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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却说周长风带着韶宁和转入后院,走到一处枝叶繁茂的灌木丛旁,胡乱拨了拨枝叶,露出里边一条半身高的阴暗隧道。

    “跟我进来。”周长风冲韶宁和招了招手,便率先弯下腰钻了进去。

    韶宁和皱着眉,盯着那个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够进入的隧道,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跟着周长风进去了。

    “长风,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韶宁和的声音在隧道中带出一丝回音。

    周长风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宁和,上次你托我帮你查伶舟的事情,你忘了?”

    “没忘。”韶宁和顿了顿,问道,“怎么,有眉目了?”

    “之前我让你在书房里陪着伶舟,可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没有?”

    韶宁和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就像平时那样画画啊。”

    周长风在黑暗中露出一丝微笑:“太正常了,就是不正常。”

    韶宁和催促道:“长风,你到底查出什么来了,别跟我兜圈子。”

    周长风沉默了片刻,道:“我暗中派人去你当初救起伶舟的地方打探,果然在附近镇子上找到了一家小倌馆。经过初步询问,我们得到的关于伶舟的资料,与我们现在接触的这个伶舟,有很大的出入。”

    韶宁和声音沉了沉:“愿闻其详。”

    “首先是身世问题,伶舟说他父亲原是个教书先生,但据镇上街坊邻居们说,他父亲是个赌徒,输光了全部家产之后,将老婆孩子全卖了抵债。伶舟的母亲不堪被辱,投河自尽,伶舟则被辗转卖入了小倌馆。”

    周长风说到此处,顿了顿,接着道,“方才你们见到的那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人口贩子,当初就是他转手将伶舟卖掉的;至于那个女的,是小倌馆里的老鸨,将伶舟从十二岁养到了十六岁,对伶舟也足够了解了。

    “据那老鸨透露,伶舟从小生活贫苦,根本不识字,也不会画画,更别说对当下时局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了。所以宁和,我敢断定,你当初救下的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伶舟,而是借用了伶舟身份的另外一个人。至于他为何要假冒伶舟的身份,我就不得而知了。”

    韶宁和沉默不语。他当初委托周长风帮他调查伶舟,也正是因为对伶舟的身世起了疑心。虽然他早就做好了接受最坏的真相的准备,但当从周长风口中确认这个事实时,他心里还是免不了失望与愤怒,同时夹杂了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伶舟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伪装自己的身份,接近他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沉思间,两人已走到了隧道的尽头,被一方平石堵住了去路。

    “宁和,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存有疑惑。我查案也是尽可能讲究真凭实据,只看那两人单方面的说辞,毕竟还是难以令人信服,所以我又设计了一道环节,来证实我的猜测。”

    周长风说着,用手推了推那块平石,石面便往里陷了陷,留出了半身宽的缝隙。

    韶宁和跟在周长风身后,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通过那道缝隙,心中感慨,幸亏自己长得不胖,否则还进不了这道门。

    石门之后,藏着一间颇为宽敞的密室,周长风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韶宁和噤声,然后打开南面墙壁上的一块暗石,露出一口巴掌大的小孔,招呼韶宁和过去看。

    韶宁和凑过去瞄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这密室竟然就在书房的隔壁,通过这一方小孔,正好能窥见书房的全局。

    此时伶舟正静静坐在书桌前,一手搁在桌案上,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微微偏头沉思的模样,让韶宁和觉得有些陌生,又莫名透出一丝熟悉感。

    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韶宁和看了一会,不得要领,看了看周长风,周长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耐心等候。

    过了片刻,忽听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伶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还来不及询问,便见房门被推开,之前那家丁客客气气地朝伶舟躬了躬身:“伶少爷,这两位是我家公子请来的客人。公子不知去了何处,小的只能先将两位客人请来书房等候。”

    伶舟站起身看了看家丁的身后,正是之前在亭子里出现过的那一男一女。两人维持着之前一贯卑微的姿态,垂首站在家丁身后。

    伶舟面色淡淡地道:“既是周大人的客人,那便让他们二位进来吧。”

    家丁将二人引入书房,便自去了。两人待家丁离开,才敢抬头四处张望,却在望见伶舟时,不约而同地道:“竟然是你!”

    伶舟心中微微一惊,直觉这两人应该认得自己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随即脑海中划过许多纷乱的思绪,只是一时间捕捉不住。

    那女子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狰狞。只见她满脸怒容地冲上来,一把揪住伶舟的衣襟,尖声骂道:“你这个小贱货,居然还没死,看来上一次我们都被你骗了,竟让你白捡了一条命。好在老天开眼,又让你落回我的手掌心,这一次,我可不会再让你轻松蒙混过去了!“

    在密室中瞧见这一幕的韶宁和吃了一惊,看这老鸨的反应,应是认识伶舟的,这说明伶舟确是本人无误。

    他转头看了周长风一眼,周长风耸了耸肩,示意他继续看。

    却见书房之内,伶舟被老鸨揪了衣襟怔了片刻,脸上诧异的神色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又恢复了冷静。

    双方沉默对峙了片刻,伶舟缓缓开了口:“此处是廷尉正周大人的府邸,你是想当着官府的面行凶作恶么?”

    老鸨呆了一下,手上的劲道随即一松。

    伶舟顺势从她指尖挣脱出来,整了整被揉皱了的衣襟,然后抬眸打量老鸨片刻,慢条斯理地道:“不好意思,我死里逃生了一次,记性变得不太好——所以说,你就是那个将我打得半死的罪魁祸首?”

    第三十二章

    伶舟的个子不高,身形也略显单薄,但是这一刻,当伶舟说出“罪魁祸首”四个字的时候,老鸨恍惚有一种被伶舟居高临下蔑视了的错觉。

    随即她把自己的这种荒诞错觉摁了下去,挺了挺胸脯道:“哼,就是老娘让人打的你,怎么着?老娘还真后悔没有亲自动手,否则也不会让你有机会诈死脱逃!小贱货,你别以为这一次你装失忆就能逃过一劫,阿隆——”

    老鸨说着,转头招呼身后那名男子,“别傻站着,帮我把这小贱货捆了带回去,我看他还能逃到哪儿去!”

    那个名叫阿隆的男子应了一声,大咧咧走上来,伸出两条结实的胳膊,便要将伶舟扛起来。

    躲在密室中的韶宁和下意识便要喊出声,却被周长风先一步捂住了嘴巴。

    “你着什么急,”周长风凑近韶宁和耳边低声道,“这里好歹是我的地盘,难不成我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

    韶宁和一双眼睛看向周长风,眨巴了两下,似在问:那你不救他?

    “先看看再说啊。你放心,我的人都在附近埋伏着呢,不会让他们真把伶舟怎么样的。”

    此时忽听书房中传来男子的嚎叫声,两人循声看去,只见阿隆捂着自己的右胳膊,急急向后退了两步,瞪着伶舟道:“小贱货,居然使暗器!”

    老鸨仔细一看,发现阿隆受伤的胳膊上已经流出了浓黑的血水,不由失声叫道:“这暗器上有毒!”

    话音未落,阿隆体内毒性已经发作,只觉得大脑昏沉,呼吸急促,视线也渐渐模糊了起来,恍惚中身子一个趔趄,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老鸨见他脸色发青,似是命不久矣,吓得浑身哆嗦,指着伶舟道:“小……小贱货,你竟敢……”

    伶舟晃了晃指尖那枚伤人凶器,朝老鸨微微一笑:“你要不要也试试看呢?”

    老鸨果然不敢再近他的身,惊慌失措地原地兜了两圈,突然想起这里是廷尉正的府上,于是转身推开门,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嚷道:“杀人啦——杀人啦——”

    那些埋伏在周围的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以为是粗莽汉子将伶舟给杀了,忙争先恐后地亮出兵器冲进书房,却在看见一派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的伶舟时,登时傻了眼。

    至于他们原以为杀了人的粗莽汉子,此刻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了。

    “别担心,他中的毒不深,只是症状看起来比较恐怖罢了。”伶舟不慌不忙地在纸上写了几味药,递给其中一人道,“将这些药煮了,给他服个三贴就好了。”

    那人怔怔接过,刚要张口说什么,便听伶舟又补了一句:“事先解释一下,我这是正当防卫,他要对我动粗,我总不能任他为所欲为吧。不过我也没有想要至他于死地,这方子便是物证,你们便是我的人证。”

    于是,原本还在担心伶舟安危的韶宁和,趴在洞眼旁彻底没了言语。

    周长风在一旁憋笑憋得很辛苦:“我说,你捡来的这是什么活宝啊,鬼灵精怪的,我真是服了他了。”他说着拽了拽韶宁和,摆手道,“别看了,走了走了。”

    韶宁和跟着周长风走到隧道口,突然道:“长风,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我自己看着办。”

    周长风回过头,眯起眼睛看着他:“怎么,心软了?”

    “我……”韶宁和蹙着眉心,欲言又止。

    “妇人之仁要不得。”周长风敛去了笑意,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宁和,你忘了你当初调查他的目的了?没有彻底弄清楚他的身份之前,你当真能放心让他继续留在你身边?”

    韶宁和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周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宁和,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放心,我会拿捏好分寸的。”

    两人进入书房时,周长风的手下已经将阿隆抬走了,而老鸨也已经被押了回来,看见伶舟便又撒泼辱骂不停,最后被周长风一个凌厉的眼风吓得噤了声。

    伶舟依然端坐在椅子上,冷眼望着走进门来的两个人,视线掠过周长风,停留在韶宁和脸上,微微挑了挑眉:“原来这就是你们要办的事么,少爷?”

    韶宁和没有接腔,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心底有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他,他对伶舟的怀疑是合情合理的,他并没有做错,但是当伶舟出口质问时,他却突然失了底气,无法为自己辩解一句。

    周长风命人将老鸨带下去后,屋子里只剩下他、韶宁和与伶舟三人。

    周长风在伶舟对面坐了下来,盯着他的双眼道:“伶舟,你身上存在着太多疑点,别说与你朝夕相处的宁和会对你起疑心,就连我,也难免对你有些不放心。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成伶舟的模样,接近宁和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事先警告你哦,别跟我扯什么重伤失忆的谎话,会写字会画画会记得自己父母却偏偏不认得小倌馆的老鸨这种离谱的事情我是不会信的。更何况,据我了解,原来的伶舟根本不会写字不会画画,也没有什么教书的父亲,伶舟的父亲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欠了一屁股赌债最后落得卖妻卖子……”

    伶舟听他叨叨絮絮地说了这么多,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道:“你说得没错,我原本不叫伶舟这个名字,不过我原来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周长风皱了皱眉:“什么意思,有话直说,别跟我兜圈子。”

    伶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和原来的伶舟是孪生兄弟,我并没有假扮成他的模样,因为我原本便是这副模样。”

    这句话出人意料,周长风与韶宁和面面相觑了片刻,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伶舟继续道:“我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父母丢弃在了荒野,因为家里穷,养不起两个孩子。但是我命大,在饿死之前被我师傅领了回去,一直养到十五岁。十五年间,我师傅教我识字与绘画,还交了我许多人生道理,当确认我能独立生活之后,他便独自云游去了。

    “师傅离开之后,我便去寻找自己的家人,一打听才知道,我的孪生兄弟竟被卖到了小倌馆。于是制定了一套详细的计划,打算将我的兄弟救出来。我先是暗中与伶舟碰面,为瞒过小倌馆的人,我以伶舟的身份将他替换了出来,确定他离开之后,我再伺机脱逃。

    “我们原本约在繁京汇合,只是期间发生了一些意外,我被老鸨逮住打得奄奄一息,那时候我已神志不清,根本没能看清楚老鸨的脸。

    “我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却不想被少爷所救。我承认,最初我赖着少爷,是为了请求他将我带到繁京,好与我兄弟团聚。但是当我伤好之后去约定地点时,才发现我兄弟根本没有来,我完全失去了他的音讯。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回到少爷身边,希望少爷能够收留我。

    “而今,我之所以还赖着少爷不肯走,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居心的话……”伶舟说着,抬眸看了韶宁和一眼,“我想少爷心里最清楚,我对你……究竟是什么居心。”

    “……?”周长风听得莫名其妙,看了看伶舟,又看了看韶宁和,却发现韶宁和的脸色变得十分微妙。这倒让他困惑了,伶舟不论存了什么居心,韶宁和都不应该是这种不尴不尬的反应吧?

    第三十三章

    周长风见韶宁和讷讷不言,虽觉得这两人似乎有些猫腻,但眼下他更关心的问题是:“听你所言,似乎你那师傅十分了得,不知有什么名号没有?”

    伶舟不屑地看了周长风一眼:“我师傅乃世外高人,名号什么的,说了你也未必知道。更何况我师傅云游之前令我发过誓,不准对外透露他的身份。”

    一句话将周长风堵得无话可说。周长风虽是官场中人,但这么多年办案,接触了不少江湖人士,也懂得一些江湖规矩,那些世外高人们往往自视清高、性情孤僻,越是有些本事,便越要掖着藏着,唯恐被人偷窥了去。他虽然对这类人的心态无法理解,但也实在是无权干涉。

    “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打死我也不能说,师命难为。告辞了。”伶舟说着,站起身便要走。

    “慢着,”周长风唤住了他,“不好意思,伶舟,没有我的允许,你还不能离开这里。”

    伶舟眯了眯眼:“请问,我犯了什么罪,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要像犯人一样被你审讯,完了还要被拘禁?”

    周长风笑了笑:“你别忘了,那个被你下了毒的男人,此刻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

    “我不是已经给了药方子了?”

    “你也说了,要服三贴才能见效,现在不是还没见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