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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但今日……倒真是头一次当着皇帝的面向大长公主谢罪。

    苏妤淡瞧着她,一言不发。从前舅母找叶景秋麻烦的时候,苏妤总会劝上两句,生怕事后叶景秋会找她报复——诚然,齐眉大长公主总把分寸把握得很好,让叶景秋只能吃哑巴亏,不敢找皇帝告状、也不敢为此刁难苏妤,但彼时命运多舛的苏妤只想图个安生。

    如今却是大不同了,今日说到底是苏妤要找她的麻烦,又如何会为她求情?

    静默了会儿,大长公主悠悠道:“本宫是来看阿妤的,先到成舒殿见了陛下,陛下就宣阿妤来成舒殿见。见她久久未到,后来才知是在路上和陆才人起了争执。陆才人坐着月子,若不是知道她要来成舒殿,断不会搭上自己的安康出宫的。本宫只问你,陆氏如何知道的陛下宣她?”

    叶景秋浑身一栗。

    她自然知道这话何意,大长公主是疑她在成舒殿布了人。登觉呼吸艰难,缓了又缓,俯身一拜,道:“大长公主明鉴……臣妾虽是协理六宫,却到底不能盯着各处,又如何清楚陆才人为何知道陛下传了云敏充仪?”

    避重就轻地躲过齐眉大长公主真正想问的话不提,语中很有疑惑,似是真的奇怪大长公主为何会这样问她。

    苏妤浅浅一笑,视线慢慢扫过陆才人的额头,眉目间多了两分森然之色:“夫人自然不会承认。可惜了,方才臣妾不知情,先问了陆才人一句,陆才人可是答得明明白白。”

    苏妤轻轻曼曼的语声简直让叶景秋忍无可忍。快三年了,这是头一次又出现这样的对话——她跪着,苏妤坐在皇帝身侧,不咸不淡地说着,就好像是当年在太子府,她向苏妤问安时的样子。

    叶景秋抬起头,没有理会苏妤,只望向皇帝道:“陛下……不知陆才人说了什么?”

    皇帝淡看向陆氏:“你自己说。”

    “诺……”陆氏咬了咬嘴唇,很是胆怯的样子。叶景秋她得罪不起,不过已到了这个地步,在皇帝面前,她总不能不说。斜觑着叶景秋,陆氏向旁边躲了一躲,才低低道,“是……是章悦夫人差人来告诉臣妾……云敏充仪要去成舒殿见陛下……”

    “你说什么?”叶景秋陡然生怒,不可置信地瞪了她须臾,见她再不敢开口,回过头向皇帝一拜,急忙解释道,“陛下明鉴,臣妾绝不曾做过这种事……臣妾虽和云敏充仪不睦已久,但自知执掌凤印,怎敢做出如此令六宫不合之事……再者……再者陆才人刚刚生产,臣妾万不敢为寻私仇妨碍她调养身子……”

    苏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道叶景秋确是比自己定力强多了——她也曾可以这样在遇了大事时仍耐住心惊,把道理一句句说个清楚。但后来,一次又一次地没有人听、没有人在意,她怎么解释都只是她的错,次数多了,再遇到这种事时,她便只有了恐惧。

    叶景秋也该尝尝这滋味,有口难辩的滋味。

    苏妤抿唇一笑,睇视着叶景秋道:“这就奇了,如若不是夫人,总得还有个人做了这事;如若不是夫人——都知夫人您对陆才人关心有加,陆才人怎会无缘无故诬蔑夫人?”

    叶景秋无言辩驳。一直以来,她这个凤印掌得很稳——就算窦绾住了长秋宫,也没能夺走这个凤印。她自认配得上这凤印,因为她一直把六宫管得服服帖帖,恩威并施之下无人敢造次,更不敢害她。

    今日……似乎风水突然变了?

    究竟有什么安排她不清楚,故而更加无从解释。

    静默许久,叶景秋能做的也不过伏地再拜,诚恳道:“虽则云敏充仪所言有理,但……臣妾绝不敢做那样大不敬的事。臣妾相信陆才人并非有意害臣妾,却不知是否另有旁人从中作梗。”有意无意地扫了苏妤一眼,叶景秋续道,“既说是臣妾差去的人,臣妾便将蕙息宫的人都叫来,让陆才人挨个看看,是哪一个去传的话,再延伸不迟。”

    也算个法子。一旁的陆才人却慌了神,不是她不敢指认,而是她根本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宫里这么多人,传话的日日都有,谁也没心思逐个去认、去记。

    眼见陆氏面色发白,齐眉大长公主蹙眉问她怎么了,陆氏支支吾吾地照实禀了,皇帝哑声一笑,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又是个无头的案子?”

    苏妤亦是一笑,不言。

    陆氏不必指认那人是谁,只要叶景秋无法证明自己未做这事,便够了。

    叶景秋清晰地觉出皇帝看着自己的目光一分分地冷了下去。这种罪名,根本无可赦,只要她不能自证清白就无可赦。狠了狠心,叶景秋拜了下去,竭力平静道:“臣妾虽自知未做此事,却也心知有罪。臣妾执掌凤印,出了这样的事又查不出个所以然、又或是自己宫中的宫人作祟,皆是臣妾之过……”话语停顿中一叩首,续说,“臣妾自请闭门思过,日后定不再出这样的事……”

    也算公道,位居正一品、又掌着六宫权的人,碰上这种说不清的罪名,大抵也不过禁足思过了事,再不然就另罚个俸禄。皇帝微作沉吟,俄而缓言道:“闭门思过就不必了……”

    苏妤神色微凌。若只是罚俸了事……也太便宜了叶景秋。

    却听得皇帝又道:“你蕙息宫的事情也不少,还得你管着。不过六宫便不劳你了,把凤印给朕交回来,这事就罢了。”

    话说得轻巧,却在叶景秋心中狠狠一刺。

    和上次让娴妃协理六宫、与她分权不同,这次是直截了当地收了她的权,一点余地也没有。她想争辩,却在触及皇帝冷厉的目光时把话狠狠咽了回去——那目光分明是在告诉她,这凤印她可以出言相争,那么这眼线的事,他便要慢慢算。

    那一瞬她几乎觉得,也许是苏妤算计了她,但皇帝早有心思不让她掌权了,正好借了这个机会罢了。

    “陛下……”叶景秋怔了一怔,终归只能咬牙下拜,“臣妾遵旨。”

    “嗯。”皇帝一点头,又看向陆才人,冷淡道,“你对充仪不敬,也不是头一回了——这回,还是要送来成舒殿的东西。”

    “陛下恕罪。”陆氏颤抖着叩首,几乎恨极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这样得罪人的事,这回还得罪了章悦夫人。愈想愈是惊惶不已,陆氏再叩首道,“臣妾失了孩子……一时……”

    “朕知道你刚失了孩子。”皇帝冷睇着她,“所以朕也不重罚你。禁足两个月,正好顺便把身子养了,免得四处乱跑,既伤了自己还惹是生非。”

    宫中小产、早产和孩子夭折的事不少,但孩子夭折没几天、生母就被禁足的,陆氏大约算得是“史开先例”了。

    诚然,自她有孕之始,这也不是头一个“先例”了。先是未晋位、未解禁,再又是被皇帝一天天厌恶、半点面子也不给她留,这都是在从前没有过的事。

    阖宫都难免觉得她可怜了,却也知道,实在是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眼瞧着势头不对还要四处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在叶景秋被夺了权的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有菇凉打算给阿箫戳个作收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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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惊闻  ...

    一天里发落了两个嫔妃,低位的陆氏且先不提,章悦夫人被削了宫权,总要有人再掌宫权——横竖不能让皇帝料理着政务再来为后宫操心。

    目下的后宫和从前不太一样。若在从前,没有皇后、没有掌权嫔妃,总还能有皇太后或者太皇太后来掌理后宫诸事,可本朝……

    皇帝的生母殉了先帝,太皇太后倒是还健在,可也不在锦都宫里——她老人家跟着太上太皇云游去了,两耳不闻后宫事。

    是以皇帝能做的,只能是从现有的嫔妃里挑一个来执掌凤印。

    这事可说是毫无悬念可言,既然夺了章悦夫人的权,便该由佳瑜夫人窦绾来掌凤印。莫说别的,她本就是该做皇后的人,也住着长秋宫,凤印不给她给谁?

    当晚下来的旨意却有些出乎众人意料。皇帝命娴妃和佳瑜夫人共理六宫事,不分主次,谁也不掌凤印。

    这就奇了,娴妃虽则也是后宫里口碑颇好的人,但若说掌权之事,一时不该轮到她。何况前不久还有一桩事——皇帝本是许她为章悦夫人协理六宫的,不几日却出了错处,又撤了权。

    按理皇帝对她该是有所不满的,又或是为了避嫌也不该用她,怎的这次反倒更器重了?

    众人一壁揣摩着皇帝的心思,一壁思量着接下来该往哪边靠、盘算着章悦夫人是否还靠得住,很快却又出了另一道石破惊天的消息。

    ——据御前的人说,皇帝传了佳瑜夫人和娴妃去、下了旨,接着自然免不了嘱咐二人两句,末了竟是提了一句: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大可问充仪几句,她从前把太子府里打理得不错,对这些熟。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让后宫上下都哑了声。

    一直以来,苏妤曾是正妻这事是谁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轻易提起的,因为皇帝不喜苏妤,也因为得罪不起章悦夫人。

    皇帝自己更是不曾提过。人人都知道他曾经多么厌恶苏妤,厌恶到她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错。

    如今却突然自己亲口提了,还毫不避讳地说了她从前的太子妃身份,让佳瑜夫人和娴妃多去请教她去……

    那二人会不会去并无所谓,要紧的是……莫不是皇帝眼里最会打理六宫的,还是这位从前的正妻?

    难不成两年多来大家都搞错了局势?

    后宫陷入了一种罕见的沉寂。谁也不敢擅言、不敢擅动,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生怕一不小心寻错了靠山,搞不好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这种小心翼翼的气氛在各处都能体现出来,晨省时犹为明显。章悦夫人失权,晨省自是改到了长秋宫去,苏妤仍禁着足,免了这一道。娴妃回宫后却告诉她说:“两年多了,也没见过晨省能这么消停。一个个都安静得很,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更是没人敢提章悦夫人一句吧。

    苏妤笑了一笑,素手轻碾着眼前碟子里的花瓣,一点点地碾出汁液来,轻轻笑道:“这样挺好。不过也干净不了多久,她们很快就得拿定主意,不知道跟得对不对也得赌一把跟一个。宫里头,墙头草是最容不下的。”

    娴妃点头,垂眸看着那碟子里慢慢漾开的花汁,幽幽又道:“新家人子也该入宫了,是消停不了多久了。”

    不仅如此,叶景秋也不会这么忍下去。

    那天的事,确是她害了叶景秋。手段说不上高明却很管用,利用的不过是陆才人的“蠢”罢了。

    临离开月薇宫时,苏妤心思一动,折回了娴妃的住处,笑对她说:“捡日不如撞日,我们做得突然,她更加没有防备。”

    她不想惊动齐眉大长公主,但既然想好了要做,总不好错过这个机会。便托娴妃差了个级别高些的女官去传话,说自己是叶景秋身边的人、说苏妤要去成舒殿面圣,再挑唆几句,就凭陆氏那么点心思……太好骗了。

    她不会有防心,没有防心也就不会刻意去留心那传话之人长什么样。

    是以陆氏不能证明那人就是叶景秋差去的,叶景秋也没本事证明自己的清白。

    当晚娴妃悠悠道:“任章悦夫人怎样的谨慎,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那陆氏身上栽跟头,当真是阴沟里翻船。”

    “嘁。”苏妤听言一声不屑的轻笑,“她要拉拢这种蠢人,就该知道兴许有朝一日会出岔子。还真当后宫是她一人说了算了么?这陆氏,便是我不利用,只怕佳瑜夫人也得用。”

    那还不如自己出这一口气。

    齐眉大长公主果真是要在宫里留些日子的,就住在晳妍宫。苏妤禁着足本不便去见,皇帝闻之却笑道:“想去就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旁人问起来,说是大长公主传你便是了。”

    反正齐眉大长公主也不会不护着她。

    又过两天,宫正司对于皇长子早产之事有了结果,从绮黎宫寻出的各样人证、物证足以证苏妤的清白。

    苏妤自知那些个证据是怎么来的,还是颇为严肃地领了解禁的旨意,叩首谢恩。

    是以也没别的事可作,便几乎日日去拜见齐眉大长公主。倒是不曾傍晚去过,这日傍晚却很是有空,佳瑜夫人传口谕说觉得疲乏,免了当晚的昏定,苏妤用罢晚膳就悠闲地和折枝一并散步去了,走了一会儿,离晳妍宫已不远,索性去看看。

    早春,天黑得仍早,晳妍宫里灯火通明。苏妤踏进宫门去,即有宦官要去通禀,被她伸手一拉,笑道:“这么晚了,我也没什么大事,不必通禀了,免得又劳舅母招待。”

    说着便径自往正殿去了。天色已逐渐泛黑,看不清周遭,待得走近了,才看出门口候着的那人是御前的宦官何匀,苏妤朝里望了一望,问他:“陛下在?”

    何匀一揖:“是,娘娘可是来见大长公主的?臣去通禀。”

    既然皇帝在,再不通禀便不合宜了。苏妤点点头,何匀刚要踏进去,苏妤却听得殿里传来齐眉大长公主微有愠怒的一句:“这样的事,陛下怎么能不告诉她!”

    直觉告诉她这是和她有关的事情。苏妤一拦何匀,语声冷了些许:“大人且慢。”

    侧耳倾听,里面又道:“苏澈才十五岁,他如是有什么闪失,陛下伤的不止是苏家,还有霍老将军!”

    苏澈?!苏妤大惊,惊得面色发白。何匀看出她神色的变化,滞了一滞又忙不迭地道:“臣去通禀……”

    “大人!”苏妤将他喝住,何匀不敢再出声。

    殿中的谈话还在继续,皇帝似有一叹,道:“朕知道,所以才更不想告诉阿妤。她知道了也不能如何,何必让她徒增烦扰?”

    “那是她亲弟弟!”齐眉大长公主不悦道,“她母亲去世得早,这两年和父亲也多有不合,就这么个弟弟始终还亲近。苏澈的事,陛下不该瞒她。”

    “姑母。”皇帝沉了一沉,遂又缓道,“朕也不想瞒她,但毕竟……”他摇了摇头,“苏澈是朕派出去办事的,如今这般……”

    “陛下说过要好好待她。”齐眉大长公主锁了眉头,一字一顿地说,“夫妻间不能失了坦诚……”语出一滞,转而又说,“即便她现在已不是陛下的妻子,但陛下既想好好待她,又怎能瞒着她这样的事?”

    皇帝面容沉肃,思了一思,缓言道:“待他好些,朕自会告诉阿妤。”

    “那他若是死了呢?”齐眉大长公主不留情面道,“如是他就此死了,陛下不让阿妤见他最后一面,阿妤又会如何?”

    “姑母……”贺兰子珩刚欲再言,便听得外面一声惊呼:“充仪娘娘!”

    一惊间循声望去,立即夺出了门。

    何匀和折枝一起扶着苏妤,苏妤却好像身体不受控制似的一味地向下坠着,面色苍白得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阿妤。”皇帝也忙伸手去扶,触及她胳膊时便觉她倏有栗然,双目无神地望一望他,却是仍站不起来。

    何匀和折枝各自垂首不敢言,皇帝视线一扫,略作踌躇便弯下腰去,手上一使力将苏妤打横抱了起来,一边往殿里走着一边吩咐徐幽道:“去传御医。”

    苏妤先前莫名其妙地昏倒过,后来又有过全然没有因由的梦魇,他总担心她会不会是得了什么怪病,可她平日里又都正常得很。但现在这情形……还是请御医走一趟来得稳妥。

    径直去了寝殿,齐眉大长公主也随了进来。皇帝把苏妤搁在榻上,只感她一直在不住地发着抖,贝齿不停地相磕轻响,死死地望着他,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妤……”皇帝想和她解释清楚,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连笑也笑不出分毫。

    苏妤觉得不可控制的发抖让她的牙齿嗑得都生了疼,抓着他袖口的手也根本松不开力,死死地攥着,隔着两层衣料,仍能觉得手心被指甲掐得隐隐作痛。