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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云卿点点头,由着慕垂凉抽走软枕,扶她睡好。他动作轻柔,体贴入微,云卿这般看着,不由抓了他的大掌轻声说:“对不起。这几日恐是暑热初起,不曾防备,所以燥热侵扰,乱了心神。你初解禁足之令,要重抓家族生意诸事,如今小主又省亲,四族之中暗流涌动,本就够你烦的了,却还要为我……”

    慕垂凉食指压在她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眼底柔情弥漫,极轻极轻地说:“那些,都不及你重要。”说罢,抿出一个宠溺的笑来,道:“睡吧,我守着你呢,什么都不必怕。”

    云卿便跟着笑了,侧身之际偷偷亲吻了他的掌心,却又忍不住羞红了脸,赶紧闭上眼睛假意先睡了。

    慕垂凉果真在旁守着,也不知守了多久。云卿仍睡不大安稳,但却不再是因胡思乱想或梦魇,她攥着慕垂凉的大掌一直没有松开,也因此记起许多和他相处的旧事,怪了,全都是他温柔宠溺的样子,她越看越觉踏实,连梦里都在笑。过了一会儿,她乍然想起方才“在想裴子曜”那话她竟没来得及解释,虽他并无计较之意,但听来毕竟……

    于是匆匆翻身爬起,赤脚跳下床慌就往外跑要去追他。可是人到门口,却意外看见门外一人如塑像般沉静地立着,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

    慕垂凉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双手在背后握着折扇,他绷紧的手微微发颤,每一根手指都因极力克制情绪外泄而僵硬且发白,连隐约露出的手腕子上都暴起青筋。

    饶是云卿看不见他神色,也知必定十分可怖。她晓得这男人并非温润如玉好脾气,但也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的暴怒。

    如此暴怒,却又如此隐忍。像是把所有的憎恨都滴水不漏地收拢起来,然后深深记在心底,一刀一刀,鲜血淋漓,刻骨铭心。

    也不知他何时出来,也不知他站了多久,更不知他所为何事。但那强烈的压迫感,竟让她一时之间踌躇起来,不知是否该出去。

    恰是此时,长庚和蒹葭一道进了院子,云卿看他二人原是在低声快速商量什么,并未十分看路,却才走了几步就不可避免地察觉面前的慕垂凉,并且几乎是在看到慕垂凉的一刹那齐齐收拢了全部情绪,连人带神色都紧张起来。

    看来慕垂凉的神色,的确是不大好。

    并且是连他们都不曾见过、或者极少见过的不好。

    因他们看他的样子,就仿佛面对一个暴戾的君王,仿佛慕垂凉下一刻就要下令让谁死。

    而慕垂凉只是一言不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过了许久,云卿看到他负在背后的双手慢慢松开,青白可怖的指节开始回血,渐渐恢复到正常模样,僵硬的脊背和脖颈也慢慢松弛,那种可怕的气息好像在一点一点消减。

    “蒹葭,”慕垂凉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干涩,“她睡得不大安稳,旁人恐也安慰不得,你进去守一会儿。脚步轻些,别吵醒了她。若她睡得好,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再喊她起来,备点她喜欢的庐山云雾茶,定一定心神,解一解燥热。她心神不宁,久了恐要伤身,所以别多聊那些费心费神的,做些旁的事分分心,比如给裴二爷写封信或者请匠人上门给做几身新衣。晚饭我回来和她一起用,叫人准备些她爱吃的,做清淡些。长庚,随我到书房。”

    说罢立刻迈开步子,人已恢复惯常的闲散和笃定,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影子。蒹葭分明出了一头冷汗,忙回道:“是,凉大爷。”

    长庚更是紧紧抿着嘴唇,如临大敌般迅速跟着慕垂凉去了。

    到了晚上,云卿正在房里更衣,便听蒹葭在旁说:“凉大爷回来了。”云卿一转身,恰见他踏入房门,仍是午间时那身银灰色软缎袍子,广袖无襟,宽大松垮,手上摇着折扇,眯缝着眼打量她。

    云卿提起裙摆,原地转一圈笑说:“好看吗?上次请匠人做的衣服,原想着咱们大姑娘回来那一日穿的,竟给忘了,今儿才想起让他们送过来。”

    慕垂凉抿嘴深深笑了,点头说:“好看得紧。你穿海棠红最是明艳生辉。”云卿尚未来得及害羞,便见芣苢等几个丫鬟先就偷偷笑了,云卿面皮薄,即刻红了脸嗔道:“笑什么,是嫌弃我,还是说凉大爷说得不对?”

    芣苢笑得更厉害,捂着嘴才不致失仪,却取笑她道:“大奶奶就是披个麻袋,凉大爷也觉明艳生辉呢!”

    慕垂凉上前扳过她肩膀仔细看,笑着点头道:“这话儿倒是不假。”

    芣苢等人都哄笑起来,只有蒹葭笑不出来,大约觉得不大合适,便先出去准备晚饭了。她原就是大丫鬟,是云卿手下人的主心骨,这一出去芣苢等人便也都跟着出去帮忙。

    只剩下她二人,云卿踮起脚尖勾起手抱住他脖子,蹭着他鼻尖儿笑说:“晌午我有句话忘说,醒来想起,你却都走了。”

    慕垂凉抱紧了她,柔声问说:“什么话儿?我要听顶好听的,乱七八糟的不要。”

    云卿吃吃笑了,说:“你说你晓得在我心中是什么分量,可我一想,你想什么都是你瞎琢磨,琢磨对了倒也罢了,若琢磨错了岂不冤死了我?若再琢磨多了,劳心费神,更是麻烦。”

    “你这可是好多句了,忘说的究竟是哪句?”

    云卿看着他调笑神色,觉得胸膛里有蜜水化开,一时为情所动,脱口而出:“妾心向君,至死不渝!”

    一言既出,顿觉羞臊,目光不由躲闪起来。却见面前慕垂凉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笑容都略显僵滞,半晌无话。云卿忽觉心里空了一块,像被抽走许多重要的东西,看他仍是沉着脸,又觉空掉的那一块回来了,它堵得心口难受。

    云卿双手仍挂在他脖子上,这一刻突然觉得尴尬,便低头欲收回手,却才松开,便觉腰间一紧,下一刻便见慕垂凉猛然欺上身来。

    “唔,阿凉……你、你唔……”

    慕垂凉终于停下来容她歇一歇,他仍喘着粗气,大手紧紧抱着她的腰,看起来分明冲动,但说出口的话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理智:“你记得你说了什么吗?你要记得,到死都要记得。因我决不容许你反悔,我要你这一生都像现在这样爱我,像我爱你这般爱着我。听到了吗?记住了吗?云卿?”

    慕垂凉眼里慢慢都是急切的渴望,云卿看着,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她抬头亲吻他嘴角,尔后伸手抚上他脸颊,十分动容地说:“嗯,绝不反悔。”

    正自此时,忽听外头蒹葭报说:

    “凉大爷,裴家马车已到门口,裴大爷和裴三太爷来了!”

    079 拜见

    身上人突然僵住了,掐着她肩膀的手乍然松开又紧握成拳,带着浓重的压抑狠狠砸在她身旁柔软的床铺上,云卿确信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一时忍不住,“噗嗤”就笑开了。

    身下人咯咯笑得花枝乱颤,慕垂凉觉得仿佛有一百根羽毛在他身上各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划拉,那种差一点就要喷涌的血液在这种挑逗之下凝结在每一根暴起的青筋里,全身各处在强大忍耐力的拘束下发出轻微的战栗,额上汗水扑嗒扑嗒滴落,砸在娇笑不止的女人细若凝脂的前胸上。

    “我要去——”慕垂凉咬牙恨道,“活剥了他们!”

    云卿这才留意到他神色,原见他果真难受实在有些微微吓到,然而待他以孩童讨要糖果不成般的委屈和怨怒狠狠剜过来一眼时,云卿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甚至没有整理衣服,反倒是伸出嫩藕似的胳膊轻轻勾住慕垂凉的脖子,在他耳根处吹着热气无限诱惑地呢喃:“凉大爷若是现在走掉,可让奴家如何是好……”声音软糜蚀骨,眼波春情荡漾。

    慕垂凉一顿,猛然闭上眼睛狠狠压抑着什么。云卿能够清楚感受到紧紧贴合的肌肤是怎样的灼热,他全身每一处都绷紧,像是下一刻就要崩裂开来,从身体里涌出滚烫熔岩。云卿暗暗挑起眉毛,啧,玩大了是么。

    这般想着,便欲从他身下先爬出来,这才一动,便听上头男人低吼:“别动!”

    云卿再度忍俊不禁,心道,素来他运筹帷幄,似从无艰难时刻,如今终得一见,竟是为此事,实在是让她哭笑不得。见慕垂凉满头是汗,云卿下意识伸出手要为他抹去,却才微微触及,便觉慕垂凉额头青筋似要崩断了,吓得她一动也不敢动。

    慕垂凉却不依不饶,低头狠狠咬上她耳垂,这一口甚是不客气,云卿吃痛之下低声惊呼,然后半嗔半怒顺势推开他,径自爬起来欲整理衣衫,低头一看,新做的衣裳才穿了一回,却被他撕撕扯扯难以蔽体,不由瞪他一眼,转身去找了另一件衣服。

    “凉大爷,大奶奶,裴家大爷和三太爷进了园子了。如今正往不厌台去。”蒹葭在外禀报说。

    云卿这才反应过来,蒹葭两度只是扯着嗓子喊,不敢进来也不敢有进来的意思,莫不是他们声音太大,外头人都知道了吧?大白天的,外头一群小丫鬟都在呢……如此一想,当真是羞得耳根儿通红。

    这时间,床上那人也翻身起来了,一脸哀怨地裹起袍子大步就要往外走。云卿见他脸色仍不大好的样子,脱口问说:“现在这副样子,你还要去哪儿?”

    慕垂凉原地一顿,转身看着她,咬牙切齿道:“沐!浴!怎的,要一起?”

    云卿笑着摆摆手说:“今儿个就不伺候你了,你先去,我收拾妥了就给你送衣服。”

    “不用,”慕垂凉粗声粗气道,“你去吃饭。”

    “咦,你嫌弃我啊?”偏就要逗他。

    见云卿撅了嘴只是不动,慕垂凉倒抽一口凉气,僵硬别过头耐着性子补了一句:“裴三太爷是来给大妹妹号脉,没你什么事的,所以安心吃你的饭。今晚裴家也好不厌台也罢恐都有一番折腾,纵是无事,我也饶不了你,所以先吃饱了总无坏处的。”

    “你知道他们是来号脉?”又一想,不由惊道,“你、你知道他们要来?等等,晌午时候你说,恐还有一摊子事要应付,莫不是便说此事吧?”

    慕垂凉冷哼一声,转身便就离去了,只剩云卿暗暗咋舌。

    “想什么呢?”

    原是蒹葭进来了。蒹葭一看她,忽脸红了大半,悄悄转身把门关紧。云卿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抓着衣服竟一直没换,而身上那件着实已不成体统,大半个肩膀并抹胸一角都露在外面,加之头发散乱,身上多处可疑红印子,显见方才发生了什么。

    云卿面红耳赤,讪讪干咳两声,欲躲到幔帐后更衣。蒹葭几步抢上前,接过衣服小声说:“莫伤着手腕子。”

    云卿一愣,连忙看去,方才与慕垂凉玩闹没留意,原来包扎都松开了,好在并无不适。

    蒹葭这才放了心,顺口说:“不如挪了浴桶进来泡一会儿。如今已是晚饭时候,想来也无人顾及咱们,好生歇一歇吧。”

    云卿由着蒹葭帮忙更衣,听闻此言不由笑了,摇头说:“今儿是不行了。我也盘算着是晚饭时候,想来无事了,所以才……咳咳,我是说,裴家来人了。裴子曜和裴三太爷来给慕大姑娘把平安脉。你晓得个中厉害,慕大姑娘这一胎是决计不能在物华有闪失的,若在宫里出事乃是太医院的事,若在物华出事可就是裴三太爷和裴家的事了。所以我倒真想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你的意思……”蒹葭突然厌恶地蹙眉,说不下去了。

    “倒不能确定,”云卿道,“慕大姑娘回来前我旁敲侧击问过泥融,她说咱们大姑娘是不大喜欢孩子的,可今次回来你瞧瞧,对昭和曦和甚至昕和,简直是疼爱到骨子里。泥融说都是因慕大姑娘自己也作了母亲的缘故,我瞧着怕是有蹊跷。”

    越这样想,心头越觉古怪,眼见已穿好衣服挽好发髻,云卿便道:“不行,我还是得去瞧瞧。你和我一道吧。”

    蒹葭手一顿,给她发髻上添了一支双贯流珠簪,默默垂下手道:“凉大爷走时吩咐,让大奶奶你务必吃了晚饭再出门。”

    云卿心头一热,不由又笑了,起身说:“那就吃了再去,走。”

    蒹葭只是不动,目光躲闪地看着她,云卿不免好奇,停下来问说:“怎的?”

    “我不能陪大奶奶去了,”蒹葭淡淡笑说,“稍后伺候大奶奶吃过饭,我还有旁的事。我答应了和长庚一起去买灯。”

    云卿讶然,半晌没说出话来。长庚?宋长庚?

    几时开始,蒹葭会为了旁的人,尤其还是一个男人,而拒绝和她一起了?这一想,不免微微有些心酸,但转而又狠狠骂自己怎能如此作想,蒹葭还比她大呢,她都嫁了人了,又岂能拦着蒹葭?

    只是到底觉得难过,竟连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事都不知道。

    却也只能故作惊喜道:“是吗?既有约在先,我这儿就算了。你快去吧,我这里不过吃个饭,哪里需要怎么伺候,你现下就过去吧,可别耽搁了。”

    蒹葭低下头,半晌无言。云卿只道她是害羞,便假意匆忙说:“我也得去不厌台了。那裴三太爷我不曾见过,倒真是担心凉大爷一人该如何应付。”

    蒹葭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继而道:“如此我就先过去了。记得要吃晚饭。”

    云卿点点头,目送蒹葭退下。怅然片刻,终是没有胃口,带了芣苢匆匆往不厌台赶去。

    慕垂凉才一进门便和裴子曜四目相交。

    那是一种极柔和的目光,温润,良善,端正,从容,令人如沐春风。但四目相接不过一瞬,裴子曜的眼睛便骤然缩了一下,然后一寸一寸陷入幽深之地。

    微湿的头发,身上有沐浴过特有的蒸腾的热气,衣服鞋子都还带着皂角的清香,显见是刚刚才换的。

    他是大夫,一眼就能看出慕垂凉一刻钟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然后,只要想到那场景,便觉五脏蠕动起来,死死纠缠在一起,让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慕垂凉定定看着他,瞬间了悟,粲然一笑,收起折扇,上前对裴三太爷行礼。

    “晚辈拜见三叔公,”慕垂凉道,“原是该亲自到府上去拜见的,然而家中诸事繁杂,一时抽不开身,便给耽搁了。望三叔公恕罪。”

    四族同气连枝,慕垂凉和裴子曜平辈,同称一声“三叔公”原是没什么的。但那位须发皓白的老者却即可站起身来,恭谦地略点头道:“垂凉你太过客气了。”

    慕垂凉便也不多言,一道候着。过了一会儿,莹贞姑姑笑吟吟出来了。

    “见过裴太医。请裴太医随奴婢进去为小主号脉。”

    裴三太爷点头应下,接过裴子曜手中药箱,虽莹贞姑姑进去了。

    转眼房中只剩下裴子曜和慕垂凉二人。慕垂凉低头略一沉思,忽笑了,摇起折扇在裴子曜正对面坐下。

    “天气甚好,裴大爷以为呢?”

    080 登门

    如今堂中并无旁人,裴子曜也懒得跟他打哑谜。他是大夫,稳重优雅的大夫,但是就算如此,也并非圣贤。

    裴子曜淡然整理衣袍,伸手掸掉衣角上根本不存在的一点灰尘,轻描淡写地说:“姐夫还真的是能掐会算。”

    姐夫?裴子曜几乎从未叫过他姐夫,慕垂凉便更加明白裴子曜此刻心情,于是笑意更浓亦更优雅道:“客气。”

    “早知我会来?”问是问,眼神却已确定。

    “是。”

    裴子曜随口问说:“何以猜到?”

    “今儿一早上小主未曾出门,且谢绝见客,”慕垂凉笑说,“未免就有人怀疑小主舟车劳顿是否抱恙。裴大爷晌午得知此消息,但慎重起见,不能贸然登门打草惊蛇,所以命人下午继续静观其变。果然,小主下午也未曾出门未曾见客,所以三叔公晚上也就该来号平安脉了。而此时距小主进城已近两日,三叔公身为陪同回乡的太医,此时登门号脉乃是顺理成章,不致引人多想。至于裴大爷你陪同前来,一来是表明三叔公身为太医虽不如小主尊贵,但裴家和慕家却是一样的,你裴大爷亲自来撑的就是个门面儿,这二来便就顺道看看,毕竟自咱们两个不睦之后慕家内宅情形你已甚少亲眼看见了,这三来么,若能顺便让三叔公给你姐姐瞧瞧病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慕垂凉笑意始终未减,他摇着折扇不紧不慢解释的样子,就好比一个长辈在教懵懂未开化的小孩子做事,轻轻巧巧中自带了三分高高在上。裴子曜眼眸立刻便幽深了几分,他自幼时便晓得,论心思论算计,眼前人绝对堪称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