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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节

      “委,是,委员长!”叶秀峰被吓得一哆嗦,赶紧低头认错,“卑职,卑职知道错了,请……”

    “出去,统统给我出去!”蒋介石对他非常失望,指了指门,厉声命令。

    叶秀峰面色瞬间灰败如土,捧着自己精心炮制出來的报告,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毛人凤和贺耀祖两个遭受了池鱼之殃,互相看了看,怏怏地跟在叶秀峰身后。还沒等走到门口,又听见蒋介石在背后命令,“贺贵严留下,其他两个人留下报告之后,回去继续办公去吧。需要的时候,我再派人通知你们!”

    “是!”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答应一声,各自执行命令。贺耀祖则一脸无奈地返身而回,等着独自承受蒋介石的怒火。

    蒋介石却不再说话,转身走到窗前,单手扶着窗框闷闷地观赏外边的风景。雨暂时停了,但乌云还在往头顶上的天空汇聚。几股來自不同方向的冷空气绞杀在一起,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秋风秋雨愁煞人!

    小心翼翼地陪着蒋介石看了一会儿窗户外边的翠竹,贺耀祖陪着笑脸开解:“他们两个能力还是有的,就是太年青了些,说话做事难免不够成熟稳重。但有雨农和陈氏兄弟教导,早晚能当得起大用!”

    “大用个屁!”蒋介石头都沒回,直接來了句脏话,“一个有能力却沒心胸,另外一个既沒有心胸也沒有能力,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草包!”

    贺耀祖咧了一下嘴巴,不再替其他两人辩解了。今天毛人凤和叶秀峰的表现,的确有些差强人意。特别是叶秀峰,根本沒显出來一个接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人应有之水准,反而象一个沒读过几天书的政棍,还是喜欢四面树敌的那种。

    但就这样陪着蒋介石朝外边呆看,也不是个办法。贺耀祖别的不了解,却深知蒋的秉性。怒火憋的越久,发泄时危害越大。如果不及早给他找到一个宣泄渠道,一旦压抑到爆发,他和毛、叶两人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蒋介石已经将枪口直接对准了他,“你也沒好哪去!顶多算是稍微有点儿心胸而已。并且驭下无方,另外还要加上一个怕老婆!”

    贺耀祖猝不及防,被骂得面红耳赤。好半晌才恢复过点儿元气來,苦着脸,低声解释道:“不是怕,介公,您其实也是知道的,斐君因为嫁给我,至今还被其家人拒之门外。她的很多朋友也认为她为了享受而攀上了高枝,相继跟她断绝了來往。如果我还对她过于苛求,她岂不是更孤苦伶仃了?!”(注2)

    听贺耀祖说起自家的苦衷,蒋介石顿时觉得心有戚戚。当年他迎娶宋美龄,还不是一样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带着几分对难兄难弟的同情,叹了口气,他低声说道:“我也不要求你对她太严苛,稍微注意一下便是。毕竟你在军委会里头地位非同一般,而她,如果哪天真的加入了共产党,看你到时候如何是好!”

    “这,这个,应该不至于吧!”贺耀祖苦笑着摇头,说话的语气却非常不自信。夫人倪斐君知书达礼,单纯善良。肯嫁给比她大了二十多岁的自己,实在是自己几辈子修來的福分。但夫人对自己虽然温柔体贴,对自己所供职的国民政府,却是非常不屑。早年在南京作护士时,她就宋庆龄、廖承志等人往來密切,经常与二人一道抨击时政。到重庆后又加上了周恩來和邓颖超这两口子,更是变本加厉,毫不在乎这样做对自己和家庭可能带來的不良影响。

    “你好自为之吧,到时候别怪我沒有提醒你就行!”对于属下的家务事,蒋介石并不愿意插手更多。稍微点了一下贺耀祖之后,便迅速转换了话題,“孙连仲那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记得刚刚打完了台儿庄,军委会不就决定给他补足了兵马么?怎么一直拖到现在还沒有着手去办,并且还要他和手底下人凑钱去疏通关系?!”

    “这个…….”贺耀祖愁的只嘬牙龈,真恨不得对方在自己的婚姻问題上多纠缠一会儿,别问自己这么一个可能要命的问題。

    孙连仲的嫡系部队跟鬼子拼光了,却迟迟得不到补充的事情,里头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其中既有国民革命军兵源和补给困难的问題,也有对各支抗战队伍的优先照顾次序问題。但这两者都不是主要原因,最大原因其实出在孙连仲自己身上。他本人既不再隶属于冯玉祥的直系,也沒有完全融入黄埔系的圈子。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自持战功卓著,连续几次都拒绝了总参谋长何应钦递出的橄榄枝,同时也对何应钦的竞争对手,陈诚将军不假辞色。

    对于这样一个脾气耿直得有些过分的旁系军头,试问谁敢轻易帮他的忙?孙连仲和他的部将卖了家产凑钱疏通关系的事情,贺耀祖其实早就知道。孙连仲送出去的那四十多根金条,也有几根辗转落在了他的手上。可他总不能为了给孙连仲这么一个外人主持公道,就把何应钦、陈诚、冯玉祥三位大佬全都得罪了。所以只能装聋作哑,权当沒看见孙连仲在重庆奔走时那幅落魄模样。

    “这个什么?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不是何敬之、陈辞修两人在捣鬼!这两个蠢货,光顾着自己心里头痛快,就不想想这样做的后果!如果非黄埔系将领都看到孙连仲现在的落魄模样,谁还敢再跟日寇拼命?沒有其他各方的支持,光凭着黄埔系,能打得赢这场战争么?”

    “这个,介公说得是,说得极是!”贺耀祖大声附和蒋介石的观点,却死活不肯提到底是谁在给孙连仲穿小鞋儿。

    “是啊,当着我的面儿,我说的什么都对。转过头,你们就各行其是,把我的话全做耳旁风!反正出了错,外边的人都会骂我这个委员长。不会知道是你们这些人把我当成了瞎子和聋子!”蒋介石突然叹了口气,失去再较真儿的兴趣。国民党起源于几方革命势力的联合,内耗一直非常严重。自己在先总理过世之后这些年一直努力想改变这种情况,却一直收效甚微。如今,非但原來那些竞争对手在偷偷地给自己拆台,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黄埔系内部,又何尝不是山头林立?!陈诚、胡宗南、汤恩伯,不断各自扩张各自的势力范围,对不属于自己派系的人倾轧起來绝不犹豫。都以为他这个老头子沒看见,其实他这个老头子早就把几个得意门生的作为看得清清楚楚了,只是一直在忍住沒说出來而已。

    “介公,言重了,真的言重了!”贺耀祖被数落得额头冒汗,低下头,不停地替自己开脱,“我已经尽力在帮孙将军了,但我一个人毕竟能力有限。眼下全国那么多打成了空架子的队伍,也不好光紧着孙连仲将军一个人照顾!我…….”

    “行了!”蒋介石意兴阑珊地摆手打断,“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不想听你的敷衍。回头跟何敬之他们几个说一声,做事要记得留余地。把川军和滇军里头,或者其他那些一时找不到合适归属的部队,拨几支给孙连仲。无论人数和军械都一定要给足,尽快落实到位。我不能让人家说,跟鬼子拼沒了老本之后,就是一个当光杆司令的下场!”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关键是出自蒋介石自己之口,不用怕何应钦与陈诚等人迁怒于执行者。贺耀祖点头答应了一声“是”,同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刚要提出下去落实,又听见蒋介石低声吩咐,“回头通知毛人凤和叶秀峰,让他们两个不要在黑石寨问題上再弄什么鬼花样。那个姓彭的小家伙跟共产党合作了也好,拉了马贼入伙也好,毕竟是咱们国民政府的人,打疼了鬼子,长得也是咱们国民政府的脸。隔着好几千里地,后方的人帮不上他什么忙,至少不能给他添乱!否则,一旦让我知道,绝不会轻易放过了他!”

    “还有!”沒等贺耀祖点头称是,他又继续补充,“那个姓张的连长,看看能不能拉到咱们这边來。姓彭的小家伙舍命帮他,自然是因为他有值得小家伙舍命相助的地方。即便不能拉,也至少保证他平安回到孙连仲麾下,至少,不能白白便宜了共产党!”

    注:蒋在抗战期间的官邸应该为重庆黄山云岫楼,而不是美龄馆。前文考据不细,特此更正。同时在此对zhyuesheng 兄的指点表示感谢,蒋住在黄山云岫楼之事便是他提醒的。

    第一章 迷城 (四 下)

    “是!”最后这一条,贺耀祖答应得非常爽利。与重建孙连仲麾下的第二战区第一军团相比,一个区区小连副的调动,根本不能算做什么事情。他估计自己随便跟孙连仲提一提,眼下正有求于军委会的孙连仲就将非常主动地放人。甚至孙连仲本身都未必记得其麾下还有这样一个姓张的连副,毕竟孙部被打成空架子之后,还有一大堆营长、团长、甚至旅长找不到事情做,只好跟在孙连仲身边蹭吃蹭喝。像连副这种兵头将尾,孙连仲的下属里头一抓一大把,几乎个个失业在家,他根本无法照顾得过來!(注1)

    抱着这种先入为主想法,贺耀祖回到军委会后,先把蒋介石指示不准任何人再刻意刁难孙连仲的话如实转述给了参谋长何应钦,然后又分别给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去了电话,通告了蒋委员长对黑石寨光复一事及相关人员的真实态度。最后,才赶在等待下班的十几分钟里,通过身边有限的渠道,开始了解那位在黑石寨光复事件中至关重要的小人物,孙部二十七师一位姓张的副连长。

    不关注不知道,一开始关注张松龄这个名字,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兼调查统计局局长,上将贺耀祖立刻就在办公室里学着时髦的浙江话骂起了娘。“娘希匹,叶秀峰你这个白痴,老子跟你沒完!你他娘的不长脑子自己找坑往里头跳,却害得老子跟你一起倒霉!你等着,等老子抽出功夫來,看怎么收拾你这……..!”

    同样正在办公室里头陪着主任大人熬最后十分钟的两个文职军官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平素弥勒佛一样和气的贺上将军今天到底在发哪门子邪火?其中有一个相对机灵者立刻把“叶秀峰”三个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发誓下次只要看到有和此人相关的文件,就打回去让它按部就班地走完整个处理流程,拼着让中统局的人抱怨,也先给主任大人出了今天这口恶气再说!

    “该下班就下班,别再这里浪费电!”拍着桌子骂了几句娘之后,贺耀祖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横了两名满脸八卦的下属一眼,厉声吩咐,“刚才的话,听过就给我忘掉。谁要是胆敢泄漏出去,老子就把他送到滇南修公路。不信你们两个就试试看!”

    “不敢,不敢!”两名文职陪着笑脸,慌慌张张地逃掉了。贺耀祖从办公室里头将门关好,抓起桌子上的文件和书本就是一阵乱砸。待把整个办公室都搅得如同被轰炸过一般,才重新坐回了主任大人的座位,瞪起一双疲惫的眼睛冲着对面的整排文件柜生闷气。

    也不怪贺耀祖郁闷,叶秀峰为了打击军统所提起的那个张连副,实在有些过于麻烦。此人哪里是什么兵头将尾?!军衔为中校的连副,放眼整个国民革命军中, 估计都找不出第二个來?!更可气的是此人的中校军衔还是追赠的,属于身后哀荣那种。这说明什么?说明军事委员会曾经将一个活着的军官,直接当成了死人來处理。而他贺耀祖贺大主任,就是这场乌龙的主要责任者之一,无论有多少理由,都是将成为整个笑话的核心与焦点。

    当然,贺耀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娘子关战役里头阵亡了那么多弟兄,如果每个都认认真真地审核一番再往褒奖意见上签字,他贺主任就得活活累死在办公桌前。那个被当成了死人追赠予中校军衔的小家伙,当时是在第二战区在阵亡名单里头报上來的。“生前”参加了娘子关战役中最关键、最惨烈的一局,核桃园反击战。那也是整场娘子关战役里头唯一的亮点,对于其中以身殉国的烈士,军委会事后怎么追赠身后哀荣都不算过分。

    可当一个已经死了一年多的烈士,又活着出现在塞外,出现在与日寇搏杀的第一线,这里边所涉及到的内容就太多,太复杂了。复杂到肩扛上将军衔的贺耀祖都为之头大如斗的地步。偏偏中华民国的第一实权人物蒋委员长刚刚还提起过他,希望能保证他平安归队。这让贺耀祖想继续稀里糊涂下去,都需要反复斟酌。

    “带领麾下弟兄炸毁山炮三门,击毙击伤日寇数以十计,身负重伤被部属强行抬下火线,六日后不治,以身殉国!”,二战区在请功名单上对张松龄的具体描述,眼下就摆于贺耀祖的办公桌上。这份文件足以证明军委会当初决定追赠张松龄中校军衔的决定并沒有什么错误,然而如果贺耀祖敢把这份文件拿出來,今后就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止是二战区的阎司令长官!

    娘子关战役最后阶段国民革命军全线溃败,这是军委会内部人尽皆知的事实。但全线溃败,却不等于可以把一个曾经立下重大战功的下级军官,随便当作阵亡來统计。此人之所以被列入阵亡而不是失踪名单,是因为他当时肯定已经身负重伤,无法跟随大队人马一道撤退。而二战区之所以敢把身负重伤的军官当作战死者來统计,幕后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把所有伤员都丢给了鬼子!

    不用猜,贺耀祖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出事实真相所在。二战区的黄副司令长官在撤退途中被一名姓苟的团长拿枪顶了太阳穴的事情,早就被嚷嚷得满世界皆知。而那位苟团长随即用手枪打爆了他自己的太阳穴。如果黄副司令长官沒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贺耀祖不相信一个已经准备自杀的团长,会试图拉着整个战役的直接指挥者一道去下地狱。

    可无论猜到多少真相,他都不能说!否则,他就同时得罪了晋绥和桂系,这两支目前中央方面必须着力团结的地方实力派。甚至还有可能把已经在中条山殉国的冯安邦将军也牵扯进一场舆论的漩涡当中,进而将不得不承担孙连仲部所有中高级军官的怒火!

    在此举国抗战的艰难时刻,真相远远不及大局重要。所以,娘子关战役失利的原因必须是由于日军的装备过于优良;第二战区的阎司令长官和黄副司令长官,必须一个是慷慨大度,另外一个是机智勇敢,能谋善断;战役最后阶段的溃败必须沒有发生,抛弃伤员的罪行必须沒有出现过,阎、黄两位司令长官也从沒做过相关决断。

    所以,他贺耀祖这个军委会主任,无论心里觉得多么郁闷,都将独自承担起“拿活人当作战死者追赠”这一失误的黑锅。既不能在下属面前表达自己的委屈,又要严防此事的影响继续扩散,让外面的舆论界知晓,进而刨根究底。

    “叶秀峰啊,叶秀峰,老子跟你到底有什么仇,你要这样陷害老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贺耀祖宁愿在今天下午受蒋介石召见的时候,与毛人凤两个一道,彻底将叶秀峰打进万丈深渊。虽然那样做会严重损害他在蒋委员长心中的形象,却总也好过最后接下一个烫手山芋,丢不得吞不得。

    “如果此人与娘子关战役中阵亡的那位“张松龄”只是重名就好了!”骂够了叶秀峰的祖宗八代,贺耀祖继续搜肠刮肚想办法应对后者给自己带來的巨大麻烦。那样的话,二战区送上來的报告就沒有什么大错,自己当时在褒奖决定上签字,也沒任何问題。日后哪天蒋委员长心血來潮再提起张松龄这个人的名字來,就可以把责任往叶秀峰头上推,说叶副局长急于立功而张冠李戴,相信叶秀峰也沒本事将当事人从几千里之外的草原上调回重庆來替他证明清白。

    问題是,这样做的话,将亏欠张松龄中校甚多。毕竟只要他活着归队,军委会就沒脸把已经颁发出去的中校军衔和宝鼎勋章再给追回來!可比起即将重建整个孙连仲部这件大事,姓张的做出一点牺牲也是应该。毕竟他是孙连仲不惜重金打造出來的军官种子,理应对孙部有所回报,其中包括付出一点儿名誉和仕途上的损失。

    作为一个率部参加过北伐战争,曾经走过尸山血海的将军,对贺耀祖來说,为了夺取全局主动而牺牲掉几名士兵,甚至牺牲掉整营整连弟兄,都属于很平常的决定。越顺着顾全大局的思路理下去,他越认为,还是将已经“阵亡”的张中校和仍活在世间的张松龄直接分开为好。至少,在军事委员会的档案袋中和今后有可能上报到老头子那里的文件中,两个张松龄必须是同名同姓却沒有丝毫相干的人。这样,对于军委会,对于晋绥方面,对于桂系,甚至对于孙连仲部,都将只有好处而沒有任何损害。

    至于几千里以外草原上那个不幸被选中作为牺牲品小张同志,眼下完全可以不予理会。反正此人有沒有机会活着从草原返回,还不得而知。即便他能幸运地穿过日军封锁线回到孙连仲麾下,相信在整个军团得以重建这一巨大的人情面前,孙连仲也知道该怎么去做。况且在孙的职权范围之内,重新将张松龄从普通士兵提拔为中校团长,顶多也就需要花费半年左右时间,实在算不得什么耽搁!

    “叫个人來收拾一下我的办公室!”理清楚了全部思路的贺耀祖抓起电话,对另一端的接听者命令。随即放下电话,将办公桌上先前让自己头大如斗的那个档案袋,顺手丢进了身后的保险柜里。

    “咣当!”全钢打造的保险柜门重重关上,将整份档案彻底隔绝在黑暗当中。沒有特别情况发生,永远不会重见天日,永远!

    注1:贺耀祖在1938年春天已经晋升为上将,无论资历还是官职都高于孙连仲,所以才不会把一个小小的连副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