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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审判员模样的人说了一个日期:“当天晚上你做什么去了?”

    蕾蓉想了想,那天,她应左手的邀请去茂藏家日本料理店赴宴,上了圈套,后来在胡同口又遭到袭击,多亏马笑中及时赶到才解救了自己和郭小芬。

    于是,她便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这么说,当时马笑中用砖头砸那个袭击者时,你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喽?”审判员说,“事后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蕾蓉有点奇怪:“反正那个袭击者的袭击失败了,我还报警做什么?再说马笑中本人不就是警察吗?”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审判员模样的人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声音说,“我是说,既然你看到马笑中用砖头砸人并造成了严重后果,为什么不举报他呢?”

    蕾蓉吃了一惊:“他是为了救我啊,在那种情况下我认为他的处置措施是正确的,况且能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马笑中只是拍了他一下,临离开时我们还确认过,那个袭击者只是受了轻伤,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没有生命危险?”审判员模样的人的声音刹那间变得异常凌厉,“问题是那个人已经死亡!”

    蕾蓉一下子睁圆了眼睛:“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审判员模样的人狠狠一拍桌子,“实话告诉你,有个人当时看见你们的一举一动,并马上向公安机关举报了,他不认得你,可是以前因为小偷小摸被望月园派出所处理过,所以认出了马笑中!马笑中已经被我们拘押起来,并供出当时你也在场!你还说什么‘确认过’,难道你不知道钝物打击会造成延迟死亡?身为警务人员,马笑中知法犯法,草菅人命,你知情不举,纵容包庇——简直是警界的耻辱!”

    这机关枪一样咄咄逼人的责骂,足以使许多人张皇失措,但蕾蓉倒出奇地镇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能让我亲自给死者做一下尸检,我不相信马笑中那一下子能把人打死。”

    “我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吧。”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突然响起。

    蕾蓉定睛一看才发现,坐在审判桌靠里位置的那个人,竟是昨天来找自己做尸检的胡佳,由于台灯光线的缘故,他的脸一直被遮挡在灯影里。

    胡佳扶了扶绿框眼镜,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浅笑:“昨天你不是已经得出结论了吗——砖头连续打击造成的外伤性硬膜外血肿,引发动脉性出血死亡——尸检报告上面可还签着您的大名哟。”

    蕾蓉在刹那间恍然大悟。她看着桌子后面的三个人,目光里没有愤怒和鄙夷,只有月光穿透叶隙洒下般的平静:“我的尸检结果无误,那么,希望你们仔细调查一下案情,我可以肯定:那个袭击者不是马笑中杀的,应该是有人在我们走后砸死了他。”

    “犯罪现场我们已经勘查过了,死者确实是马笑中所杀。”最先说话的审判员道,“现在我宣布:停止你一切公职,接受审查,在审查未结束之前,暂时先拘押在这里。”他把桌子上的一张纸一推:“请你在拘留证上签字。”

    蕾蓉摇了摇头:“我不会签的。”

    胡佳冷笑一声:“签不签也要拘留你!”然后朝她旁边的便衣男警扬了扬下巴颏,蕾蓉明白什么意思,站了起来,跟着男警走了出去。谁知在门口与一个匆匆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刚要说对不起,一看蕾蓉,愣住了。蕾蓉认出他就是那位谢警官——

    “假如我们剥夺了你的全部意义呢?”

    想起自己遭逢的一切,很可能都出自此人的“手笔”,蕾蓉的目光显得格外冰冷。

    被便衣男警带进一个独立的房间,铁门在身后喀啦一声关上,蕾蓉坐到墙角的椅子上,看着黑暗吞没了自己的身体,沉思起来:还有三例尸检没有做,其中一具是火场中发现的,这种尸检的最大难度是搞清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心血管及深部大血管内的hbco检测、烧伤周围的组织酶活性是重要的鉴别标志,也不知道小唐和王文勇他们能否做好;下周要去警官大学做一场外源性dna污染的讲座,看来去不成了,这太糟糕了,从最近招聘的一些法医系毕业生来看,他们对如何针对微量检材实施模板dna提取和纯化,还不如对kitty猫的哪只耳朵戴蝴蝶结更了解;不知道刘晓红上班没有,真希望她不要动用私人力量给研究所造成什么破坏,自己已经是尽最大可能地迁就她了;还好,研究中心的资金今天上午落实到位了,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苦笑了一下。

    蕾蓉忽然意识到,自己想了半天,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竟和眼下的处境毫无关系,难怪唐小糖总说自己是“埋头傻干”,一点错都没有。

    既然要“傻”,就不妨傻得彻底一点,就像……就像高大伦一样。

    还记得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自己正在做报告,他在听众席上突然嚷了起来,说你这个“最新研究成果”不过是抄袭宋慈的《洗冤录》,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西方法医近百年的学术成果统统没有达到中国南宋年间的水平……在座的法医们拍案而起,愤怒地与他争辩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旁征博引,逐一辩驳,很快竟驳得在场的众人哑口无言。

    蕾蓉走下讲台,看着这个长着皮包骨头的黄色脸孔,尖嘴巴倔强地向外凸起,像极了刚出土的兵马俑的人:“看来你熟读《洗冤录》喽。”

    “当然!”高大伦把头一昂。

    “《洗冤录》卷二第五节,疑难杂说下,有个案例,说的是检验水中尸体是生前溺水还是死后投河的,你记得吗?”蕾蓉问。

    高大伦道:“把水从颅骨的囟门倒入,看看有没有泥沙从鼻孔流出,如果有,就必定是生前溺水,因为生前溺水的人,由于挣扎呼吸,鼻孔里必然吸入泥沙,而死后投入水中的人就没有这种现象。”

    “你对解剖学了解吗?”蕾蓉问。

    “我是法医系毕业的,你说我了不了解?”高大伦道,“我在学校学了那么多,又做了许多例尸检,结果发现统统没有超越《洗冤录》的知识范围,这足以说明我国传统文化的伟大——”

    蕾蓉打断他的国学宣讲:“既然你学过解剖学,我问你,从口鼻部吸入的泥沙,能进入颅内吗?”

    报告厅里顿时一阵骚动。

    高大伦呆若木鸡。

    “口鼻部吸入的泥沙,应该进入消化道和呼吸道,很难进入颅内,更何况,如果是死后投尸入河,尸体腐败后,水中泥沙也可以从自然孔道进入颅内,所以倒水入颅的方法并不能准确判定是否生前溺水死亡。”蕾蓉继续说,“同样是这一节中,还记载了一个‘苍蝇破案’的案子,你知道吧?”

    高大伦点点头:“有人被杀了,提刑官让附近居民把家里的镰刀都拿来,布列地上,时方盛暑,一群苍蝇都飞集到一把镰刀上,于是这把镰刀的主人低头认罪。这说明我国古代法医学昆虫学的研究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苍蝇对空气中0.04mg/l的血腥既有反应,所以才齐聚到凶器上。”

    “刀上有血,就是凶器吗?”蕾蓉问道,“这位提刑官做出的是一个假言推理,推理的前提为‘刀上有血就是凶器’,可这一前提是不充分的,刀上的血也有可能是动物血或者刀的主人自己的血啊——你怎么能肯定这不是一起冤假错案呢?”

    高大伦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洗冤录》第三卷第十七节‘验骨’,相信你也熟悉。”蕾蓉道,“其中有这么几句:‘男子骨白,妇人骨黑’——意思是女人生前行经,血渗入骨,所以骨头呈黑色,现代科学已经证明这是错的;还有‘男子左右手腕及左右臁肕骨边皆有捭骨,妇人无’,意思是男人左右手腕旁有尺骨,左右胫骨旁有腓骨,女人没有,但事实上,尺骨也好,腓骨也罢,男女一样都有;还有‘大小便处各一窍’,这是一个典型的‘眼见为实’造成的错误,现代解剖学早已证明,对于骨骼而言,无论大小便,都只有一个骨盆出口,而不是两个孔……”

    在周围一片低低的蔑笑声中,高大伦的额头上分明地沁出了汗珠,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法医,单论对《洗冤录》的研究水平,也远远在他之上。

    “从科学的角度讲,一堆谬误;从逻辑推理来看,不够严密——《洗冤录》怎么能和现代法医的成就相比?”蕾蓉严肃地说,“一个科学家应该不惟古,不惟上,只追求真理,你在21世纪还把13世纪的科研水准奉为圭臬,这怎么可以呢?”

    高大伦转过身,默默地走出了报告厅。

    回到宾馆,他买了张当晚的火车票,准备回到自己那个小城市去,继续做一个籍籍无名的法医。收拾行囊间,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场景:因为一心钻研《洗冤录》和法医技术,他被同事们嘲讽为“食古不化”,提干、涨工资,领导从来不考虑他,家人为了“避晦气”甚至不愿意给他洗衣服,一大把年纪连对象都找不到……

    心中正在酸楚,手机突然响了,接起一听,话筒里传来了蕾蓉的声音:“你愿意来我的研究中心工作吗?”

    高大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蕾蓉法医研究中心——那可是国内最顶级的法医研究机构啊!

    他打了车赶过去,一下车,便见蕾蓉站在门口等着他,将他带进楼里,他看到门厅正中央树立的宋慈半身铜像,激动得直抽鼻子,双眸一片水光。

    “很久没有人真诚地面对先贤的研究成果了。”蕾蓉微笑道,“也许很多人拥有21世纪的科研技术,但却缺乏13世纪科学家们的执着,这是我请你来工作的唯一原因,希望你能真正领悟宋慈先生的治学精神,把古代法医成果与现代法医实践结合起来,相信一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从此高大伦就成了蕾蓉法医研究中心的一员。他还是老样子,经常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和蕾蓉争论,动不动就引用《洗冤录》里面的话来证明或反驳,下了班抱着一堆专业书籍和期刊回家,孤单的背影常常让蕾蓉感慨,他大概是要回到古墓里去了……

    如果说高大伦是个迷《洗冤录》的痴子,那么王文勇就完全相反,古灵精怪的。他本是区法院的法医师,精通毒物分析学。有一次法医届组织年底联欢活动,他和一个同事演出样板剧《智取威虎山》选段,他演杨子荣,同事演座山雕。那同事想跟他开个玩笑,“对黑话”那一段的第一句应该是座山雕问:“脸怎么红啦?”结果同事上来就问:“脸怎么潮红啦?”台上台下都是一愣,王文勇眼珠一转接了一句“安眠酮吃多啦”!会场里一片爆笑。座山雕接着犯坏道:“怎么又蓝啦?”王文勇马上说:“亚硝酸盐中毒啦!”台下笑声更大了,座山雕没想到这个杨子荣这么难对付,接着发难:“怎么吐白沫啦?”王文勇一笑:“盐吃多了渴,喝了一罐有机磷农药啊!”会场里顿时一片掌声,因为王文勇把各种毒药的中毒症状背得如此熟练,竟可以顺手拈来应景做台词,这后面的功夫可大了去了。

    晚会结束,蕾蓉立刻抽调了王文勇的档案,发现他不光业务能力强,而且还是个“多面手”:演讲比赛得过冠军,长跑拿过市里第三名,参加医古文翻译大赛获奖……于是蕾蓉请他吃饭,想将他延揽到手下,谁知他一坐下就说:“蕾主任,您的法医研究中心缺人不?缺人的话,我去你那里,你要不要?”

    比起王文勇,唐小糖能到自己身边工作就更有戏剧性了。

    蕾蓉与林香茗、刘思缈并称警官大学史上的“三杰”,因为他们都从这所学校毕业,都不到28岁就名满天下,成为中国刑侦领域的权威,而且都被母校聘为客座教授,但待遇迥异:林香茗一来授课,教室里的女生挤得像春运似的;刘思缈一场讲座,能把一屋子男生盯出干眼症;蕾蓉上课,教室却总是空出一大半座位,因为她讲课比较枯燥,充满了专业术语,所以一点儿也不讨学生们的喜欢。

    唐小糖是个例外。

    几乎是从蕾蓉第一次上课开始,这个像金吉拉猫一样美丽可爱的小女生就坐在头一排,托着下巴痴痴地望着自己,不知道是在听课还是在赏花,弄得蕾蓉都不好意思了,只有绝对地不看她才能把课讲下去。

    但是蕾蓉也注意到,这位女学生从来不记课堂笔记。

    下课后,她把她叫住了:“好脑筋不如个烂笔头,你要把我讲的知识点都记下来啊。”

    唐小糖脸涨得通红,点了点头。

    下一次上课,唐小糖的桌子上果然放了个笔记本,蕾蓉一边讲课,一边用余光观察她,发现她确实在本子上勾勒着,但每一笔的笔划似乎都过长。

    下课后,她走下讲台,直接把笔记本拿过来,上面竟是一幅自己的铅笔画像,画得栩栩如生,而且在边沿还绘了一圈长着翅膀的小天使,把她画得跟圣母玛利亚似的。

    蕾蓉哭笑不得,板起脸把唐小糖批评了一顿,谁知这妮子不但不反省,还笑眯眯地说:“蕾老师,你是我的偶像嘛,我因为给你画像没有好好听课,你给我单独补课好不好?”

    蕾蓉甚至一度怀疑过唐小糖家境贫寒,才想方设法“攀”上自己,争取毕业后通过自己的介绍找份好工作,但是后来一了解,却大跌眼镜。这女孩的父亲是上海市公安系统的高官,家境极好,根本不存在什么“就业难”的问题。去年唐小糖毕业,径直找到蕾蓉,要来她的法医研究中心工作,蕾蓉说我这里工资很低,也不够稳定,你完全可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正说话间,手机响了,竟是唐小糖的爸爸打来的,直接下达命令:“蕾蓉,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给我带好她。”蕾蓉十分无奈地把唐小糖收入门下。

    蕾蓉很快就发现,这个胆小、懒惰、业务上毫无上进心的女孩也不是毫无用处:第一她多才多艺,对自己奉若神明,端茶倒水从不间断,如果自己在聚餐中对哪道菜多夹了几筷子,第二天她就会亲手烹饪这道菜带给她当午餐,味道比饭店做得还要好;第二是她有一种惊人的本领,总能把时尚和法医工作巧妙地结合起来,这对每天坐在解剖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法医们而言,实在是多了一扇缤纷的窗口。

    今年春天就有这么一起案子,有个女孩死在家中,同居的男友有谋杀嫌疑,但他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尸检中找不到任何创口,毒物分析检测也毫无发现,蕾蓉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翻看现场照片的唐小糖来了一句:“哟,这女孩是个‘假钞’!”

    “什么假钞?”蕾蓉很惊讶,“现场没有发现假钞啊。”

    “‘假钞’是指那些假装新潮的人。”唐小糖笑嘻嘻地说,“本来没钱又想成潮人,就只能买一些山寨品,过过时尚达人的瘾,比如这个女孩用的卫生棉,表面上看是梦博托的,意大利牌子,其实是仿制品,梦博托的包装上要有一层细细的天蓝色鱼尾纹,这个只有底色没有纹路,所以是假货,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劣质品呢。”

    蕾蓉眉头一皱,拿起女孩在医院抢救时的医生记录,症状一栏上清晰地写着:发烧、喉痛、呕吐不止、意识模糊、大面积皮疹……

    这不是中毒性休克综合征的典型表现吗?

    她立刻检查了死者的阴道,发现阴道内繁殖了大量的金黄色葡萄球菌,与死者居住地卫生间提取的卫生棉条进行比对,确认这是一起罕见的因为使用劣质卫生棉条,导致阴道内常态菌迅速孳生,导致血液中毒而死亡的事件……

    想起高大伦、王文勇和唐小糖,还有研究中心里其他并肩奋斗的同事,蕾蓉感到心里有些沉重,她站起身,铁门上方的孔眼里露出的光芒,细密地洒到她雪白的脸上,令她的迷茫结成了网:不知道自己会被停职审查多久,这段日子研究中心一旦遭遇什么麻烦,已经习惯了自己羽翼庇护的他们,能不能闯过一个个难关,一开始也许没有问题,他们会沉着地按照自己制订的规章制度,继续一步步推进工作,时间一长呢?老高会不会偏执病发作?王文勇能不能经受住外面的诱惑?小唐会不会懒散懈怠……

    正在这时,锁孔叮呤当啷一阵响动,门开了,胡佳一脸不快地出现在眼前,低声说:“你可以走了!”

    蕾蓉一愣,觉得这拘留时间也未免太短了,一面往外走一面问:“怎么?你们把问题搞清楚了?”

    “搞清楚?还早着呢!”胡佳冷笑了一声,“先让你在外面自由一段时间,你好好反省,不要乱说乱动,更不要做其他没有意义的举动!”

    蕾蓉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逃跑。她看了他一眼,走上停在门口的蓝色别克g18商务车,原来押送她的两个便衣还是坐在车里。

    车子开出“四处”巨大而神秘的办公场所,开出黑暗的地下车库,一直开上了城市的主干道。蕾蓉对身边的便衣说:“能把我送到研究中心吗?我要处理一些工作。”那便衣看了她一眼,吩咐司机把车开到研究中心去。

    下了车,蕾蓉往里面走,推开楼门,她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感:这座楼像被杀了一样寂静……不是那种工作纪律所要求的安静,而是挖空了肚肠只剩下空荡荡腹腔的死寂。

    怎么回事?难道研究中心被查封了?人员都遣散了?我一个人的问题为什么要连累大家?她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见会议室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还要我挨个点名吗?!”

    这是刘晓红的声音……看来所有的人都被集中到会议室去了。

    蕾蓉悄悄地走到会议室门口,从开了一条缝隙的门里望去,只见里面坐满了人,一个个都脸色晦暗,低头不语。

    椭圆型会议桌的上首位置坐着几个人,蕾蓉只认得其中一个是廖处长,刘晓红就坐在他旁边。廖处长清了清嗓子说:“蕾蓉犯的错误是严重的,正在接受相关部门的审查,我们不希望因人废事,不希望你们这个研究中心因为一个人触犯了法律而整个垮掉。希望你们积极主动地与蕾蓉划清界限,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

    “我先来表个态吧!”出人意料的,唐小糖先站了起来。

    “好!”廖处长欣慰地笑道,“我们欢迎小唐姑娘发言。”

    “这个研究中心创办的时候,我大学还没毕业,因为是蕾蓉姐学生的缘故,所以经常给她帮忙,眼睁睁看着她为批文跑断了腿,为租房磨破了嘴皮子,为筹款求了很多人,引进人才上更是不遗余力。为了办起一个国内一流的法医研究机构,用呕心沥血形容她,一点也不夸张。就说设备这一项吧,从脏器秤到取材箱,从病理蜡块柜到帕金埃尔默气相色谱仪,哪一件不是她亲自去挑选购置的。这楼要是个燕窝,那都是蕾蓉姐一根一根绒羽衔起来的。研究中心成立最初那半年,她夜里十二点前就没有下过班,公家法医机构不接的坏烂尸体,都往我们这里送,蕾蓉姐从来没有拒绝过一具,我们闻到那气味都吐了,她做尸检时连在鼻子下擦清凉油都不肯,说是怕影响嗅觉,嗅不到毒物的气味……”一向温顺的唐小糖刹那间变成了辣妹,对廖处长轻蔑地说:“你们说蕾蓉姐犯法什么的,我不信,你们要霸占这研究中心,尽管霸占好了,但是要让我跟蕾蓉姐划清界限,办不到!”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有人在高兴地喷着鼻子。

    “你……你!”廖处长知道这妮子背景深,最好不要惹她,于是咽了口唾沫,阴沉着脸说:“高大伦,你的态度呢?”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墙角的高大伦。

    他原本畏缩着身子,像要把自己变成一棵草似的,听到廖处长点了自己的名字,愣了一愣,抬起头来,看到刘晓红眼中得意洋洋的目光。他外凸的尖嘴巴颤抖了一会儿,低下头小声说:“我……我服从上级的决定。”

    “你说什么?”唐小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高,你往日里的骨气都到哪里去了?!”

    “好哇!”廖处长不禁拍了一下桌子,“高大伦同志给我们做出了表率——晓红啊,我听说前一段时间老高和你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发生了些小矛盾,现在你已经被任命为研究中心的主任了,希望你要和包括老高在内的所有同志搞好团结啊!”

    本来以为一向又臭又硬的高大伦会当众给自己难堪,现在竟第一个“服软”,而且论资格论能力,他都可以起到一定的“带头作用”,刘晓红喜不自胜地说:“这个一定,这个一定……”

    “老高,你还有没有良心?当初是蕾蓉姐亲手把你从一个县城的普通法医提拔到现在的位置上的,你怎么能忘恩负义?!”唐小糖愤怒地斥责道,“大家不要像他一样软骨头,跟我走,咱们离开这里,再建一个研究中心,等着蕾蓉姐回来!”

    “不,你应该留下。”

    门口突然传来了蕾蓉那一贯温和而坚定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哗啦啦站了起来,投向她的目光有的欣喜,有的羞愧,有的惊讶,有的犹疑,还有的畏惧。

    唐小糖几乎是扑了过去,抓住她的胳膊不停地摇晃:“姐姐,姐姐,他们还你清白啦?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的,你肯定没事的……”

    蕾蓉笑了一笑,拍拍她的手背,然后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缓慢地说:“我现在还在停职审查阶段……虽然不是这里的主任了,但我还是诚挚地恳求大家留下来,留在这里好好地工作。法医工作很累,很苦,被很多人说成‘最脏最累最晦气的职业’,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死亡,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假如每个生命都是一个彩色的头像,那么死亡则把他们变成了脱机状态的灰色,而不明不白的死亡则是彻底的黑暗,我们也许不能像医生一样让垂死的生命重放光芒,但至少可以让这个世界黑暗得不那么彻底——法医就是和黑暗锱铢必较的那个人,所以,我们决不能放弃,就算,就算……”

    她没有再说下去,美丽的睫毛黯然地一垂。

    就算你们剥夺了我全部的意义。

    她转过身,孤单地走过楼道,沉稳而单调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满满一会议室的人,许久,都像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