有事儿?”

    “不 不,”那金摆手不迭,如今是敌对的两个阵营啦,冒冒失失找十二爷,不给一刀削了才怪。他心有戚戚焉,缩手缩脚往远处指指,“我找我们树儿,七爷传她,有话 要吩咐……桐子,咱们是自己人,话不背知己。不是我说啊,十二爷这么干真不厚道,沐小树好歹是七爷旗下人,又是正大光明进贤亲王府的,主子没把她送人,她 自己择高枝儿不回去了,那怎么成啊,哪旗都没有这规矩不是?十二爷瞧上她是她的造化,可也不能一句话不交代把旧主扔在一边吧,不管她是男是女,做人得讲道 义,你说是不是?”

    沙桐抱胸靠墙,斜着眼睛打量他,“你别在我跟前絮叨,换了你,这话敢和主子说?主子的事儿多早晚轮到咱们做奴 才的过问了?由头至尾我都在旁边看着,照我说,你们七爷办事才真算得上不厚道呢!好好的大姑娘,他霸王硬上弓,叫人家怎么想?到现在还撂不下,得看人家姑 娘待见不待见。有上回的事儿,我看悬。你也劝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哇,非揪着,大伙儿跟着煎熬。”

    胳膊肘到底往里拐,各自都向着 各自的爷。那金很不平,“这话说的,谁也不知道小树是个女的,我们主子是真喜欢她,你不说七爷痴心,怎么还这么喧排他呢!得,我不和你磨嘴皮子,劳你驾给 小树带个话,主子叫她,让她麻溜应卯。这会儿八字都还没一撇,别充得人五人六的。七爷放话啦,她不回来不要紧,回头上顺天府找她师父去,问问他怎么教的徒 弟。徒弟不成器师父兜着,她要享福自去享,欠下的债让她师父师哥还,就这么着吧!”

    那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沙桐站着干生气,嘴里嘀咕着:“什么将军带什么兵,还痴心呢,我看是糟心吧!”琢磨了下,确实不能就这么掩过去,旗籍可以做手脚,乌长庚一个大活人,七爷要给小鞋穿,真不大好应付。

    他回过身进了上房,十二爷在配殿和人议事,钦差在外不是放鹰,撒出去就撒出去了,得隔三差五给朝廷回事儿,给皇上太上皇写平安折子。十二爷人不在,屋里只有温姑娘一个人,他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地心旋磨呢,他上前招呼,“您坐会儿,我让人送两盒点心来?”

    定宜摇摇头,“我刚才听见那金的声音,他来过了?”

    沙 桐说是,这长那短把话传到,她听了略顿了下,“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我师父师哥没沾我的光,反而被我害得不得安宁,这罪过太大了。我昨儿夜里想了挺 多,十二爷和七爷到底是弟兄,朝廷这趟差事才办了一半不到,往后还要共事,为我闹得势不两立,传出去对十二爷不好。我思来想去,还得回原处当值,七爷这人 好好疏导,他也愿意听人意见。”她回身从帽筒上取了暖帽戴上,笑了笑道,“您代我和十二爷说一声儿,我走了,让他别着急,我自己能把事办好。”

    她 就是这样,自立惯了,男人在不在,她照样有主心骨。沙桐心里赞叹,这也是她让人敬重的地方,十几年咬着牙过来,不说有了十二爷她就趴下了,不是的。她还权 衡利弊,回去不单是为师父,也是为十二爷。七爷这狗脾气,大家都能看不能动,他心里痛快。要是单把他排除在外,他得不到情愿毁了,就这臭毛病。十二爷跌进 红尘里,一门心思想着天长地久,沙桐憋了好些话,碍于尊卑不能随意插嘴。如今温姑娘不点自通,那就再妥当没有了。这姑娘仗义,不让人费心,自己知道利害, 有了这份侠气,方才配得上他们十二爷。

    他叫人拿伞来,撑好了遮在她头上,“外头下雪,我送您过去。容我多句嘴,到了七爷那里您多 小心,万一有什么就大声喊,我在外头布置了人,您放嗓子一准儿闯进去救您。要说您呐,我觉得挺不易的,我们主子也没看错人。所以您保重自己,十二爷是个有 担当有算计的真爷们儿,眼下艰难不要紧的,将来好日子等着您呢!”

    定宜笑起来,“别您啊您的,我听了不自在。我自己瞧得真真儿的,不因为十二爷厚爱自命不凡,也不因为出身不好妄自菲薄。我就是我,还和原来一样。”

    沙 桐愈发欣赏她了,能有这份气度,首先这人就厚重沉得住气。他笑着应承:“说真的我还是习惯叫您小树,这名字多俏皮呀。您的大名一听就是大家闺秀,是个能和 十二爷并列的好名字。这小名儿呢,就显得您特别顽强。您想小树啊,顶风冒雨的,往上窜,长着长着就成参天大树啦。”

    两个人说笑着回到定宜下处,沙桐走后她换了身衣裳,长袍马褂牛舌头,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再上七爷院里。她是鸟把式,还得接着伺候两只鸟,要不留她无用了。

    心 里是有点儿怕的,昨天被他这么欺负,想起来浑身起栗。可是不见不成,还没到宁古塔,这一路同行,能避讳到哪里去?她硬着头皮走,过跨院的时候几个戈什哈眼 神古怪,等她过去了就交头议论,她也不放在心上。不论真假她干了十好几年男人,京爷们儿爱谁谁的度量,她学得炉火纯青。

    风卷着雪沫子一去三千里,她打帘进屋,细雪跟着飘进来,落在槛内的地毯上,眨眼就化了。她没敢抬眼,七爷的袍角在前边不远处,她还像以前一样扫袖打千儿,“给主子请安。”

    七 爷先前满肚子不服,屋里屋外来回折腾。想着见了她拿什么态度应对呀,怎么和她摆事实讲道理。明明攒了一筐话,可是从她进屋那刻起全忘了,词穷了,居然又羞 又臊不敢正脸儿看她。说实话一个男人这么为难一个女人,摆在台面上终归说不响嘴。他挺后悔的,对人动粗,扒衣裳按炕上,这是强盗所为,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像 做了个噩梦。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当时八成是中邪了。他想对她道个歉,说自己禽兽不如,想想没能出得了口。好歹姓宇文嘛,自己成禽兽了,金銮殿上万岁爷 不也给拉下水了?他在大节上还是比较端正的。

    人家插着秧呢,不能叫人老躬在那儿,别别扭扭扔了句“起喀”。偷眼看她,她倒是挺从容,转过身料理鸟儿去了。他愁肠百结,想和她说话,总觉得张不开嘴,放不下面子。还是她先起了头,问:“早上您喂过鸟儿了?食水呢?”

    他乘机挨了过去,“都给完了,我怕你不回来,两只鸟儿没着落,饿死了怎么办呐,花好几百两买的……树啊,昨天我莽撞了,对你不住,你别生我气。你说我怎么能这么混呢,那事儿一定不是我干的。”

    不是他干的,难道是鬼上身吗?定宜抬头看他一眼,“这儿冤魂是挺多的,发配出来没人过问了,就跟牲口似的被随意处置,主子看得过眼?”

    啧,心眼儿真好。七爷忙道:“回头我把庄头叫来,庄子里的阿哈得重新整顿。干活没白天没黑夜的,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不能这么作践。”他谄媚地笑笑,“还有哪儿不好你只管发话,我替你办妥。就是别恼我,我打今儿起改过自新了,你给我个机会,咱们从头再来成吗?”

    她垂着眼说:“我还给您当差啊,和从前一样。”顿了顿又道,“我来前想了几句话,想对您说,您愿不愿意听?”

    七 爷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就跟犯人等定罪似的,不知道她是要让他超生,还是要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诚惶诚恐坐了下来,手往前比划了下,“不用问,当然要听。 你坐……”看她要张嘴,慌忙叫打住,“你可想好了,话说委婉点儿,我脾气不好,受了刺激把持不住自己。你先说,说完了我再说。”

    定宜吸了口气,“主子,我昨晚上住在十二爷那儿了,您知不知道?”

    存 心往伤口上撒盐啊,七爷胸口猛地瑟缩了下,“能绕开这个说吗?虽然你不愿意跟我,我这儿还爱慕着你呢,你往我心上捅刀子,不太好吧!其实我特别痴情,你瞧 以前你是男的我喜欢你,自打你变成了女的,我更喜欢了。我不在乎你和老十二那些嘎七马八的破事儿,我自己坚定着呢。头前儿和那金也说了,只要你肯回头,咱 们既往不咎……那什么,你们昨晚上出事儿了吗?”

    不管怎么样她也是姑娘家,七爷不识眉眼高低一通瞎问,把她弄得面红耳赤。这问题 回答不好,不回答又不好,含糊在里头,捂久了要成坏疽的,干脆直截了当,“昨天晚上我都把话都和您说清楚了,过了一夜我还是这想头。其实主子,我这人真没 什么了不得的,我就是个穷丫头,坑蒙拐骗的混日子糊口。我最对不住您的就是隐瞒自己的情况,非到您跟前做戈什哈,现在肠子都悔青了,给您造成这么多的困 扰,不是我的本意。其实我想了想,您瞧上我,还是因为这一路没挑拣。一大帮子糙老爷们儿在一块儿,矮子里头拔高子,就显出个我来了。等咱们回了京城,那花 花世界要什么有什么,我就不成气候了。所以主子您先忍着点儿,往后好姑娘多着呢,再一打量我,压根儿没法瞧了。”

    七爷觉得她说得 不对,“你不好?不好弘策能舍了老脸和我明抢?你呀,旁的都别说了,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你们姑娘就喜欢人哄着,光图眼巴前繁华热闹。老十二会放灯,放灯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买一百只羊,我让你放羊。再划一片草场给你,你能薅羊毛挤羊奶,转手换银子啊,比灯强多了,正经是个产业。我不玩儿虚的,我最爱务实 了,爷不能做皇帝,就剩捞钱这一项爱好,所以我们家有钱呐……”

    屋里这么说,隔窗听墙角的那金不住叹息,心说这位爷真没救了,巴 结女人就要照她们喜欢的来,花前月下的当口谈务实,人家放灯他放羊,能是一样的吗?亏他府里几房福晋,当真是指婚得来的,不愿意花心思,人家跟着他也是嫁 鸡随鸡。这么不解风情的主儿,张嘴闭嘴钱,除了肤浅就剩铜臭味儿了,怎么和随风入画的十二爷比啊?

    果然小树还是拒绝了,“这和钱没关系,我看重的是自己的心。”

    “我 就不能进你心里?我哪儿不好啊,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我就欠缺一点,没老十二那么能装。你别看他温吞水似的,其实这小子心大,我看人特准。”想了 想,老诋毁对手不是君子所为,他又换了套路,“你跟着爷吧,保你吃穿不愁。我也不找你师门麻烦了,还给你养着师父,叫你师父晚年享清福,这条件很优厚 吧?”

    提起这个定宜就不大高兴,“我从师父跟前辞出来了,不想为自己的私事儿连累师父。您要还愿意使唤我,就别打我师父的主意,要不我敢和您玩儿命。”

    看 看,踢着铁板了。怪谁呢,怪对手太强,七爷开的条件没有一样是十二爷办不到的。都是亲王,人家还多两个字呢,凭什么选他呀?小树在江湖上漂泊,妖魔鬼怪见 过不少,把她惹急了眼,闹不好弄巧成拙。现在就得比谁更体贴,谁更能俘获美人心,七爷那么傻,实在急坏那金了。

    也还好,急不过半 盏茶,七爷一拍大腿开窍了,“成,你师父我不动,打今儿起我就和老十二耗上了,你也别着急下结论,且看咱们谁更好吧!要是最后选我,我算没白担这份心;要 是选老十二,多亏我把他挤兑得更好,你还得感激我。我不逼你,往后都不逼,全看你自己的意思。这会儿你在我跟前,踏踏实实待着,别身在曹营心在汉啦,得陇 望蜀不好。你就擦亮眼睛瞧着,挑个疼你的女婿,那是一辈子的事儿。我这都是为你好,爷比你大十来岁呢,听爷的准没错,啊。”

    定宜无奈应了个嗻,说到这份上了,她再死犟没好处。只有先敷衍着,等过阵子劲头淡了,想必也就天下太平了。

    ☆、第51章

    自从和七爷开诚布公谈过之后,就出现这样一种状况——七爷以及他的小圈子对她展开了围追堵截,反正抱定一个宗旨,把人搁在那儿,大伙儿可以眼巴巴 瞧着,瞧归瞧,不许打主意,也不许背着人套近乎。七爷所谓的公平,就是在公开公正的坏境下,许他偶尔撒娇使小性子,不许十二爷对她柔情款款暗送秋波。

    当 然这个没有明文规定,定宜是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品出味道来了。有几回十二爷来看她,相爱的人总要说说体己话,刚要开口,就看见七爷阴沉着脸从犄角旮旯里飘过 去,把他们吓得噤了声。略缓缓再要张嘴,他又假作无心溜达过来,放声唱着“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呐谈谈心”,一摆三摇还兼回头瞧,简直不让人 活。

    十二爷心里有气,蹙眉道:“沙桐自作主张,我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要是叫我一早知道,我决不让你走。瞧瞧现在,说句话都要看他脸,真憋屈死人了。”

    说归说,毕竟还没到势同水火的时候,彼此心里都明白。定宜笑道:“咱们还长着呢,别计较眼前得失。沙桐你也别怪他,这么个明白人难得,他都是为你好。七爷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着我,总有得闲儿的时候,我去瞧你也是一样。”

    两个人就这么在七爷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真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饶 是如此七爷仍然不痛快,看见老十二就炸毛,爱话里话外必须挤兑两下子。一块儿吃饭呐,酒桌上上眼药,弘策不理他,他酒足饭饱了还嘬着牙花儿刺激他,“昨儿 我扭伤了筋骨,针灸拔火罐都不见好。后来小树说‘爷,我给您松松筋骨吧’,一按到我肩上,嘿,手到病除,敢情她就是我的良药!”

    十 二爷脸色不大好,不过人家有涵养,没和他一般见识。他还盯着人不放,十二爷就随意呲达了他两句,“七哥怎么老落枕呢,留点儿神吧!工部的石涛有一回下马踩 了个空,脖子砸在二板凳上,这就瘫了。您老扭着,趟数多了不好,石涛六七十的人了不打紧,您春秋正茂,仔细您的身子,路还长着呢。”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七爷气得够呛。臭德行,这小子拐着弯儿咒他,为了女人这么和自己兄弟过不去,要脸不要啊他!

    兄弟俩就这么相看两相厌着,从长白山到了宁古塔。

    宁古塔的气候真如文献上记载的一样,十二月里咫尺皆迷,然而到了这里,发现除却严寒,还有令人目眩的风土人情,譬如漫天飞雪中的金戈铁马、长河落日蕴含的万古悲凉。

    这 里的现状并不是想象中的闭塞,没来前以为流人都穿兽皮,披甲人嘛,茹毛饮血的蛮夷,其实不是这样。弥望无庐舍是以前的事了,宁古塔盛产人参貂皮,八月起和 高丽会宁府互市,有一条十分完善的贸易通道。从街道上经过,不时能听到各地口音,都是些做买卖的商贩,拔高嗓子出价砍价,那份热闹兴隆甚至不亚于京城。

    富 庶是表面,私底下暗流如何汹涌,来办差的人心里都有根底。朝廷早前派了兵部的卢渊来打前锋,事情相隔五月有余,这里掌事的必然敷衍得很好。要想查出端倪, 大摇大摆进都统府就是昭告天下,得兵分两路,一路走官道,一路暗中探访。宁古塔倡导旗人耕而贾,旗人发了家,哪儿有谁爱干苦力。划分的田地无人耕种怎么办 呢,买人呐。皇庄上官奴给赶到人市上,一个壮劳力也许只要几两银子、几吊制钱,干得比牲口还多,却不值骡马一半价格。

    不过这些是 不成文的规定,都统对于阿哈人数锐减的解释是老弱病死,账目上看不出漏洞,这回就是来起底彻查的。说死一万人,无凭无据怎么证明?只有一个笨法子,开棺验 尸。阿哈死了基本藏在同个地方,血肉腐烂了还有骸骨,仵作配了十来个,看牙齿看骨龄,谁都别想蒙事儿。

    定宜跟到一处荒凉的平原,看远处坟头高低起伏,唏嘘道:“里头埋了多少阿哈呀,背井离乡的,全死在这儿了。”

    “人各有命。”七爷扶了扶耳朵上的兔皮耳套,“要没犯事儿,能落得这样下场?其实死了也是解脱,要卖给鞑子,让你拿牙咬嚼子,趴在冰面上拖冰车,人折腾人,不弄死你不算完。”

    她 听得心寒,回过头去看十二爷,他戴万福万寿红绒暖帽,紫貂的端罩下端端正正挽一截箭袖,眯眼站在堤坝上,苍白的日光照着他的脸,有种冷漠而遥远的疏离感。 抬起手里的马鞭朝远处指了指,寒声道:“着人把这片围起来,卢渊在这里扎下根儿没有?明天传令给他,招集人手一处一处挖,现拿了册子核对,看看到底差多 少。我知道绥芬河有人市,难保那里没有庄上流出去的阿哈。不能放着不管,手指头一松就拿不住现形儿。给我着实的查,既到了这里,顶破了天也得查出个分晓 来。”

    底下人浩浩应了声嗻,七爷对他拿大的拽样儿很不屑,撇着嘴别开了脸。

    不进驻地就得找寻常客栈留 宿,一行人穿的都是行服,宁古塔驻军也多,来来往往不受限制,也没人特别留意他们。路上风雪兼程冻得够呛,安顿下来就找热水生炭,定宜拉缰拉出冻疮来,遇 热痒得钻心,挂好了鸟笼出门,找见一处转角没有屋檐,那里日光鼎盛正适合受用,便不声不响挨着,取了讨来的辣椒打算蹭冻疮。

    边上门开了,里头伸出只手来,一拽便把她拽了进去。她抬眼一看,“你住这儿?”

    他嗯了声,把她手里的辣椒抠出来,推开窗扔了出去,“谁教你的招儿?那处皮薄,这么烈性的东西刮两下,回头破了皮要烂的。”

    她懒懒说:“痒得厉害。”

    他看她一眼,嘴角沁出笑意来,接过她的手耐心揉/搓,一面道:“这回要在宁古塔逗留一段时候,不骑马了,小心保暖,得了闲多活活血,过阵子就好了。”

    她任他忙,只低头看着,心里觉得暖暖的。以前来月事,痛得绞心且得咬牙挺住,如今一个小小的冻疮都有人呵护,真觉得这辈子圆满了。

    他 拉她坐下,面南的房子,窗屉子里有光流淌进来,正照在面前的那一方青砖上。她孩子气,挪过去一些把脚伸在那片光晕里,即使感觉不到温暖也很快乐。转过脸来 看他,低低叫他名字,他虽听不见,但总有感应似的,只要她一开口,他就能察觉。她说:“你要上绥芬河么?我见过人市,一个大木台子,人像牲口一样赶在上头 任买主挑选。底下一圈全是黑塔一样的打手,谁敢惹事就揍谁,你去我不放心。”

    他笑道:“那种事我见得多了,心里有数。再说皇子自小练布库,不会木头一样挨人打。”

    那天他来救她,七爷的十几个戈什哈全被他撂倒了,想来身手应当是不错的。可女人嘛,婆婆妈妈是骨子里的东西,哪怕自己不中用,只要看着也安心。

    “我跟你一道去。”她反手拉住他,“不叫七爷知道,你带上我吧!”

    他 说不行,“人多眼杂,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他知道她的心思,天天见面,碍于七爷像山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每次见面都得背着人。如果能绕开了,无所顾忌在 一块儿,就算只有一天也心满意足了。他爱怜地看她,自己何尝不希望呢,只怕她受伤害罢了,“听话,我早早把事办完,等回了京就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

    她无奈地扯扯嘴角,“那你明儿能赶回来吗,后天年三十儿,要过年了。”

    她 一说他才想起来,原来年关将至,一直在外奔波,连日子都忘了。大英有这习俗,年尾吃团圆饭,有了好兆头,年年都能在一起。他算了算,从宁古塔到绥芬河,这 么短时间打个来回都得紧赶慢赶,还要办事呢!留下她,让七爷张罗和她过年么?想到这里他又不甘愿了,这阵子真烦死老七了,阴魂不散,到处有他的影子。他耍 横耍赖,大家都拿他没辙,真撕破脸又不好看,他倒是守那君子约定,自己怎么借题发作?还是带她走,至少不让老七占这个便宜,他人不在这里,她留下只怕比跟 去绥芬河更危险。

    他长出一口气,“明儿五更咱们动身,别和人说起,没的叫老七知道了,又偷摸着跟来。”

    她高兴坏了,急忙站起身,压着嗓门说:“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你等着我。”

    她要走,被他拉了回来,“收拾了叫人发现,又不是常住,两三天就回来的,带上银子就够了。”说着打量她,“回头瞧瞧那里有女装没有,河边上的集市据说比宁古塔的还大……我想看你穿裙子的样儿。”

    定宜有些脸红,再看他,眼神闪躲,大概也很觉得难堪吧!她咧嘴笑,解嘲道:“我一向爷们儿打扮,你是不是也跟七爷似的,疑心自己断袖?”

    他一本正经想了想,点头说是,“我们兄弟大概都有这股傻劲儿,当初我也琢磨,该怎么和太上皇、贵太妃回禀这件事儿。后来知道真相,高兴得一宿没睡着,就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我总算还能有后。”

    这话真够直白的,虽是人之常情,说起来到底叫人尴尬,忙打了岔,笑道:“我一直没闹明白,自己究竟哪儿露了马脚。我在市井里混迹十几年,和我师哥朝夕相处,他就一点儿不知道。”

    他咳嗽了声说:“你师哥糊涂……上回七爷的鸟儿给毒死了,咱们上鸟市去,回来的路上我说我想听你的声音,你就拉我手按在脖子上……正常爷们儿,到了年纪总有喉结,光溜溜的不是女人就是太监。”

    她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敢情也是存了心的。唉,真是……像我师哥,他就是个缺心眼儿,认识这么些年,老当我是男的。”

    弘策有些得意,夷然道:“缘分是天定的,要是早早儿让人知道你是姑娘,八成轮不着我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这个寒冷的早晨也不显得难熬了。只是坐久担心七爷起疑,略过了会儿便起身出门了。说来巧得很,才到穿堂迎面遇上七爷,定宜松口气,暗道还好跑得快,再晚一步他又该追来了。打起精神招呼,“主子上哪儿去呀?”

    七 爷说:“我找你来。”从袖袋里拔出一根簪子,是金镶玉的步摇,让她过过目,直接摘了暖帽插在了她髻上。左看右看,觉得挺漂亮,“我树就是生得好,打扮起来 多标致啊!瞧这朗朗的眉眼儿,哪个女的长得你这么大方?”边说边又打量,其实侍卫服搭上步摇,有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试戴过了拔下来,把簪放到她手里, “收好,等换了女装再用,到时候爷给你寻摸个卧兔儿,把这簪子往上一插,活脱脱就是个主子奶奶。”

    她说不要,推辞着还了回去,“奴才不爱戴首饰,谢谢您的好意。”

    “不 行,非得收,要不就是瞧不起我。”七爷喜滋滋问她,“怎么样,十二爷送你头面了吗?没有吧,我就知道。他情愿熬一宿不睡觉都舍不得花钱,这人多抠门儿呀! 不光抠门儿他还爱出风头,你瞧他今天得瑟的,都是钦差,凭什么他一个人发号施令,问过我的意思没有啊?他爱显摆由他去,掏死人骨头,不积阴德!我是个善性 人儿,人死入土为安了,不愿意再打搅人家。老十二呢,真是属太岁的,百无禁忌……”他数落完人家的不是又开始畅想,“快过年了,又大一岁。后儿是大年夜, 我在我屋里设宴,就请你一人儿,你得来。来了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你是想住王府里呢,还是爱单门独户置小院儿?树啊,我琢磨好几天,可等不着回京了,我得赶 在老十二前头提亲。老这么悬着不成事儿,你是我包衣嘛,奴才嫁主子顺理成章,咱们就在宁古塔完婚得了,这主意妙不妙啊?”说完了感觉很好,哈哈大笑起来。

    ☆、第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