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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转身回到房内,顾相檀还在琢磨着方才的事儿,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幽幽望过来的眉眼。

    顾相檀呆了呆,回神后三两步冲到了床边。

    “渊、渊清……”

    顾相檀双手抓着床沿,面上带着一种似哭又似笑的激荡表情,脸皮都因兴奋而涨红了起来。

    赵鸢眼瞳微眯,但眸色却是清明的,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顾相檀。

    “你、你还觉得哪儿不适吗?要不要喝水?”顾相檀有些着急,想去喊羿峥,又想着还是给赵鸢倒些水,一时竟有些无措。

    然而一起身,手腕却被握住了。

    那力道极轻,随便就能甩脱了,但顾相檀却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赵鸢,似是等着他的吩咐。

    赵鸢将人往自己这处拉了拉,顾相檀忙顺着俯□,凑近了过去。

    赵鸢勉力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拂过顾相檀的脸颊,因着才醒,指尖还是抖的,却仍撑着力气,一下一下,从腮边到下颚,来来回回依依不舍一般。

    顾相檀何时见过这样的赵鸢,这个人永远是隐忍的,冷静的,傲气自若的,哪像此刻这般,眼眸中透出浓的化不开的思慕和眷恋,如泉水一样丝丝缕缕地淌出,绵密悠长,毫无遮掩。

    尽管顾相檀早知对方心事,如今在这般的目光下也不由得鼻尖发酸,心潮翻涌。

    他抬手回握住赵鸢的,动了动唇刚要说话,此时门被人“砰”得打开了,羿峥直直地冲了进来。

    “六世子醒了吧!”

    见得赵鸢睁眼回视,羿峥明显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这丹丘果到底有用。”

    之后又是一番忙活,还要诊脉开方子,做之后的调理,莺歌虽没有聊黄草这般霸道,但到底毒入肺腑险些丧命,要将身子养回来少不得费些功夫。

    侯炳臣、薛仪阳还有赵则又都来看,赵鸢撑着说了会儿话,便又熬不住睡了过去,一直到入了夜才又醒转了过来。

    一睁眼便见得房内烛火幽幽,不远处一人正坐于案前,埋首正思量着什么,赵鸢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直到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同眠

    顾相檀放下手里的玉簪花,走了过来。

    赵鸢低声地问:“什么时辰了?”

    顾相檀说:“快到亥时三刻了。”

    亥时三刻他还留在将军府中,赵鸢瞧着顾相檀眼下的青影,心内波澜微动,费了些气力才抬起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床榻。

    顾相檀心里一跳,面上却是淡然,转身吹了桌案上的蜡烛,又回到床边,刚要上来,赵鸢又道:“外头风寒,穿着外衣睡明儿个要受凉……”

    顾相檀顿了下,还是顺遂地除了外头的衣裳,只留一身纯白的亵衣,这才小心地自床尾爬了上去躺到了里侧,从八岁那年赵鸢中毒,到如今五六年过去了,在保有清醒的时候,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这般同榻而眠。

    明明昨晚还能淡然处之的,如今察觉到赵鸢在一旁的气息,顾相檀没来由的就觉着手脚有些没处放了,左右游移了一阵,还是将就着搁到了胸前。

    赵鸢微偏过头,静静地瞧着他的动作,半晌,主动开口道:“这毒怎么中的?”

    顾相檀的神思立时就随着他走了,将三王布下的连环套前前后后都说与了给赵鸢听,待提到解毒的丹果时,顾相檀顿了下,轻声问:“下午的时候,你都……听到了吧?”自己在外室同衍方说的那些话,那时赵鸢该是正好醒了。

    见得对方果然拧起了眉,顾相檀垂下眼,心内自嘲地笑了笑。

    外人眼中悲天悯人的灵佛,却亲口吩咐自己的侍从拿了毒药去杀害一国的太子,那一刻怕是他的歹毒狠戾同那些狼心狗行之辈一般上下了。

    没错,顾相檀不辩驳,他的确就是要杀赵勉,真真正正要他的命,既然宗政帝不把救命的丹果拿出,那顾相檀只有断了他的后路,而宗政帝的后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赵勉。

    宗政帝自坐上这高位后就一直在为这个无能的儿子铺路,他给赵勉寻了贡家做姻亲,得了敬国公的扶持,又千方百计讨好顾相檀,让他给太子做助力,其后还要培养赵勉身边的人,来成为下一个威武的将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在稳妥自己的前提下,再将这皇位久而久之地留在赵攸这一脉上,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若是赵勉死了呢?

    后宫子息单薄,除了赵勉之外,剩余两个公主根本无法指望,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皇子又身娇体弱,宗政帝去哪里再找一个好的继承人来?哪怕再生一个,待这孩子成人,又要等上几年?这期间无论三王还是侯炳臣一派都有可能横生枝节,再起突变,宗政帝本就根基不稳,如何还能等上那么久,而他之前给赵勉做下的布置也全都随着太子薨逝要一起付诸东流了。

    所以,赵勉一死,宗政帝要是还想继续手握大权那就只有重新寻找助力,而最好的人选依旧是大王爷一脉,所以他这丹果必定会乖乖奉上,以表亲近。

    而赵勉要是没有立即就死,尽管聊黄草无解,但宗政帝仍是要来求羿峥救命,而这丹果他哪里有脸不拿出来交换呢?

    其上无论哪一种可能,顾相檀都能达到目的,拿到丹丘果,原本他也并不想如此,但宗政帝实在欺人太甚,他们不给渊清活路,那么……谁都别想再好好活着,天上地下,人间烈狱,他顾相檀都不怕,你们要去,他便亲身相陪。

    想到此,顾相檀眸中微沉,却在此时听得赵鸢说道:“我不喜你做这些……”

    一时之间,顾相檀只觉一道闷雷砸在了心口上,逼得他气血翻涌,各种抽痛如气泡一般咕噜噜地直往上直冒,顶着喉头,脑袋嗡嗡之下,有些话竟憋不住地冲口而出。

    “你不喜却也无法,我本就外热内冷生性凉薄,我做不到师傅和爹娘的希冀,担不得大任,看不得仇人痛快,我最善于口蜜腹剑佛面蛇心,我枉对佛祖菩萨和大邺子民,所以我今日会杀赵勉,来日就要赵攸、赵典、赵界统统一起陪葬……”

    这话的怨恨,大半掺杂得还是上辈子的心声了,如今在赵鸢面前讲,不过是发泄一般,然而顾相檀说到一半却猛地顿住了,只见赵鸢掐着他的下颚,逼得顾相檀只得抬起了头来,两人目光相交,顾相檀瞧见赵鸢的眸中难得射出了冰冷的利光。

    赵鸢紧紧盯视着顾相檀,一字一句道:“我不喜你做这些,就是因着晓得,你每次做完都会如是这般的想……”想着自己的错处,想着背负的罪孽,于是在痛苦纠结中一面自怨却又一面不得不为之,饱尝自责煎熬之苦,只是这一次,顾相檀忍不住将其全付之于口罢了,反而让赵鸢听得越发不快。

    “你记着,我从不在乎那些人是死是活,怎么死的,又如何活的……”他在乎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无论对方是杀皇上还是杀太子,他只怕一不小心,脏了顾相檀的手。

    赵鸢说完,缓缓收了力道,却见顾相檀白嫩的下颚处竟多了两个浅红的指印,赵鸢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之色,懊悔自己失了准头,于是忙伸出指尖在红痕处抚了抚,低声问:“疼么?”

    如此近的距离,让顾相檀将那些深沉激荡的情绪看了个十成十,方才充斥心里的抑郁和苦闷也一下子全诡异地飞到了天边,胸口只剩擂鼓一般的咚咚作响声,一下一下震得他有些云里雾里。

    顾相檀总说赵鸢将心事藏得深,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就怕对着赵鸢泄露了一丝情谊让对方愈加深陷,然后如飞蛾扑火一般,再也无法回头,所以平日里他能瞒就瞒,能掩就掩,而眼下的神思恍惚,却将顾相檀的眉眼都衬得迷蒙起来,他自己心乱如麻,看着赵鸢的目光也带上了纷繁的涟漪。

    赵鸢的心平日再如何孤高,在顾相檀面前却总是筑不起半点壁垒,此刻对着心上人如斯神色,许是才醒,毒还未解,赵鸢隐忍的功夫难得现了漏洞,终于被深埋于心的旖念所蛊惑,按捺不住地慢慢凑近了顾相檀。

    顾相檀只觉赵鸢温热的鼻息拂过脸颊,继而两片柔软的唇瓣便印在了自己的下颚,先是在被留下印记的地方轻轻浅浅地摩挲着,再慢慢滑过颈项,低缓地徘徊,沿着耳后的线条一路上移,最后落在了唇角。

    赵鸢似是并未打算停止,但是察觉到他用意的顾相檀却直觉性地往后一躲,微微偏过了头,而他这个避让的动作一下子就将赵鸢迷离地神识被拉拽了回来,整个人都顿在了原处。

    顾相檀也是跟着僵了身子,直到赵鸢退了回去,头重又落到了枕上,顾相檀仍是蜷缩着双肩,有些不知所措,脸颊耳廓则一片血红。

    赵鸢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顾相檀一怔,这才意识到他方才做了什么,他看向赵鸢,差点张嘴想要说自己并不是不愿意……然而当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思的时候,顾相檀又被这想法所惊吓住了,只愣愣地拽着赵鸢的衣襟,一时竟进退不得。

    赵鸢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臂自顾相檀的颈下穿过,将他整个人揽入了怀中,摸了摸他发烫的耳垂,接着一下一下轻拍起顾相檀的背脊来。

    “无事,什么都别想了,我也不想,你也不想……”

    顾相檀的脸贴着赵鸢的,听着他清清冷冷却又努力温柔的嗓音,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真的睡了过去,只是睡前,却无意识地又想起了观正禅师曾对他说过的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没有爱欲,就不会害怕,也不会恐惧,为何人会这般忧思,这般烦扰,就是因为放不下心中所爱。爱,其实早就存在了,哪怕他再排斥,再不认,这感情却一直牢牢地占据在自己的心底,舍不掉,放不下……

    而赵鸢看着顾相檀沉睡着却仍是紧蹙的眉头,忍不住紧了紧环着他的手,低下头,在他的额角落下了轻轻地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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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鸢的身体底子好,加之羿峥的好汤好药伺候着,康复得极快,不过顾相檀却还是在将军府住了一阵,日日与赵鸢同吃同住同睡,明目张胆毫不作伪。

    原本他是要顾忌着宗政帝,才无法和六世子等人太过亲近,但是此次赵鸢单枪匹马将顾相檀从崖底危困救出,自己反倒在阎王殿走了一遭,作为顾相檀自无法不管,而作为灵佛他更是要将赵鸢这个恩情铭记于心了。

    而且顾相檀就是要宗政帝晓得,对于皇上见死不救这件事,灵佛十分不快,所以无论在听闻赵鸢好了之后,宗政帝派人送来了多少补药灵丹,顾相檀都没给过他一句回复,宫内召见也说近日要在将军府为六世子闭关祈福全给推脱了。

    他做的这般明白,宗政帝也不是傻子,心里了然,自己说丹果没有了,灵佛竟是不信他,反而信了侯炳臣那伙人,自己之前在灵佛面前打下的那些好感,全数在此次被抹了个一干二净了,真可谓得不偿失。

    而他在这边懊恼,那边顾相檀却不会就这么算了,他早早让羿峥写了一份悬赏,就说六世子身子未愈,还需丹丘果调养,谁能奉上,必千金酬谢。

    要是真有人送来,这般解毒灵药多一些傍身自是好事,若没有也无甚关系,顾相檀就是要将这事昭告天下,让百姓们知晓,大邺宫中没有丹丘果这个东西,要是有,皇帝怎会这般吝啬,不将之取出赐给病重的六世子呢?怎么说侯将军也为国为民立下过这么多的汗马功劳。

    所以,宗政帝手中的这颗丹丘果,无论是在或不在,从此以后都将再也见不得天日了,他既喜欢,那便让这果子,随着他一起,烂在深宫中吧。

    ☆、年关

    一转眼便已到了年关,这一日顾相檀睁了眼,却见赵鸢已是起了,正立在床边系着襟扣,待将一切整理妥帖,这才回头对顾相檀伸出了手。

    顾相檀从小就有这习惯,若是无事,总爱在醒来后眯瞪会儿才起身,此时瞧着眼前那细白手掌,直觉性地便给握住了。

    赵鸢微微用力,将他拉了起来,顾相檀坐在床上看着他,任赵鸢俯身给他拢了拢散开的发,又拿了衣裳来给他披上。

    说是为了赵鸢的病症顾相檀才住过来的,其实待赵鸢好些了,这么段日子,特别是辰时,大多还都是赵鸢给照拂的他。顾相檀活了两世,虽说经受了不少波折,但在衣食住行上他还真没有一般和尚或僧众的自力更生,哪怕以前在鹿澧的时候,身边也是有苏息和安隐时时随着,又有师傅看顾,别说粗活重活,就是寻常的衣食住行,顾相檀都没有几回是亲自动手的,即便穿的吃的未必像宫里那么精贵考究,但仍是把人养出了一身的皮娇肉嫩清雅脱俗,要说真没些关系,自是不可能。

    赵鸢不唤侍从,也不假他人之手,直到把顾相檀都收拾清楚了,这才着了苏息和牟飞进来洗漱。

    窗门洞开,顾相檀探头出去,瞧得外头景致,忍不住一笑:“下雪了……”

    大邺京城地处东南方,往日气候还算和暖,只有极寒之时才会偶尔落雪,今日这一场学却下得颇大,将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都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云逸风飘,雪颤枝间,乱琼碎玉,晨光映天,好一番十冬腊月之景。

    赵鸢也走了过去,瞧了瞧外头的风光,一抬手将窗户又阖上了些,转头对牟飞说:“岁暮天寒,将那件青丝缎袄拿来。”

    牟飞忙去了,不久便捧了一席衣裳回来了。

    赵鸢将其抖开,直接披覆在了顾相檀肩上,那东西一看就是好的,青色丝质的缎面,银线滚边,分量很轻,上头还绣了隐约浅淡的正午牡丹的图纹,细看才能得见是一片大朵大朵盛开的花瓣,魏紫姚黄妖娆倾国,若是给了寻常男子穿,很容易就显得女气媚俗,但是赵鸢那孤冷清冽的气质,反倒与其万分相配,还把那牡丹直接压倒了一头,不过此刻穿在顾相檀身上倒也适合,他年岁小,气质又出尘,什么衣裳由他穿来都没有妨碍。

    顾相檀要说话,赵鸢却打断了,径自给他把袄子仔细系上。

    “这是我父王在原来府中留下的,前几日三哥拿来,现下是我的了。”所以我愿意给谁便给谁。

    顾相檀瞧着赵鸢的脸,想是怕自己拒绝似的,下颚到耳后的线条都绷得极紧,顾相檀忽的笑道:“那我穿完了再还你。”

    赵鸢睨了他一眼,满意地“嗯”了一声。

    两人相携着一同去正厅用膳,沿途经过九曲长廊,一排红艳艳的灯笼挂了一路,看得人心头都暖了。

    “今儿个竟是除夕了?”顾相檀望着灯笼道,他这些日子一心都在赵鸢身上,竟难得糊涂,忽略了那珠流璧转匆匆时光。

    赵鸢看着顾相檀:“后头已是备下了香花供品。”年关之时,自也有一径的佛礼需忙,不过府内都已经给顾相檀准备妥帖了。

    顾相檀心里一热,不由弯起眉眼,对赵鸢露了个清甜的笑容。

    赵鸢眸光闪了闪,又淡淡撇开头去,拉着他,当先走在了前头。

    正厅内侯炳臣、薛仪阳和羿峥都在座,按理说这时日宗政帝该是招朝臣上朝,商议除旧布新之事,晚上也会设除夕宴,喜气和乐美满致祥,但是侯炳臣这头儿却没一个人愿意去的,即便是薛仪阳都因着家弟身子不适而告了假,有灵佛在前,宗政帝就算想怪罪也没这个脸。

    一众人欢欢喜喜的用了早膳,赵鸢被侯炳臣喊走了,羿峥又去药房捣鼓他的药去了,自从那悬赏的消息传出去后,一时四面八方涌来了各种奇珍妙药,虽没有丹丘果精贵,但也不乏好东西,于是侯炳臣将之一概收下,赠予羿峥,让他捣鼓研判去了,所以,这一阵他可没少泡在药房里。

    于是,厅中便只剩了顾相檀和薛仪阳在。

    薛仪阳给顾相檀斟了一杯清茶,自怀中拿出一份东西交予了对方。

    顾相檀展开一看,是一张店铺的账目清单,里头清楚地名列着店铺内近日的交易。

    香烛十箱,二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